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我来啦!”申高阳刚进正堂,精致的小脸就皱皱巴巴地攒在一起,抱着李昀的细腰便开始哭,“五年了,我好想你。”
李昀从袖中取了帕子,替他囫囵擦了一把脸,笑道:“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申高阳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叉腰怒道:“我这是被忘归气的,知道吗?”
李昀缓缓收了帕子,从身侧取了杯温茶,轻抿了一口,睫毛轻颤:“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申高阳在锦绣丛中摸爬滚打惯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是一绝,见李昀神色有异,立刻止住了话头。
“这五年来,多谢你。”
申高阳挠挠脑袋,没敢居功:“你知道的,钱我有办法解决,人我是真没办法,护不住你,再多钱也白搭。要不是忘归他...”
李昀淡淡道:“今日,你我非要谈忘归吗?”
申高阳小脸一僵,忽得明白了为何堂堂摄政王爷会花费一个时辰只为选一方墨。
元晦这压着怒气的冷淡,跟忘归那掺着杀气的笑容,简直如出一辙,好可怕。
申高阳手一抖,身后小厮立刻递上那方价值连城的徽墨,搁在左手侧的桌几上,他用扇子将方墨推到李昀面前,讪讪道:“裴世叔看起来心情很差,应该是知道错了。他还特意去皓烟斋替你选墨呢,元晦,你就原谅他吧。”
李昀缓缓抬眼,将墨退了回去。
“自青大家隐退后,此徽墨万金难求。这上面雕修竹茂林,名唤‘风吟’,全大庆也只余三块。君子不夺人所好,子昭,你若喜欢,便自己留着吧。”
申高阳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夹在中间好生为难。
他故作深沉地叹口气,喃喃自语道:“既是如此,我还是卖了吧,换成铁块铜块,给我家子奉打火器。”
“也好。”李昀轻道,“如今子奉接掌京营,必然处处被朝中文臣掣肘。兵部被夺了权,本就心有不平,总要从京营统领身上找回几分来。”
“哦。”
“兵部左侍郎廉成平与宋尚书政见不合,尤其在京营囤田上,分歧较大。廉侍郎主张归田于兵,宋尚书则站在承启世家宗族的前面,替世家土地兼并扯着遮羞布。子奉若可以与廉侍郎达成共识,便是一石二鸟。”
“哦。”
“一来,可以解决京营无法自给自足的窘境,二来,也可以联合廉侍郎,从兵部内部分化宋尚书的势力。”
“哦。”
“...子昭。”李昀无奈道,“你真的在听吗?”
“我好困。”申高阳打了个呵欠,眼泪汪汪地伸展肩骨,“元晦,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写一堆朝中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李昀失笑。
每次信的末尾,那字迹均是草草凌乱,墨痕拖了很长。便知道,他写着写着,便困了。
“子奉他本来今日想要同我一起来的,但,忘...哦,那个摄政王,非要他尽快接手京营,我们子奉都三天没回家了。等下次,下次你亲自跟他谈。”申高阳软软打了呵欠,懒懒倚在椅背上,小脸儿都是对裴醉的控诉。
“罢了。”
李昀起身相送,申高阳眼尖地看见那人脚上裹着的白绸渗了血,低呼一声:“你的脚...”
李昀面色如常,只是声音有些紧:“没什么,当年受刑留下的隐疾。养两天也就无碍了。”
申高阳狐疑地盯着肿成了馒头的脚踝,对此言谈深表怀疑。他又想起裴醉刚刚那满脸的不可言说,抓心挠肝的好奇。
“忘归...到底怎么惹你生气了?”申高阳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絮絮叨叨地劝着,“你也知道,裴忘归他就是个又臭又硬还要面子喜欢硬撑的混蛋,一天天的不干人事,今儿又犯了哪件,说给我听听?”
李昀垂了眼眸,眼底敛着痛意。
申高阳赶紧闭了嘴,冲到李昀面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熊抱:“元晦啊,别难受,别气坏了身体,多不值得?那个武夫不解风情,没心没肺的,你就晾着他就好了,过一阵子他就灰头土脸的给你上门负荆请罪了。”
“子昭,你也知道,他并非粗心之人。”李昀别开眼,缓了口气,摇摇头,“罢了,不再提他了。”
申高阳劝得心累,手腕折扇轻摇,深觉说客不好做,里外不是人。
骂忘归,元晦不高兴;
不骂忘归,元晦还是不高兴。
算了,这俩人爱闹就闹,反正闹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哪一次真的一拍两散的。
申世子挥挥手,将身旁的小厮都遣到门外,压低声音道:“元晦,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李昀抬眼,静静地看着申高阳探究的神色。
“怎么了?”申高阳小鼻子一皱,“啊,元晦,你别误会,我不是替父亲问的。那老家伙,我才懒得管呢。”
李昀只轻轻摇着折扇,微风驱散了暴雨将至前的闷热。
“元晦?”
申高阳攥着李昀的袖口,神色不安。
一道惊雷挟着白虹曳尾划过天际,将李昀温和的瞳仁点亮,隐约似火燎原。
片刻,他的声音如珠落盘,随着窗外淅沥的雨一同坠下。
“老王爷与盖家合谋,意在谋取我和...忘归的命。”李昀轻声问他,“子昭,想必子奉已经将此事同你说过了。你,是怎么想的?”
申高阳指尖一抖,更用力地抓着李昀的胳膊,小脸儿渐渐发白。
李昀眸中映着夜幕惊雷白虹,时明时暗,可声音却平缓娓娓。
“史为世鉴,没有一个朝代可以长盛不衰。大庆百年,早已不复昔日荣光。”
“如今,内有清林党牢牢守住吏部,将爪牙遍布朝堂;外有漠北贼子和甘信水寇虎视眈眈。天子年幼,无力与其抗衡。忘归身负旧伤,这三年已是勉力支撑。”
“这既是李家天下,便没有我置身事外的道理。”李昀敛了眸子,将眸中的惊涛骇浪压下,“若要攘外必先安内,清林不除,边疆难保。”
申高阳手颤了颤,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转身想逃:“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子昭,你已在局中,逃不掉了。”李昀轻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窗外利光闪过,申高阳的脸被映得一片惨白,脸上的稚嫩与痛色交织,张皇难掩。
“你与高侍郎嫡女的婚约,想必令尊已经反复提了许多次了。”李昀一步步朝申高阳走去,“你为何反复推拒?”
“我在岭东岭西与言中联纵,你为何佯作不知?”
“清林高、崔两家在承启谋乱,你为何让子奉去江南提醒忘归?”
“忘归让子奉接手京营,你为何不加阻拦?”
李昀看着申高阳仓皇失措的脸,心有不忍,低叹:“老王爷与清林私下密谋,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可,若你也想联手清林对付忘归,何必如此行事?”
申高阳缓缓垂了眼,攥得紧紧的拳头忽得松开,自嘲地展开折扇,风雅依旧,却早已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
“你说得对,我还在逃避什么呢。”申高阳弯着笑眼,眸中毫无笑意,
“你看,忘归花了三年与盖顿周旋。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不断暗中阻挠忘归夺权,亦眼睁睁看着忘归将手伸向清林,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申高阳用手接着屋檐下坠落的雨滴,冰凉沁入肌骨。
“联姻一事,我早就知道了。当年,盖顿年纪尚轻,并无婚配。我松了一口气,本以为可以不必再联姻了。可现在,高功嫡女的庚帖,明晃晃地在我面前晃悠。”
“这文林世子,我当得实在恶心。这该死的联姻,也让我厌恶。”
李昀长身立于申高阳身侧,眼前雨帘密布,更映得天地晦暗。
“我父亲乃是堂堂文林王,祖上丹书铁券,坐镇望台漕运,手中财富无数,权势滔天。他还是不满足,仍与清林私下往来,深涉泥潭,不肯出来。元晦,我不懂,他究竟还想要什么?”申高阳咬了咬下唇,语出惊人,“他,要篡权夺位吗?”
李昀轻轻地摇了摇头。
“或许,他只是想要让你离开承启,不再受制于人。”
申高阳嗤之以鼻。
“元晦,你信么?”
李昀眸光微微敛起。
“你看,连你这么纯良的人都不信。”申高阳自嘲一笑,“父亲清名在外,世人皆说他为官忠直清廉有政绩,是大庆难得的好官。实际如何?望台一事,看着像是为了我,可他深藏的心思,又有几人能看透?”
李昀静静地听着。
“做质子十余年,我从未怕过,周旋在君王朝臣世家纨绔子弟之间,并不难,只要不踩着别人的底线,还不是任我随心自由来去?可元晦,现在我真的有些怕了。那是我父亲,我...还能如何?”申高阳声音很软很轻,一碰就碎的脆弱,“若父亲真的心怀不轨,我该如何是好?我是纵着他,让他反,还是在他面前抹了脖子,不许他反?”
李昀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居高床软枕,却如临渊而眠。
这世上,是否还有人真能无忧度日,安枕而眠?
“元晦,我想哭,借我肩膀。”申高阳在李昀面前说出口,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决断,他委屈巴巴地吸着鼻子,眼中水光一片。
李昀在申高阳耳边低声安慰着,却看见向武向文急匆匆地带着文林王府的护卫奔了过来。
“公子!出事了!”
“世子!不好了!”
两人七嘴八舌地禀报着,申高阳小脸蓦地煞白。
“裴忘归呢?!”申高阳又惊又怒,口不择言地发了火,“子奉是替他卖命,怎么关键时刻他窝在府里不出来,只给个令牌算是怎么回事?”
申世子怒火顶着脑袋,还待再骂,却被李昀那道柔和却含着担忧的视线给堵了回去。
他小脸憋得发红,震袖丢下一句话:“如果子奉出了事,裴忘归他就算把整个大庆赔给我也不够!”
说完,便脚步硬邦邦地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回了府,引着府卫,兴师动众地出了东兴门,朝着南郊草场浩浩荡荡地奔了过去。
李昀蹙了蹙眉。
向文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昀的眉间踌躇,轻声问道:“殿下,需要我去裴王府递拜帖吗?”
“不必了。”李昀轻声道,“他行事有主张,我不必...不必多此一举,惹人厌烦。”
第54章 兵部
扶宽腰间挂着裴王令,那棱角尖锐又淬着寒意的‘裴’字铁令牌如同一柄利剑,招摇地插在兵部大堂的议事厅中间。
那早已回府休息的兵部高官被那不讲道理的裴王口谕招了回来,正窝着火,又见裴王并没亲自到来,只派了个走狗来耀武扬威,气得险些要破口大骂。
扶宽吊儿郎当地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年迈文臣中间,丝毫没被当朝三四品大员的官威压得抬不起头。
他本就是畎亩混混出身,这几日专心养伤都要养出幺蛾子来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连骨头缝里都是痒的。
“末将,是裴王府门下侍卫,现在在天威卫里任了个不太管事的总旗。”扶宽努力背诵着项岩交代的话,一字一句地重重砸在议事厅的地面上,又将一摞屯田土地账摔在了众人面前,“殿下听闻三大营的兵权文书交接竟然拖了近十日还未能妥善处理好,本就压着火气,又在查看京营屯田账时,发现这少得可怜的田亩数,险些要一刀劈了这兵部大堂。后来,勉强念及诸位大人年事已高,实在受不得这般惊吓,才派了末将来,借小人的嘴来训一训诸位大人。”
兵部左侍郎廉成平本就在兵部文书库中挑灯夜读,结果门被匆匆叩响,他开门,正好看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守门侍卫。
廉成平压着怒火,正好听见扶宽这狗胆包天的惊人之语,那长眉凛然如直线,站在大堂中央,斥责道:“大胆!尔何敢口出狂言?!何敢以七品责骂朝堂三品重臣?!莫非,是摄政王授意,刻意纵下枉顾法纪尊卑,当众辱我等?!”
扶宽眉峰一挑,故作不懂,笑得坦荡:“末将只是裴王门下走狗,廉大人此问,我可不懂。不过,若有人要说殿下半句不好...”
扶宽高高举起那‘裴’字令牌,那铁划银钩似是浸泡满了沙场的杀伐金戈气息,骇人地释放着威压。
“裴王麾下军伍,可不是吃素的。”
秀才遇到武夫,说理如同对牛弹琴,不管廉成平再怎么压着扶宽打,扶宽永远不懂、不听、不明白,只攥着项岩的吩咐,手握重兵调令,宛若千军傍身,丝毫不惧,笑着道:“殿下希望兵部诸位大人不要再占着茅坑不拉屎,空食俸禄不干活,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正适合处理公务,诸位大人,请上座,开始处理文书吧。”
说着,环视一周,努力数了数,大概知道匆匆而来的四清吏司的主事也到齐了,只缺那兵部尚书宋之远,今夜的活人靶子。
“等等。宋大人不来,莫非是想要违抗殿下的诏令不尊?”扶宽十分有礼貌地嚣张着,“既然如此,请诸位大人与末将一起在此等候迎接宋尚书吧。”
堂堂三品大员,要与一个小小的天威卫总旗站在一起,近乎于罚站的羞辱,几乎让廉成平怒不可遏。
他紧紧咬着牙关。
摄政王可以漠视尊卑法纪,但他不能。
他字字从牙关中挤出来:“若,此为王爷口谕,下官,必会遵令。只是,明日早朝,还要请殿下亲自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廉成平招来自己心腹,低声嘱咐道:“务必要将宋尚书请过来,否则,整个兵部恐怕都会被摄政王迁怒,不知今夜是否能安然收场。”
说完,廉成平打量着扶宽那张牙舞爪的招摇,轻哼了一声:“毫无尊卑,目无律法,什么样的人,便养什么样的狗。”
“哎,多谢廉大人夸!”
扶宽这副厚颜无耻的笑模样,让在场的清高文臣嗤之以鼻,纷纷震袖嗤笑着。
“诸位大人笑什么?羡慕末将?”扶宽叉腰笑着,又朝着廉成平的心腹下属扯着嗓子高喊,“让宋大人快点跑回来,腿断了末将可以帮着接骨,腰折了也不是问题!”
那灰衣文书脚下一个趔趄,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扶总旗,走狗被烹乃是世间常态。劝你莫要太过招摇,凡事留条后路,没什么不好。”
廉成平目色沉沉。
“区区兵部,殿下没放在眼里,末将嘛,当然也就没在怕了。”
扶宽真没什么好怕的。
来的路上,听项叔说起京营哗变,他生啃了宋之远的心都有了。
只要能将那个狗东西逼回来,受刑挨板子算什么。
扶宽念及此,铁血汉子笑得疏狂,一身飞雁碧色衣袍气势骇人,站在一群文臣中,十分醒目。
香烛静静燃烧着。
兵部大堂诡异地安静着。
几人面面相觑,这可笑的对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滑稽不堪。
可偏偏,这滑稽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快要两个时辰了。
扶宽心里有些不安,可面上不显,只悄悄在背后淌了冷汗。
听项叔说,若不能将宋之远那畜生逼回来,那么今夜京营哗变恐难收场,殿下又在生死线上挣扎,也不知是否能安然度过这一夜。
扶宽提着心,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只想知道宋之远那混蛋为什么还不回来,明明自己都在他的地盘上撒尿了,他竟然还能忍得了?
在场所有人心思各异,可均觉得这点滴时刻是极尽难熬。
忽得,门口发出了响动。
扶宽立刻回头。
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扶宽那颗晃晃悠悠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那人迈着方阔的步子渐渐走到堂前,缓缓抬眼,那清秀灵透的眉眼下压着温润儒雅,只淡淡地瞥了站在堂中的扶宽,目光被他手中死死攥着的‘裴’字令牌粘了一下,故作不经意地转开了目光。
“梁王殿下?”
廉成平目露喜色。
裴王多次算计梁王的性命与手中权力,这二人不说是霆同水火,也应当是针锋相对。
今夜兵部之困,算是解了。
扶宽刚要行礼,却看见了宋之远从李昀身后走了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斜睨着扶宽,右手一挥:“来人,把这狗仗人势的东西,给本官拿下。”
扶宽的腿窝被人狠狠地踹了一下,站得笔直的汉子被人拧着右胳膊双膝扣在地上,可手中仍是捏着令牌,不肯让它坠地沾了泥。
“狗仗人势?”扶宽看了看宋之远的倨傲表情,故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龇牙咧嘴地一笑,“末将懂了,原来宋大人这就叫狗仗人势啊。”
宋之远表情微微裂了一道缝,那阴狠恻恻的表情藏在笑容之下。
“好好招待王爷派来的人,千万...”宋之远重重地咬着这四个字,“不、可、怠、慢。”
侍卫拿着暗针,从扶宽的指甲狠狠扎了进去。
那尖锐的枕头刺入柔软的血肉,扶宽的右手猛地痉挛起来,五指连心,那钻心的剧痛几乎难以忍受。
“他娘的...老子他娘的就剩一只右手了,还要拿刀呢...”
扶宽指尖的鲜血顺着针尖滴了下来,他大口喘息着,一边狠狠地咒骂着侍卫,一边大汗淋漓地咬牙忍痛。
“够了。”
李昀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
宋之远既然请了李昀当做挡箭牌,那么表面的工夫自是要做得十足十。
他立刻抬手,怒斥着侍卫:“梁王殿下仁善,见不得血腥,谁给你们的胆子当面冲撞殿下?”
侍卫点点头,自然是听懂了宋之远话中的意思。
不能当面冲撞,自然是背后行刑。
两个侍卫扭着扶宽的右胳膊和左肩,想要将那个蛮力惊人的天威总旗制服。
三人正僵持,宋之远却走到了扶宽的面前,指挥侍卫将他手中染了血的令牌抠出来。
扶宽拼死不肯松手,被侍卫一拳砸在了下颌上,头晕眼花中,五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那‘裴’字令牌便落入了宋之远的手中。
“天威卫中,何时有你这号人物?”宋之远掂量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笑道,“裴王殿下还真是粗心大意,连令牌失窃了都不知道。这等同于调兵虎符的令牌说丢就丢,这承启的防卫,又如何能交到王爷手中?”
“老子的身份你尽管去查,呸,敢栽赃我?我看你是想给裴王殿下安一个乱七八糟的罪名,正好找个借口不交兵权吧!”扶宽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正好吐在宋之远的衣摆上。
“呵,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
“听不懂!”扶宽扯着破锣嗓子,盯着令牌,笑道,“你拿着裴王令想要做什么?调兵?承启军防可都是殿下的人,你拿了令牌也没用!”
宋之远恍若没听见,根本不愿意再同扶宽废话,只派人将他的嘴堵住。
李昀淡淡抬眼,盯着那枚令牌,那清澈的瞳孔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幽深。
宋之远察觉到了李昀的视线,笑着捻了胡须,双手将它奉给了李昀。
“这摄政王无理之举,也只有梁王殿下才能制衡。因此,这令牌由殿下保管最为妥当。”
“这...”李昀微微沉吟,目光有些犹豫。
“莫非殿下也疑心下官贪恋兵权?”宋之远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怎会。”
李昀不再推却,捻起那枚令牌,故作不在意,却在放进袖中的那一刻,狠狠地攥紧了那枚令牌。
他出事了。
李昀心中如同被一块巨石压着,极力掩饰着一瞬间的出神,然后便换上了一副淡然安逸,不理俗世的模样,冷眼看着场间的鸡飞狗跳。
宋之远震袖吩咐道:“还不带下去?别脏了梁王殿下的眼!”
侍卫刚要将满头大汗的扶宽扭送下牢,李昀好看的眉峰微微蹙了蹙,指着地面上那一摞账册,有些不悦道:“这是什么?兵部是摄政王丢垃圾的地方吗?”
宋之远本是淡笑着捻须,却在看见那摞账册时,青了脸。
他明明给摄政王和内阁的是誊写件,上面的田亩数字和名目都是篡改过的,这本原始账目他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
扶宽聪明的小脑袋瓜转得飞快,趁着宋之远正要吩咐人立刻处理掉这些账目之前,拼死挣开了禁锢,扑向李昀的脚边,一副抱住李青天的模样,哭得委屈而悲伤:“梁王殿下,这些可不是垃圾啊,这些都是京营屯田亩数,殿下你看看就知道了,千万别被这些狗官骗了,他们都是些占田地受贿赂的狗官啊!”
“是吗?”
李昀慢慢悠悠地问了两个字,抬眼看向宋之远,那清澈的眼瞳里夹着隐约的不悦。
“并非如此。”宋之远眼睁睁地看着那账册被塞进了李昀手里,他也不敢明着抢,只好在他耳边低声攀关系,“下官是王首辅一手提拔至中枢的,下官心有感激,总想着报答一二。这京营懒散养兵,也吃不了多少稻麦,与其让它们闲置,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与承启世家大族,这样也有助于首辅稳固承启局势。”
廉成平垂眼冷笑。
宋尚书这本末倒置的功夫,还是如此的炉火纯青。
京营为何训练懈怠?
难道不是因为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无将领练兵,才松懈至此吗?!
可李昀仿佛真被宋之远说动了一般,再也不管那挣扎的扶宽,只缓缓地上了座,垂着眼,一页页翻着账目。
“你不尊诏令,明日殿下不会放过你的...”扶宽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掌打在后颈,昏迷着被拖了下去。
“明日吗?”
宋之远一副心有依仗的模样,笑得自得。
裴王是否有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还是个未知数。
他自从知道那毛头小子竟想要从自己手中夺下京营兵权,便在一点点布局,连杀手都被他成功安插进了固若金汤的裴王府。
那杀手的蚀骨钉,连气味都是毒。
一个时辰前,他藏在裴王府里的钉子传书来通告任务完成,因此,他才如此有恃无恐。
只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才拉了这个不理世事只读诗书的梁王充充场面,也算给王安和一个交代。
宋之远挥了挥袖子,自来熟地坐到了李昀的下首,轻声劝道:“殿下,夜已深了,这账目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李昀白皙的指尖一点点划过那陈旧的墨痕,很慢。
“这账,倒是很有意思。”李昀慢慢抬眼,看着宋之远那运筹在握的笑容,也淡淡笑了,“京营屯田地六千三百三十八顷,传至本朝,已经缩减了一半。现在田地公侯伯官将剩下田地独占五分,剩余五分土地贫瘠,粮产艰难,还要再对半折。”
“若漠北骑兵兵临城下,京营将士靠什么吃饭?这将士没有饭,如何打仗?如何护卫承启,守卫天子?”
“还有,本王刚刚没听清楚。”李昀缓缓合上了账本,背靠着红木高椅,居高临下地望着宋之远,那温润之色已然沁上了一层霜,语气清淡道,“宋尚书,你刚刚是在告诉本王,老师也与剥削京营将士种田地这件事有关?”
“下官并非这个意思!”宋之远哪敢扯上王安和那个老狐狸,不得不低头,“殿下,此事内情极为复杂,殿下刚回承启,实在是不必插足这摊浑水中。”
“哦?”李昀话语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难道不是宋尚书亲自上门来请本王的吗?”
宋之远心里猛地一凉。
梁王这是要拿着这件事,公然来插足兵部。
他竟行错了着,拦了虎豹,却引了豺狼。
这两王,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殿下,这...”
“正如宋尚书所说,本王奉父皇遗诏入朝辅政,可本王五年在外游历,对当今承启政务实在是一头雾水。”李昀慢慢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手中捏着田亩账册,那清隽的眼眸中含着儒雅的笑意,“不如,请宋尚书来教教本王,这账,该如何看,才对?”
宋之远心尖一颤,合掌行了半礼,并齐的指尖微微发抖。
梁王背后站的是首辅王安和,莫非,王安和察觉到自己与清林往来,又意图收紧兵权,心中不悦,才派梁王来敲打自己?
李昀缓步走到他面前,有礼地扶起宋之远弯下的腰,放缓了语气:“秋夜寒凉,宋尚书别着凉了。向武,去取件披风,替宋尚书挡挡风寒。”
向武咂咂嘴,正想冲出去取衣裳,却被向文死死拽住了胳膊。
“傻瓜,殿下在吓唬人呢,你还真去啊。”
“啊?哦。”
向武烦恼地挠了挠头。
自从回了承启,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刚才,公子明明在府里说,自己不打算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转身就去换了衣裳,坐在正殿里喝茶,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人请一般。
现在,公子明明说让自己去取衣服,怎么阿文又说公子是在开玩笑吓唬人?
向武少年的烦恼与日俱增,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瘪瘪嘴。
李昀看着两个小书童的互动,不由得轻声笑了。
他转身,看向目光灼灼的廉成平,话语温和:“今夜劳烦廉侍郎与本王和宋尚书一道,将京营屯田与兵权交接一事做个结吧。”
“是!”
廉成平笑着拱手行了一礼。
第55章 解困
申文先已经三个日夜没有合眼了,本以为收归军权即将进入尾声,可没想到今夜他们忽然发难。
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手中紧紧攥着长剑,铠甲映着篝火瑟瑟,与对面的千军营指挥使胡射和乘撵营指挥使鲁正对峙。胡射和鲁正身后,站着寂静肃立的营中兵卒,宛如黑夜暗鸦弥漫天际,黑压压地对阵着几乎是光杆孤身的申文先。
申文先手攥得愈发紧。
他身后的府卫与手下为数不多的金乌卫在他身后撑着场面,可这区区几百人与万人大军相比,犹如蚂蚁与大象角力,单薄而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