“...不算了,你赢了。”申高阳哪能真跟病人计较,只好磨了磨牙,“你这辈子是不是没打过败仗?”
“是。”
听着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申高阳气得五官扭曲,恨不得咬他一口。
“大庆有裴将军在,实在是幸运极了;我跟你裴忘归做兄弟,实在是委屈死了。”
裴醉目光一缓。
“子昭,谢了。”
申文先急匆匆地赶来,看见申高阳跟个壁虎一般趴在裴醉身上,连忙拎着申高阳的衣领,将那腰细身子软的申世子挂到了自己身上,低声道:“殿下身体不舒服,子昭,你别这样。”
申高阳眼睛一亮,抱着申文先的脖子,笑眯眯地在他耳边吹气儿。
“你终于喊我的名字了,子奉。”
申文先身体一僵,险些把那妖精二弟扔了出去。
裴醉看着两人纠缠的模样,笑了笑,将视线投向了那灯火熹微的正殿。
堂前端坐着一人,被那温缓的昏黄烛光映出了单薄的身型。
裴醉站在庭院中,只看着李昀的身影,便已经足够抚慰心上痛楚与疲惫。
雷声引来大雨,缓缓洒落天地。
庭前的几盏红灯笼驱散了风雨晦暗,点亮了暴雨阴云。
李昀扶着门框,目光从雨水到处溅落的青石地慢慢上移,从那绛紫公服衣角,慢慢看向那人削瘦腰间的玉带,最后,从那繁密的雨帘中,看见了那人脸上隐约的笑容。
裴忘归的目光里总是带着一股散漫的笑意,仿佛天崩地裂也举重若轻。
那笑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李昀看了许多年,可饶是这样,每次看向那双深邃的瞳孔中,都会不自觉地被撩得浑身一麻。
他心里恼恨,却忍不住皮肤的战栗,他手抖着,想要努力将视线移开,可却逃不开裴忘归那双含着浅笑的凤眸。
雨纷纷扬扬,被风吹得漫天招摇。
申高阳赶紧拽着申文先的手臂站到了屋檐下避雨,看见裴醉仍是站在原地凝望着殿内的身影,翻了个白眼,正要冒雨冲出去,李昀却比他走得更快,那单薄的青色身影几乎是奔向了雨中。
李昀踩着雨水一路跑了过去,胸口微微起伏,轻声低喘着。他面对着裴醉站定,努力撑着一把油纸伞,大雨顺着伞檐大滴大滴地坠下,打湿了二人的半侧肩膀。
裴醉抬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黄梨木伞柄,将他冰凉的白皙手掌也握进了掌心,很轻,很温柔。
李昀却猛地将手挣开,转身走进了雨帘中,肩头青衫尽数被大雨打湿。
“元晦。”
裴醉低沉醇厚的声音从雨帘中慢慢飘了过来,可那比平日低哑了三分的嗓音,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李昀猛地顿了脚步。
他背对着屋瓦雨幕帘,拳头紧紧攥起,又放开。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那人踩着水声,声音轻而细碎。
李昀的心跳随着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跳着,几乎要合不上呼吸。
于是,只能近乎逃避地朝着身旁惶恐的小厮哑声问道:“为什么不通报?”
“殿下,您说,摄政王前来不需...”
“下去吧。”
李昀欲盖弥彰地挥手,手腕却被裴醉轻轻地握住,手臂跟随手腕的劲力微微向外一扯,整个人便被带进了裴醉的怀里。
裴醉丢了伞,双臂抱着纤细的书生,什么也没说,只想要把那温暖抱进怀里,拥住,哪怕一瞬。
李昀被圈在那冰凉湿润的怀抱里,干涩的嗓子又酸又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一点点收拢了手臂,在李昀耳边用滚烫的声音说道。
“借我肩膀靠一会儿,行吗?”
李昀的指甲狠狠地扣进手心,才能拼命忍着因愤怒委屈而不可止息的颤抖:“我放下尊严,等在裴王府门外一个时辰。我想知道,兄长将我拒之门外时,可曾想过要我一个倚靠?”
“...抱歉。”
“兄长日理万机,身边人无数,想来也不缺我一个肩膀,我便不自讨没趣了。”
李昀的声音仿佛被马车碾过,支离破碎又压扁干涩。
他拼尽全力挣脱了这令人眷恋的怀抱,转身走入了正殿。
申高阳挂在申文先脖子上,恨不得自己手里有一把瓜子:“忘归,这次你哄不好了。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欺负元晦的,让我来帮你哄?”
裴醉缓缓地放下双臂,怀中的温暖顿失,只觉得连站立都有些费劲。
他背靠着朱红木门,斜睨了申高阳一眼:“长耳朵是用来听墙角的吗,申世子?”。
世子爷眉心一跳,又委委屈屈地埋首于僵直不动的申文先胸口。
申文先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二弟,你下来。”
“哦,我就知道。”申高阳气得拧了他一把,“你们武夫都这么混账。裴忘归是一个,你申子奉是另一个。”
“接到人就先走吧,否则子昭又要骂我剥削你了。”裴醉转身走入廊下,从袖中将那自己三只半块虎符都交回了申文先的手中,“项岩副将在赤凤营二十三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你可以信任。我手中这三军虎符,今日便完全交给你了。若再遇上紧急军情,不必等我命令,可自行调兵。”
申文先握着令牌,心中激荡震惊。
“怎能...”
“我信任你,子奉。”裴醉淡淡笑了,“忠孝家国,你心中自有一杆秤,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还算句人话。”申高阳一把将虎符夺下,塞进申文先的手中,笑道,“你说的啊,要是子奉再受伤,我绝对天天坐在裴王府门口哭。”
裴醉笑骂一句‘滚’,转身便进了内堂,将木门拢上。
李昀坐于椅上静静品茶,仿佛丝毫不关心那堂而皇之入殿的人一般,可身旁却备好热水了与巾帕,还有一件火红色披风,是多年前两人出行共骑时留下的。
裴醉视线落在那红得招摇的披风上,仿佛想起了昔年往事,淡淡笑了。
“你落在我府上的,今日便拿回去吧。”李昀吹着茶的袅袅水汽,淡淡道,“梁王府地方小,容不下摄政王的东西。”
李昀嘴里说得冷硬无情,自己肩上的水渍没来得及擦,而脚踝的伤处也沾了泥和雨,显得狼狈不堪。
裴醉拿起巾帕随意擦了脖颈手腕,然后怀中掏出如胭脂一般大小的圆盒,图纹祥云卧凤,白底镶金,显然十分贵重。
他慢慢蹲下,将李昀脚踝上的白绸解下,从盒中挑了澄清又粘稠的凉液,轻柔敷在李昀脚踝肿胀处。
被裴醉这样温柔地抚着伤处,李昀指尖不由得颤了颤。
那人张扬不羁的皮相下总是藏着这样令人恼恨的温柔和细致。
李昀别开了眼,在一片昏暗烛影里藏起眼角的水光。
裴醉仔仔细细地裹紧了那白绸,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珍稀的稀世宝玉,用一双细致温柔的手慢慢雕琢着,一丝不苟。
最后将白绸末尾打了一个结实的小结,藏在了层层白绸之间。
他慢慢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也取了一盏茶,吹了吹热气氤氲,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的暴雨倾盆。
一贯多话的人,今日格外的安静。
李昀在一片幽深晦暗中,借着一盏烛火,静静地看着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分明,病了一场,连青色的胡茬都隐约可见,看着格外憔悴又虚弱。
李昀视线微微下移。
十几日前,这紫色公服还没有宽大成这副模样,仿佛,这副身体只剩下那擎天架海的骨架子,勉力撑起这沉重的衣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修长青白的手指上。
那双手,曾经不是这副模样。
挽着长弓,舞着宝刀,策马驰骋,意气风流。
那手指间的茧摸起来虽粗糙,却温暖厚实。
现在,那双手苍白得精致如玉,指缝间只剩下最后薄薄的茧,却是成年累月握笔写出来的。
裴醉手中的一盏茶渐渐见了底。
他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慢慢地看向李昀的脸,用目光描摹着,仿佛要将这清隽俊秀的脸刻在心底似的。
李昀从没有在裴醉眼底看见过这种浓厚到粘稠的情感泄露,仿佛,将一生的感情都在此刻尽数掏了出来,那目光有着令人心悸的厚重。
窗外的惊雷伴着狂风,将窗户与木门吹得吱呀作响。
李昀慢慢起身,想要去拢上那吹得摇晃的窗,可手指却被裴醉忽得抬手牵住。
“小云片儿。”
李昀指尖微微颤着,仿佛被惊雷余韵劈了一下。
许久没听见这样熟稔的称呼,岁月模糊了记忆,李昀有些恍惚,这样的牵手,这样的雨天,仿佛还是那些年,两人无忧无虑的郊外少年行。
他转过身子,垂眼看着那异常安静的人。
窗外那倾盆大雨仿佛噼里啪啦地坠落心上,吵得李昀根本没办法思考。
裴醉只轻轻握了一下李昀那无暇的手,便慢慢放开,抬起双眸,唇边牵出一个淡淡的笑:“多谢款待,为兄走了。”
李昀心口猛地一缩,忽得憋闷到喘不上气,攥着拳,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垂了眼,努力地大口喘息。
“你...”李昀憋得唇色都有些微微泛着青,“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是吗?”
裴醉乌黑深邃的凤眸被厚重的夜幕遮着,一点光也透不出来,暗得令人窒息。
他薄唇似乎微微张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可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极淡地笑着,仅此而已。
李昀用手攥着裴醉的前襟,将他用力拉到自己身前。
裴醉身体向前微微倾倒,双臂撑着圈椅扶手,两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李昀嘴唇微微发颤,“你不该这么对我。”
裴醉浅浅地呼吸着,那温热的气息洒在李昀的脸上,却仍是不置一言,仿佛那些平日的嬉笑打趣,都被大雨砸进了泥土里,连一个字都吝惜留下。
李昀缓缓松开了紧紧攥着那人前襟的双手。
“今夜,你究竟过来做什么?”李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自嘲般地,撑着额头笑了,“日理万机的摄政王爷,是来看我这闲人是如何打发时间的?还是说,是为了责备我私自插手兵部屯田,没经过你的允许,便插足兵部?”
“...说什么气话。”裴醉望着李昀那微颤的纤长睫毛,想要用手拂去那上面挂着的一颗晶莹水珠,“你恼我不给你开门,我便过来陪你一个时辰,权当是赔罪了。”
“原来,你我现在已经到了要分毫算清的地步了。”李昀转头避过他的手,那水珠便颤巍巍地顺着眼尾滑了下来。
裴醉看着那泪痕实在刺眼,不顾李昀的挣扎,用左手握住那人的白玉后颈,右手指腹轻轻擦掉那水渍滑痕。
李昀红着眼瞪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混账。”
裴醉看着李昀红通通的眼角,轻叹道:“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必然会彻夜担忧气恼,你一贯浅眠,恐怕这几日都没办法好好睡觉了。你刚死里逃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李昀心头被重重一砸,眼角慢慢红了。
“裴忘归,你可知,我恨透了你这些无情的温柔?”
“明明拒人千里,却又偶尔将自己的心露出一道缝隙,给了我隐约的希望,转眼便将我踢入深渊。”
“我并非毫无廉耻之人,忘归,我也会疼,也会迟疑,也会累。”
裴醉缓缓蹲在李昀的膝盖前,静静地听着。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李昀声音低的只剩气声,话语里面有犹疑,有委屈,有不解,有疲累,还有一丝期待。
裴醉慢慢抬起手,将李昀那双冰凉的手握在了掌心。
两人的手都很凉,已经分不出来是谁暖着谁。
“你是我想要用一生去保护的人。”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李昀那双白皙柔软的手,声音低沉中藏着卸下疲惫后的温和,“也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了。”
李昀被这句话打得丢盔卸甲,红了眼圈。
裴忘归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守疆大将军,攻无不克,字字句句,都往人的死穴里戳。
“既如此。”李昀抬着眼,眼泪摇摇欲坠,“你答应我,不再拦我入朝,不再将我推开,给我一个解释,跟我说实话。告诉我,我不是被你圈养在笼子里的云雀,有资格跟你并肩而立,好吗?”
裴醉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让秋夜风雨钻进了两人的掌心,吹凉了掌中的暖意。
“总有一日,你会站在朝堂之上,匡世治国,一展抱负。可现在不行,我...”裴醉忽得顿了顿,换上了朝堂之上的果断冷厉,垂眼冷道,“...我不允许。”
李昀胸口的闷气、愤怒、担忧和委屈忽得都没了,出了疲惫,再也生不出第二种情绪来。
原来,有些天堑,即使生了翅膀也越不过去。
“不许?”
他低低地笑了。
“兄长当真是朝秦暮楚,食言而肥。”
“我曾以为,你待我是特别的。可你不愿我靠近,也不屑于同我解释半分。我与他人,究竟有何不同?”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你让我躲藏在梁王府里,日日逃避般吟诗作对,苟延残喘,你觉得,我便会心安了?”
“你的依靠?”李昀自嘲一笑,“我又何德何能,以砖石之姿,与美玉比肩。”
裴醉慢慢起身,从高处垂眼看着那一袭青衫的书生,只能看到那人倔强到撑得极直的脊背。
他很想用手安抚着那人藏在决绝下的颤抖,可他知道,他的安慰,已经剩不了多久了。
李昀慢慢抬起下颌,怔怔地看着裴醉脸上的陌生表情。
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懂了。
李昀缓缓地闭上了眼。
“忘归,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李昀忽得泄了气,淡淡笑了,“罢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原以为你我相知相扶,能撑过这朝堂风雨。可现在,你又将我毫不留情地抛下,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无情,没有辩解,不容置疑,干脆利落。不愧是大庆朝堂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爷,呵。”
他慢慢起身,只留给裴醉一剪修竹一般柔韧的背影。
“凌霄志,火摧之,当风扬其灰。有所思,山海遥,杳远渐无书。历历红尘多歧途,君向潇湘我向秦。”
裴醉轻轻攥着那青玉扳指,悄悄将手藏在了背后,低声重复着。
“南北歧途么?”
“是。”
李昀转眼看着那垂泪的火烛。
正好一个时辰。
“昔年你与父皇将我卖了,我知道那是你的身不由己。火船炸裂,粮草遭毁,更是非你之过。朝堂荆棘,人生风雨皆不能伤我,可唯有你。”李昀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努力稳着声音,轻声说道,“...能伤我的,只有你的冷漠与推拒。你可知,今日裴王府外的一个时辰,比江湖放逐的五年还要难熬。你既无话可说,我便不必自作多情,惹你厌烦。”
裴醉心头一痛,身体微微弯了下去,右手慢慢攥着红木方桌的边角,指节青白到失了血色。
李昀强迫自己不去回头,抬手用力挥袖,那摇摇微晃的火烛,立刻便灭了,只剩一股青烟缭绕在一片寂静里。
仿佛这凛冽的震袖,甩断了前尘,
“今夜,这一个时辰,你已还清了。自此,你我再不相欠。”
他大步走向内室,脚步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只留下淡淡一句话,静静地散在秋夜冷风中。
“兄长,慢走,不送。”
第59章 联手
承启秋日这雨绵绵,总是下不完的模样,天也灰蒙蒙的,连皇城的金砖朱瓦都失了几分好颜色。
天一阁今日十分安静。
因为李昀告了假,王安和与裴醉便分坐两侧,互不干涉。这空荡荡的书阁,安静地落针可闻,仿佛只有那堆积成山的折子,丝毫没有活人气。
葛栾捧着两杯热茶进来,仿佛一脚踏入了冰窖,冻得他浑身一激灵。
小司书不敢说话不敢笑,垂着头,把热茶放在了两人的桌角,脚底抹油想走。
“急什么?赶着投胎?”
葛栾脚步一顿,苦着脸转过头来。
“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丢了个眼神给那半人高的折子堆:“从今日起,这些弹劾的折子,都不必拿过来了,直接呈到陛下的保光殿里,请他定夺。还有,内阁批阅完的奏章,先请陛下亲自盖印批阅,然后再下发给六部九卿。”
葛栾怔了怔:“殿下...”
莫非,摄政王这是要请君临朝,自请退位?!
这大庆朝廷难道要变天了?
“本王把你从翰林院调过来,不是听你说废话的。”裴醉懒洋洋的声音里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葛栾心里一颤,把舌尖的话咽下,手忙脚乱地跪下:“是。”
“怎么?想趁机与本王撇清关系,抱上王首辅的大腿?”
裴醉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葛栾被戳中心思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逗弄猫儿狗儿似的。
王安和今日也颇有闲心,放下笔,用手拢着那整齐道到一丝不苟的花白胡子,笑着替葛栾解了围:“翰林从来凌霄志,心有乾坤才入朝堂,都是为大庆办事,既入阁供职,又怎会拘泥派系之争?”
葛栾慌忙点点头。
裴醉低哼了一声:“这天一阁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当谁都喜欢架在火上烤?”
葛栾头点了一半,生生卡在脑袋上,僵着不敢动。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裴醉乐了:“鱼在想什么本王不知道,但,烤鱼是肯定不会乐的。”
王安和慢慢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庄子’,递给葛栾,笑道:“葛司书,今日便替裴王殿下念念老庄之道,替殿下解解惑。”
葛栾攥着庄子簌簌发抖。
他觉得,自己今天不该送茶进来。
下次他一定得随身带三枚铜钱,卜一卦,非‘吉’不入内阁。
裴醉用拇指敲了敲案桌,葛栾蹭地一下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把‘庄子’递到裴醉的手里。
“看来王首辅是觉得,老庄一道甚好?”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啪’地合上书册,“可在本王看来,无为,便是不作为。不作为,便是逃避责任。大庆如今华盖将倾,天下累战火已久,君若无为,民何存生?首辅既为帝师,这般崇尚老庄,本王可不甚理解。”
王安和微微摇了摇头,笑了。
“殿下幼时也曾陪着梁王殿下入天一阁进过几次学,当年殿下便是如此说。可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了,殿下如今的眼界依旧如同孩提一般。”
“首辅是在夸本王心志坚定,贯彻始终?”
“太过刚强,便是执拗。”
“首辅倒是圆滑,滑不溜手。”
葛栾跪着,双膝一点点向外移动。
“起来。”裴醉余光瞥见那恨不得夺门而逃的葛司书,“官服要是磨破了,连本带利赔。”
葛栾矫健地窜了起来。
“是,殿下,国库空虚,民生多艰,下官不敢磨破衣裳为国添乱。”
裴醉也不逗他了,随手把‘庄子’扔到了他的怀里,卸下了后背的力道,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别杵着了。首辅可是看中了你的文采,好好干,来日可期。”
葛栾为自己脱离苦海而兴奋开心,没忍住嘴角咧开乐了,可想起自己还在王爷眼前,不能高兴地太放肆,于是忍痛把笑容吞了回去,表情就跟裂了的瓜似的。
一声极轻的笑自头顶传来。
葛栾大着胆子抬眼,却正好对上了裴醉那一双含笑的眼睛。
殿下平日常笑,可每次笑里都藏着冷意,那锋利浓眉下的一对眸子,只消看一眼,耳边仿佛便响起战鼓累累,金戈四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染十里一般。
不过,今日殿下倒是笑得像个正常人了。
只不过,这神色间怎么有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还不走?”
葛栾如梦初醒,抱着书行了一礼,瞬间便跑得没影儿了。
阁内重回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见窗外那狂风过境,落叶打着旋儿飞起又落下的沙沙声。
“首辅想说什么?”
“殿下何必问?”
“首辅不说,我如何知道?”
“殿下既然说这话,便是心里有了答案了。”
裴醉无奈道:“幸好,梁王没学会你这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毛病。”
王安和起身,走到窗前。
那木窗为万字纹,深红色木头漆得一丝不苟。
那窗户微微摇晃,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窗外花树影影绰绰的,隐约能看见那红枫落满了青石阶。
“梁王殿下,已经三日没入阁了。”
“嗯。”
裴醉将手掌心缓缓松开,仿佛指尖还残着李昀那灼手的眼泪,心口毫无征兆地疼了一下。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要什么。’
裴醉慢慢抬眼,看着王安和那不动若山的好整以暇,忽得笑了。
“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份先帝的遗诏。”
语出惊人。
王安和千年难遇地震惊了一下,一贯的修养险些没撑住,扶着窗户的手一僵,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他只是在诈自己,便极快地换上了笑容,却没逃过裴醉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还真有。”
裴醉本以为自己对先帝已经不抱着什么期待之情,可这些年,这一份又一份该死的遗诏,实在是让他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了。
“若我的好‘舅舅’把这些心思放在朝政上,大庆恐怕早就一统天下了。”
裴醉支着手肘,笑了:“遗诏内容是什么?废我手中之权,还政于君?”
王安和缓了口气,含笑点头。
“怎么不用?”
“殿下既无反心,我又何必清君侧?”
裴醉抬了抬眉:“首辅,倒真是一心为国。不怪先帝防我跟防贼一般,却信任首辅如亲人。”
“天家,人伦亲情皆可利用,又哪有什么亲人信任可言,殿下说笑了。”
王安和将一封黑色飞雁暗纹硬皮密折从厚厚一摞奏章中抽了出来,轻轻搁在裴醉的面前。
“殿下的提议,下官很乐意配合。”
“很好。”
裴醉将那密折盖在手掌之下。
“不过,本王今日便将话搁在这里。”他声音温缓,一字一顿,“集权我可以不管,联纵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你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胆敢对李家血脉出手,本王就算抗旨赴死,被天下人唾弃万年,也要定以你为葬。”
“当然,下官一心忠君,日月可鉴。”王安和那圆滑的笑容仿佛面具一般,十年如一日,完美又妥帖。
摄政王又罢了早朝。
满朝文武无不在心中嗤笑这昔年金戈铁马,如今病病歪歪的摄政王爷。
那纵情声色酗酒成性的摄政王,若是病而罢朝,也是酒色财气熏病的。
方宁上街买药,听见坊间茶馆的流言,不敢明着和他们吵嚷,只小声地嘟囔了两句,仍是被醉醺醺的酒客听见了,朝方大夫色厉内荏地挥了挥拳头,方大夫却吓得如同受惊的兔子,赶紧跑回了裴王府。
他端着一篮子午膳,守在密室前面,等着殿下接见完那个浑身是血的侍卫出来。
他这一等便是大半日,他专注地看着医书,已然忘了时间。
“啊,殿下,你出来了?”方宁看着那黑色软靴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恍然察觉到日头正盛,赶紧爬了起来,用手探了探瓷碗的温度,忙不迭地让人热了菜。
裴醉垂眼地看着方宁手里的白瓷瓶:“怎么,方子又改了?第几次了,有完没完?”
方宁翕然一笑:“殿下这三天身体有起色,还得趁热打铁。”
“拿来吧。”
裴醉摊开手掌,方宁却摇了摇头。
“先吃饭。”
“吃不下。”裴醉不耐烦地道,“再啰嗦我便走了。”
方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拽着裴醉的手臂不让他走,豁出性命来劝裴醉吃点东西。
裴醉依靠着朱色栏杆,双臂交叠抱胸,仿佛看出了方宁心中所想,缓缓收敛起眼眸间的冷色,松了口。
“罢了,端来书房吧。”
“书,书房?”
“一炷香内,端来。”
裴醉看着时辰,迈开大步便走向书房。
方宁怔了怔,飞毛腿似的奔向后厨,像是被火燎着屁股一般焦急。
秋夜微凉,秋月正圆如玉盘,明昭皎皎,淡淡地洒下一地的光辉。
裴醉拖着满身的疲惫,搬了奏章入寝殿,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烛,左手臂撑着额头,右手禀笔,在那长篇大论的奏章上勾勾画画。
方宁哼着走调到天边的歌儿,捧着手里的白瓷瓶,笑眯眯地轻轻扣了扣虚掩着的门扉。
他推门进来,看见裴醉左臂支着额头假寐,双目微垂,几乎听不见呼吸声,白瓷似的脸,安静地仿佛要透明消失一般。
方宁刚要扶他上床,手刚搭上他的肩,仿佛忆起了什么噩梦,手指一颤,被火灼了一下似的,赶紧收了回去。
方大夫可不敢在裴醉半梦半醒间碰他。
上次殿下卸了他一只手臂,这次还不得废掉自己半边身子?
要不,还是搞点迷药,彻底把殿下弄昏迷算了。
方大夫这几日把胆子养得肥了些,正准备磨爪霍霍下阴招,却看见那人睫毛微颤,意识还没苏醒,却本能地将手中的密函塞进那堆凌乱的奏章下,轻唤了一声:“...元晦?”
方宁哪敢回答,支支吾吾地收起爪子,倒退了半步。
裴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李昀那张脸也被风一点点吹散,只剩一室冰凉。
他柔和的眉眼渐渐变冷,嗓音带着疲惫与喑哑:“怎么了?”
“给殿下来送药啦。”
裴醉看着方宁献宝似的托着那小白瓷瓶,抬起一根手指,微微勾了勾。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