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帅,你如今的身体...”
“我在府里,没什么事,你去吧。”
“...是。”
“...你帮我个忙。”裴醉转向方宁,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夜把府里的秋露白都收拾出来,让项叔明日一同带到南郊,送给明鸿。”
方宁先是一怔,又是一喜:“殿下终于要戒酒了?!天呐,殿下终于想明白了!你这身体哪能喝酒啊,这...”
裴醉沉默听着方宁的唠叨,半晌,低声道。
“我岂敢以酒伤身耽误国事。”
方宁听了这话,慢慢打住了长篇大论,闭上了嘴,心情着实有点复杂。
方大夫一贯生气那人不遵医嘱,戒不了酒;可他今日真的戒了酒,方宁心里却还有点酸酸的。
以前,忘归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舞刀,骑马,喝酒。
现在,他心里难受了,还能做点什么呢?
方宁想着想着,眼睛一点点又红了。
他扑向裴醉的肩头,抱着那消瘦虚弱的人,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可嘴巴刚张了一半,就被裴醉用手堵得严严实实。
“吵。”
门口传来敲门声。
“殿下,梁王殿下在门口求见。”
方宁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冲到门口将李昀请进来,却听到床上的人淡淡吩咐着。
“请他回去。”
“?!”
方宁转头震惊地看着裴醉。
“殿下?!”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裴醉虚弱的声音带上了深沉和微怒,无人敢违抗。
方宁眼睁睁地看着门口守卫回绝了梁王的名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生梁王殿下的气了?就因为梁王殿下今晚没让宋尚书鼻歪嘴斜??”
方宁的脑回路一贯清奇。
连裴醉都忍不住想要给他的脑壳上来一指头。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
“吵,闭嘴。”
裴醉声音很低,又沉又哑。
方宁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你是怕梁王殿下心疼,想要瞒着他?”
裴醉懒得说话,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殿下,你还能瞒多久?你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总有一日要被梁王殿下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眉心的褶皱渐深。
方宁还想要唠叨,却看见裴醉慢慢地攥着中衣,手掌朝着心口重重地按了下去,仿佛要将肋骨按穿似的用力。
方宁暗道不好,立刻捏着裴醉的手腕脉象,心里一惊,带着哭腔喊他:“殿下...怎么...怎么又发作了...”
莫非,他真的属乌鸦的?!
第57章 低头
梁王府的马车,车舆雕暗竹纹,边角围以青丝缦,缦上绣极细的金银螭,被微风缓缓吹起,庄重不可言。
向文恭敬地站在裴王府朱门外,双手递上红木长条盒子,里面装了拜帖。
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便将那拜帖接了,可没料到,等到了里面拒不接见的回复。
向文目睁口呆地看着朱红大门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连他也忍不住难堪到变了脸色。
公子天家血脉,亲王尊崇,却被下人横眉冷眼地拒于门外吹冷风。
换个修养差些的,恐怕就直接骂出来了。
向文转过头,却看见李昀下了马车,就站在门口,望着那紧闭的府门,那温润儒雅的眉目渐渐地蒙上一层云雾,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进去。
他捏着掌间的扇骨,力道逐渐加重,那精致的折扇微微发颤,隐秘地泄露了此时他惊怒交加的心情。
“殿下...”
向文很想劝他回府休息,可看着李昀的表情,却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昀缓缓垂了眼帘,掀了帷裳回了马车,靠着车舆,将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腰背不肯弯折,极用力地挺着。
“本王,只等一个时辰。”
他最后再给裴忘归一个机会。
最后一次。
门口的侍卫隔着门如实回报。
“...知道了。”
裴醉拼尽全力稳着声音,也只能说出三个字来。
他用力攥着床边沿,如溺水一般,大口地低喘着,顽固地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呻吟。
方宁刚熬好药,推门看见裴醉惨无人色的脸,险些砸了手中的药碗。
“殿下?!”
方宁踉踉跄跄地扑到他的床边,想要喂他喝下药,可那人只勉力喝了一口,便尽数吐了出来。
“这...”
方宁快要束手无策了。
银针解不了痛楚,连药也喝不下,难道又只能生生扛过去吗?
裴醉胸腔里像是安了炮仗,猛地炸开,裴醉险些没忍住痛呼,脸色煞白地咬紧了牙,下颌线条紧紧绷着,额头上又密密麻麻地裹了一层冷汗。
他想体面地熬过这近乎骨碎血崩的疼痛,却只能痛苦地弓起身子,几乎蜷成了一团。
“出去吧。”
裴醉声音又沉又哑,夹着颤抖的痛喘,背对着方宁,挤出这三个字来。
方宁知道裴醉病发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他不想让那支离破碎的人再添一层烦恼,便抱着药箱子退到了门外,靠着朱色木门,偷偷地擦了擦眼泪。
“殿下,我在这里守着,实在不行,一定要喊我。”
“...滚远点。”那人嗓音嘶哑,话语却强硬地不容违逆。
方宁习惯性地服从裴醉的命令,可念及他的身体状况,方大夫第一次大着胆子留了下来,努力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里面传来重物碰撞地面的闷响,同时瓷器坠地稀里哗啦的碎着。
方大夫死死捂着嘴,又惊又怕。
‘蓬莱’反噬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连殿下那样能忍的人,都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了,竟然会疼得滚下了床。
他惶恐地抱着药箱,忽然便陷入了茫然。
他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过了很久,久到方宁眼睛都哭疼哭肿了,房间的门才缓缓被打开。
方宁立刻爬起来,转身看见裴醉脸色苍白,眼底藏着红血丝,扶着门,身体微晃,几乎是风一吹便要跌倒的虚弱。
方宁抬手去号裴醉的腕脉,见脉象终于如常平和,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怕什么,熬过去了,没死成。”裴醉扶着朱色廊柱,疲惫地睁不开眼。
“殿下,别胡说。”方宁赶紧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到院里,驱散他周身浓厚的药味,“快坐下。”
“...元晦呢?”
“梁王殿下早就回府了,说等一个时辰,连一盏茶都没多呆。”方宁小心地打量着裴醉的脸色,生怕他难受得直接昏过去。
“嗯,他一贯说一不二。”
裴醉勉力迈步走入院中,脚步虚浮,身体微晃。
疼痛的余波还停留在身体里,连呼吸都有些微微的刺痛,他疲惫地将头埋在臂弯中,伏在石桌上。
方宁赶紧给他披上大氅,就坐在他脚边,望着日光发呆。
只过了一盏茶,裴醉便缓缓从伏桌的休憩中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药性,倒是很猛。”
“这可不是药性猛烈,这是蚀骨掏心啊。”方宁喃喃,“爹的这个方子,是不容于世的。否则,他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但你不这么想,是吗?”
面对裴醉的反问,方宁手攥紧了那黄梨木药匣子的边角,微微用力。
没勇气说出口的默认。
“方世叔,是个医痴。”裴醉目光垂在方宁呆怔的脸上,无奈道,“你是个医疯子。”
方宁抱着药箱,双臂又紧了紧,小声嘟囔着:“是天才,不是疯子。”
裴醉没力气嘲笑他。
“...十天前,我跟殿下说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我没想到,殿下最近这么频繁的发病,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方宁手指抠着药匣的木头刺,低着头,不敢看裴醉的眼睛。
“还有多久?”
方宁被裴醉平淡的语气刺痛了心脏,难受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用手背擦都擦不干净。
“如果再这样下去,或许,只剩不到三个月了。”
“...是么。”
“我...我没想过要害你...”
“我知道。”裴醉淡淡一笑,“生死是我自己选的,我无悔。”
“无悔?”方宁怔怔道,“可殿下昏迷的时候,仿佛念叨着什么...”
裴醉蹙了蹙眉,抬手堵住方宁的嘴,方大夫刚嚎了一个“梁”字,便被迫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里,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知道,我一贯不喜欢被拆台。”裴醉慵懒地支着头,虚弱的话语却含着隐隐的威胁。
“哦,殿下就是喜欢逞强。”方宁嘟囔两句,看见裴醉微微眯起了眼眸,机灵地捂着嘴,蹲在一旁装树墩子。
远处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秋风乍起,吹落满院的落叶。
病中不知日月,裴醉抬手挡着金黄的夕阳,那落日融进了指缝间,才恍觉,一日便又悄然之间从指缝中溜走。
“我以前,从不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
他垂着头捻着落在膝盖上的一枚枯黄残叶。
“清林之乱,水患流民,边境不稳。”他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轻声低道,“三个月,够吗?”
残叶被风吹走,只剩下攥不住的掌心冷风。
他看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裂缝如蛛网,仿佛刚才磕到了什么物件,险些将那青玉扳指直接撞了个粉碎。
他看着这支离破碎的扳指,忽得想起了送这枚扳指的人。
“我还是伤了他。”裴醉轻叹了一口气,将扳指轻轻攥进了手心。
方宁小声劝他:“听说,梁王殿下今日没有入府,也没生气,只让你好好养‘风寒’。梁王殿下,真是个好人。”
裴醉缓缓垂了眼睫。
那浓眉下藏着疲惫和无奈,可最后,他只是淡淡笑了。
“李元晦是青山松竹,风雨不可摧眉折腰,却肯为了我低头忍气。整整一个时辰。”裴醉轻轻地摩挲着那扳指,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心疼,“他若是不那么善良,不那么聪颖,我便能放心得多了。”
方宁见裴醉眉心的倦意很浓,想扶他回房休息,却被裴醉轻轻推拒了。
“伯澜,我不想躺成一个废人。”
方宁干张了张口,最后,只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好’。
明月清辉淡淡地染了一地的白霜,秋夜微风拂叶子的沙沙声响彻一庭院。
裴醉简单沐浴收拾了一番,被热气熏出了两分血色,看着有精神了些。
他推开门走入院中,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起,当中插了枝白玉簪子,脸上一贯的锐利冷峻棱角都被这温润玉石缓和了不少,只是发丝还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滴滴答答地向下垂着水珠。
“咳咳...”
他穿得很厚,仿佛已经隆冬了一般,掩不住的咳嗽。
项岩搬了火烛和奏折,又烧了炭盆,把院子里弄得犹如三春暖,就怕那身体虚弱的人再受一点风寒。
“今日内阁有什么加急军件传来吗?”裴醉左手支着额头,右手在奏折上勾画着。
“禀大帅,没有,一切如常。”
“幸好。南郊呢?”
“军心已稳。”
“嗯。”
“今日陛下又派人送来了人参。”
裴醉垂眼看着那黄金长条盒子里赫然躺着一颗肥美的人参,用朱色软绸簇拥着根须,里面还躺着一枚木质人像,鼻歪眼斜的,可裴醉却能看出来,小皇帝尽力把自己的模样雕在了这贵重的金丝楠木上。
“小五雕得像我。”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七扭八歪的五官,轻声笑了。
项岩装作眼瞎,附和着称是。
方宁手里拎着个食盒,走进院中竟然看见裴醉在批阅奏折,瞠目结舌道:“殿下...你...你...”
“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裴醉没抬头,砸了一句话下来。
方宁被骂得浑身一激灵,小声嘟囔着:“还是病的时候好。”
“嗯?”裴醉懒洋洋地拖着话尾的长音。
“我是说,该吃饭了。”
方宁知道裴醉的脾胃被药伤得彻彻底底,根本没胃口,便只弄了点开胃的药膳粥,努力地劝着裴醉多吃一点。
“殿下,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不吃东西只会让你身体衰败得更快。”方宁怂巴巴又眼巴巴地看着裴醉。
裴醉放下手中的折子,端起粥碗喝了。
过了一会儿,便用手掌根抵着肋骨下方,一下一下地按揉着。
“很疼吗?”方宁小心翼翼地抓住裴醉按着上腹的手腕,探了探脉。
裴醉挣开方宁的爪子,眼神没从那些奏章中离开,道:“我没事,你不必日日围着我转。去惠民药局帮忙义诊也好,去山上采药也好,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你那疯病,永远也好不了了。”
“我怕,我现在不努力,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方宁唉声叹气地翻阅着医书,那眉眼间的愁意都要结成水珠,掉下来了。
裴醉从奏章中抬起头,看见方宁愁眉不展的模样,略思忖了片刻,放下了奏章,拢了拢肩上的厚实大氅,道:“伯澜。”
“嗯?”
“你我沙场生死过命的交情,我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病搭进去一辈子。”裴醉淡淡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四处行医吗?不如,我替你寻个师父,你替他养老,他带你四处游历,可好?”
方宁咬着下唇,低声道:“你赶我走,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吗?”
裴醉斜睨他一眼:“不愿意便算了。”
方宁八字眉斜斜撇着,眼泪含眼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行了,别苦着脸,我还没死,这么急着奔丧做什么。”
“我...”方宁咬了咬下唇,惊惶又坚定地看着他,“你信我,我能救你。”
裴醉瞥了方宁视死如归的模样,竟轻轻笑了。
“以前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方家小公子,现在为了医术,竟然敢生杀兔子,开脑取仁。你别说,我还真的对你刮目相看了。”
方宁又回想起脑海里那团血肉模糊的场景,脸色蓦地惨白,腹内翻江倒海的,捂着唇便抱着树吐得昏天暗地。
裴醉懒懒抬手,替他轻轻扣着背:“罢了,当我没说,别想了。”
方宁吐得脸色青白,攥着裴醉的袖子,艰难地抬起头,断断续续道:“殿下,我,我不会放弃的...呕...”
“行,知道了,你安心吐吧。”裴醉重重在他背上一拍,方宁堵在心口的一口恶气都被他呕了出来,倒是舒服了许多。
方小大夫满头虚汗,拽着裴醉的手臂,摇摇晃晃的坐下,用手绢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角,缓缓呼了口气。
“只要...只要殿下不怕,我...我会一直研究‘蓬莱’的方子,直到找到救殿下的方法。”
裴醉饶有兴致地望着那脸色虚白的方宁:“都已经吃了三年,方伯澜,你不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晚?”
方宁心虚地扯唇笑了笑,手攥着青衫边角打圈圈。
“那个...殿下自己说要吃的...”
“刚夸你两句,你便又成了软骨头。”裴醉气得发笑,“滚一边睡觉去,别碍我的眼。”
方宁抱着药箱坐在他面前,打定那嘴硬心软的摄政王爷不会把他赶走。
“以前不敢让你多吃,是我总觉得你的病还有余地,不想让你走绝路。可,殿下现在已经在悬崖边了,我...我觉得,或许...我...这几年查遍了古籍,改良了爹的方子。这几日一直想跟殿下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这药,继续吃的话,或许会死得更早,可也说不定,能熬过去,就好了呢?殿下,你要不要...赌一把?”
方宁紧紧巴巴地说完这一段话,却看见裴醉已经双臂抱胸,背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仿佛已经睡着了。
方宁有些沮丧,小声道:“算了,这药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吃了。”
他抱着药箱子,磨磨蹭蹭地起身,替裴醉盖好披风,正要转身回房。
“在赤凤营的时候,我被箭射穿了肺腑,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三年你守在我身边,日夜钻研,我欠你的。”
方宁怔了怔。
“可是,当年也是你把我保了出来。你还给我找了好多药材让我试验,又给了我安身的地方。殿下,你真的好奇怪,这些你都忘了?”方宁大惊,扑到裴醉的身边,又是翻眼睛又是探脉搏,“难道‘蓬莱’还烧脑子?!”
“...”
裴醉努力凝了口气,一拳把方宁撂倒在地。
“给我滚去睡觉。”
“殿下,申统领求见。”院外的小厮急匆匆地进来,拱手禀报道。
“请他进来。”
裴醉缓缓呼了口气,抬手拢着大氅,慢慢起身,跨出小院,把所有伤痛疲惫都丢在身后,又是大庆弄风搅雨的摄政王。
第58章 决绝
申文先玄色铠甲上披着风尘,坐于正堂右手侧一张楠木椅上,手中茶盏中泡着白毫,沉默地独自品着茶。
裴醉慢慢地走入正堂,扶着太师椅,缓缓坐了下去,淡笑道:“子奉,伤没事吧?”
“没事,都是表面的皮肉伤。”申文先立刻起身,搁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与木桌擦出一声脆响,撞进裴醉的耳朵里,脑袋仿佛被锋利匕首刺了一刀,疼得他一颤。
他撑着额角,勉强朝申文先笑了笑:“你坐。”
“是,殿下。”申文先低声应了,察觉到裴醉身体不适,立刻便放轻了手脚,将腰间的佩剑拆下,极小心地搁在桌几之上。
“抱歉,子奉。昨夜的事,我该亲自去处理的。”
“末将既然接了此职,便要负全责。昨夜兵营哗变,本就是末将办事不力。殿下虽没有亲自到,却已经派了许多人来支援。末将不觉得殿下做错了什么。”
裴醉只牵了个极淡的笑容出来,揭过了话题:“三大营如今如何?”
“末将临时提拔了人手,先撑着千军和乘撵的指挥使职位。末将又清点了三大营军籍簿上十二卫所六万兵卒,现剩余不到三万。其中老弱者十有三,被世家子弟招募者,又十之有二。末将将各世家宗族府中的在籍兵卒调回千军营,从明日起,开始训练。”
“你辛苦了。我知道,这不容易。”
“殿下言重了。”
“昨夜宋之远将胡射和鲁正当做弃子,暂时放弃了三大营兵权,想必未来仍会盘算着以其他手段收回这权力。可京营决不能再交给兵部。这些年来,兵部吃相太难看。空饷竟然占了半数之多,剩下的,也毫无战斗力。”裴醉用力按了按额角,“十几年前,兰泞入承启打砸抢烧时,京营龟缩在城外二十里,硬是不敢动,让那帮孙子随便抢。再说,宋之远耳根子太软,手太脏,心太大。我不可能再让兵部染指京营巡防和训练。”
“是。”申文先肃容道,“末将定竭尽所能,将三万兵卒训练好。”
“不止。”裴醉从袖中掏出一本密折,“河安林副总兵替我巡访了北疆和皖南甘信一带驻军,从中选了一些人前往京营轮替,这十几日大概会陆续到来。让这群守在承启脚下的富军兵看看,上过战场的兵,比他们强百倍不止。”
“是!”申文先自是应下,硬朗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犹豫,被裴醉敏锐地捕捉到了。
“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裴醉顿了顿,挑眉道,“莫非,他们不服你?”
“末将可以解决。”申文先抿着唇,硬声道。
裴醉朗声笑了:“就是要这样的气势。是文林王义子又如何?子奉,你身有御令,名正言顺,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申文先从座椅上站起,单膝跪在裴醉面前,战铠坠地铿锵作响。他拱手,抬眼,沉声果决道:“末将以统领身份,本不该与普通兵卒私斗,但,事有例外,京营训练已经耽误不得。因此末将想向殿下讨个恩准,恕末将动手无罪。”
“当然。”裴醉也顾不得头疼,笑得痛快,“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
“是,殿下!”申文先亦拱手笑道。
两人讨论至月上中天,申文先见裴醉眉心的倦意越来越浓,想要告退,却被裴醉揪着胳膊拽了回来。
“子奉。你父亲...”
申文先抿着唇,拱手抱拳,眉间藏着坚毅:“末将与二弟,已经做出了选择。”
裴醉垂了目光,微叹。
“好,多谢你们。”
申文先缓缓抬了头,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不。”申文先放轻声音,“是我们要多谢殿下的信任,能给我们一个救父亲的机会。”
“谈不上。我利用你们,来钳制申行的野心。”裴醉扯了唇角,“你和子昭不恨我,便已经很好了。”
“身在其位,自是谋其政。我和二弟如今,何尝不是想要借你的力量,把父亲从清林那滩泥沼中挖出来?”申文先凝视着裴醉的双眼,“你我兄弟多年,没必要这样算得一清二楚。你不必将所有的事都怪罪到自己身上。”
裴醉笑了。
“走吧,我送你回府。”
申文先眸光一缓:“我还要去梁王府接二弟回家。”
裴醉扶额:“申子昭今岁就十九了。”
“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申文先笑着摇摇头。
“真是,子昭迟早被你宠坏。”
申文先正要拱手告辞,却看见裴醉披了件衣服,扶着门咳嗽半晌,却也与他一同迈入夜色中。
“殿下,你也要去梁王府?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不如便早些安歇吧。”申文先担忧道。
“若我今夜不去见李元晦,恐怕,我便再也没办法踏入梁王府的门了。”裴醉念着李昀的名字,眉间的褶皱不自觉地缓缓松开。
“...那就走吧。”申文先没多问,只是牵了马,将缰绳递到裴醉的手里,笑道,“许久没有与殿下聊聊了。”
裴醉站在策风面前,用手摸着那马儿的鬃毛。
马儿打了个响鼻,湿润温热的呼吸洒在裴醉的手心上,似乎在催促着裴醉揽缰绳上马驰骋一快。
他缓缓闭了眼,将脑海中所有的金戈铁马与大漠风沙一点点埋了起来。
“子奉,扶我一把。”
申文先大惊,侧身跳下了马,抬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焦急道:“这次这么严重?要不要请我府上的大夫过府看看?”
裴醉只微微摇了摇头,借力跨上了马,胸口像坠着块石头,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按着心口,苍白地笑了:“改日吧,不急。”
申高阳趴在梁王府正殿的红木方桌上,有气无力地跟李昀说着昨夜那鸡飞狗跳的南郊惊险一夜。
在申世子口中,三大营犹如流星飞火碰撞,整个大庆都快被炸飞了;申文先一夫当关,勇悍无敌,最后重伤得就剩一口气;裴忘归自始至终都没出现,窝在府里做他运筹帷幄的摄政王爷,安然享乐得很。
最后,申世子把白嫩的小手一翻,露出了被磨得伤痕纵横的掌心:“元晦,骑马真的好疼啊,我下次再也不骑了,只让子奉载着我。”
李昀拿了金疮药,放在申高阳的面前。
申高阳拿起白釉瓷瓶就往伤口上倒,疼得直吸冷气儿。
“听说...嘶...昨夜你去了兵部,把宋之远那个混蛋搞得魂不守舍的,真有你的。”
李昀淡淡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元晦,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申高阳一边叼着白绸裹着伤口,一边话语不清地问着,抬眼,却看见李昀那一贯清澈疏朗的眼眸压着阴云,身体罕见地撑着桌沿,似乎是没了坐直的力气。
李昀缓缓抬起左手撑着头,垂了眼帘,藏起了眼底的情绪,刚刚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微哑,似乎一天都没有说过话了。
“没有证据能捏住宋之远的把柄,昨夜的事,他早就将收尾处理干净了,事情也全部推给了千军和乘撵的两位指挥使。而我,也只是趁着他心神涣散,诱他将田亩清算一事移交给了廉侍郎罢了。兵部我还暂时动不得,因为...”
“停!”申高阳扶着李昀摇摇欲坠的肩,试图将他唤醒,“你怎么了,元晦?”
“嗯?”李昀怔怔,“怎么了?”
申高阳看着李昀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忧:“你看起来很不对劲。”
“我没事。”
“别开玩笑了,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你病了?”
申高阳左摸摸李昀的额头,又摸摸李昀瘦弱的肩骨,对着大庆尊贵的梁王上下其手。
“没发热啊,就是瘦了点。”
申世子正要继续将自己的爪子伸向李昀的腰,却被一声熟悉的醇厚低沉声音喊得停了手。
“申子昭,你在做什么?”
申高阳磨了磨牙。
小脸儿阴气沉沉地转向门口,果然看见了那一袭熟悉的紫色衣袍。
“裴、忘、归。”申世子怒气冲冲地奔向裴醉,大有一副秋后算账的怨妇模样,“昨夜你让子奉身陷险境,这账我还没找你算,你倒先管起我的事来了。”
裴醉垂着眼,看见申高阳掌心的勒痕,忽得便想起了当时在望台,李昀为了救自己,也是这般不要命的骑马,最后,掌心印了一道粗糙深厚的伤。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沉默真是金子?!本世子虽然爱财,却也不稀罕这破玩意儿!”
“抱歉。”
裴醉的道歉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盖了过去。
申高阳只看见了那人嘴唇翕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申高阳扒着裴醉的肩,想要听得更清楚,凑近却看见了裴醉那难看的脸色,吃了一惊,小手上下摸着:“昨天见你还没这么憔悴,怎么一夜间能给自己搞成这样?你和元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不找我算账了?”裴醉眉峰微微挑起,“不恨我算计你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