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和也捏了一粒,安安静静地嚼着花生米,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啊。”周明达醉眼瞅着他。
王安和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才回答道:“食不言。”
“嘿。”
周明达无话可说,却笑得响亮。
“这朝堂上的人,都被你玩了个遍。裴小子被你折腾得千人恨万人骂,最后只能死遁;梁王殿下就不说了,倒霉的孩子,为了挣出自己的路,连命都快没了;文林王更是凄惨,信了你的鬼话,真以为你是一心一意替他谋划,谁知道,你是瞧上了他的命,准备给咱们这位小皇帝上最后一课。真是,白白瞎了申家那两个好孩子的命。”
王安和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唇边的酒渍。
“我说过,我是帝师。”
周明达忽得问他:“你真以为自己全知全能,掌握一切?要是真被申行篡了权,你怎么收场?”
王安和用平静深沉的目光注视着那方寸日光,微微眯了眯狐狸眼睛。
“文林王逼宫时,眼中已无野心。耽于儿女亲情,成不了大事。”
“呸。”周明达斯斯文文地啐了他一句,“马后炮。”
王安和轻笑。
“师弟果然敏锐。”
“说人话。要是陛下被钱忠折腾到没了命,你打算怎么收场?”
“不收。”
王安和轻巧吐出两个字,惊得周明达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先皇临终托孤曾说过,这腐朽朝廷若救不得,便毁了它。这话,想必摄政王也牢记在心。”
周明达擦了擦手掌心的冷汗。
“疯子。”
王安和却盯着面前的酒壶,神思却飘向了旧日。
他自诩一生理智冷情,可在听到李昀染病的那一刻,却久违地出现了动摇。
人生尽头,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事到如今,他倒真的有些想再见那孩子一面。
“在想梁王殿下?”
周明达忽得出言。
王安和坐得端正,笑容无暇,只摇了摇头。
周明达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杆。
“我走了。”
“好。”
“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王安和双膝盘起,双手大拇指合成八卦之相,在身前上下翻搅。
周明达知道,这是肯定的回答。
“说说。”
周老夫子叉腰站着,俯视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那一束微弱的冬日阳光映亮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笑眼,过了许久,悠悠轻叹自他喉间飘了出来。
“我不放心。”
周明达咽下喉咙间的酸胀,大力拍了拍王安和的肩膀,拼尽全力地嘲笑他。
“没想到你这老狐狸竟然有一天会在我面前示弱!”
王安和缓缓闭上了双眼,淡然一笑。
面前周明达放肆的笑声渐歇,牢房内又回归了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王安和等了许久,不见周明达出言,眉头微蹙,张开眼,看见他那一贯荒唐放肆的师弟,正用染血的指尖,在暗铁墙壁上快速地写着八卦九宫。
这是以命做算谶,来占卜天意!
王安和陡然一惊,猛地起身,一把攥着周明达的手臂,逼迫他转过身来。
“无通,你何必...”
话音未落,便看见周明达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原是黑白分明的双眼,一朝尽数变作血潭一般的脏污,随着眨眼,两道狰狞刺目的血痕缓缓淌下。
“三十年风调雨顺。再远的,我也算不到了。用寿数卜出来的,这次该准了。”周明达抹了一把血泪,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下去告诉师父,让他也安心。”
王安和蹲在周明达面前,轻拍他的肩。
“还是这么鲁莽。”
“要你管。”周明达吐了口嘴里的血沫,疼得龇牙咧嘴的,“我要走了。”
“拿来吧。”
王安和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周明达别开眼:“你要什么?”
“你来,不是送我走的吗?”王安和慈祥和蔼地看着他,“老夫为大庆操劳一生,你真眼睁睁看着我菜市街口血溅三尺?老夫只想要一个体面的死,不过分吧?”
周明达眼看着他解下了自己腰间那花枝招展的香囊。
王安和从那粉色绸缎布里倒出一枚黝黑的丸药,被那浓郁的脂粉气呛得微微咳嗽。
“无通,你该成家,别再留恋烟花之地了。”
“拿来,不是给你吃的!”
周明达惊慌失措地去抢夺王安和手里的毒药,却为时已晚。
眼见毒药入口,再不得救。
那人无论做什么都一意孤行,生也是,死也是。
“老师!!”
一声虚弱却悲痛的呼唤,自牢房外传来。
王安和本是正襟危坐静候死期,可不料李昀竟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下到诏狱底层,将他本来安稳的心绪尽数打乱。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望着李昀低喘着朝他踉跄奔来,扑倒在他身前。
李昀凝视着王安和身上的灰布囚服,心中的悲痛宛若千钧之锤,砸得他心口血肉模糊。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颤抖着跪在他面前,单薄的肩背藏在厚重的雪狐大氅之下,勉强撑起了这副虚弱的身体。
“是下官一直在利用殿下,殿下何必如此悲伤?”王安和手臂缓缓举起,又放下,又试探着举起,最后,轻轻落在了李昀的侧臂处,安抚地拍了拍,“下官的行事手段过于阴狠,就算让殿下知道了,也不会赞同下官的做法。”
“学生不是赞同老师的行事做法,而是...”李昀用冰凉的手心攥着王安和苍老的手掌,“...我不该看着老师,独自承受这所有的一切。若我没有误解老师,想必,老师也不会这样辛苦了。”
李昀从怀中取出王安和亲手写就的密信,用颤抖的清澈双眼定定地望着那老者。
“老师让我‘死’在河安,永不再回承启,是替我寻了一条最好的退路,可老师您自己呢?”
王安和喉结向下微压,想说些什么来敷衍,可竟说不出口。
与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有各自的相处方式,拿捏住软肋,再软硬兼施,是他惯用的手法。
可唯有赤诚,不敢以虚伪相对。
在面对心如赤子的李昀时,他便束手无策。
“殿下,下官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就算不死,陛下也会心存芥蒂。你不必替我难过,死得其所,无谓悔。”
他缓缓地握住李昀的双手,用力地握了握。
“下官其实很高兴,殿下找到了自己的路。今后,这世间再无拘束,殿下,得自由了。”
李昀感受着那双苍老手掌传递给他的温暖和力道。他的掌纹如同生了根,稳稳地托着自己的双手。
如同老师安稳守护着自己的这些年。
无论老师出于何种利用谋算,可他对自己,并无半分加害,就算立场不同,他也并不藏私,甚至将一生学识倾囊相授,到了最后,他甚至妥协,给自己铺就了脱离牢笼的道路。
得师如此,夫复何求。
李昀藏起眼角的泪水,双手并齐,高举过头顶,端正地跪在他面前,行了最隆重的拜师礼。
“学生也恭贺老师,得偿所愿。学生,叩别老师。”
裴醉站在远处,与腰跨飞雁刀的洛桓并肩而立。
“多谢。”
“陛下手谕,下官只是遵旨。”
“既然如此,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体面葬了吧。”
“陛下手谕里没写。”
裴醉自腰间掏出二两银子,塞进洛桓的手里:“就这么多,我没钱了。”
洛桓一言难尽地收下了那银锭,无言点了点头。
裴醉抬手轻拍洛桓的侧臂,大步走向跪地的李昀,还有颓然倒地的周明达。
他半蹲在草垛上,握着李昀剧烈发颤的手掌,轻轻拂过王安和半睁的双眼,直至那双眼睛安详地阖上。
“他走了。”
裴醉按着李昀潮湿的侧脸,将他搂进了怀里,轻轻吻着他沾着泪的长睫毛。
“世人对王首辅误解有之,敬爱有之,唯有你,从一而终信任于他,想来,他应当很高兴。”
“首辅一生善恶难分,如今终从这无尽宿命中解脱,你该替他欣慰,所以,别哭。”
李昀垂下眼帘,轻声应‘是’。
裴醉从腰间扯下一壶酒,递给脸色青白的周明达:“师父,还能走吗?”
“走吧。”
周老夫子灌了自己一口烈酒,跛着脚踉跄起身,再不去看这满地余温。
裴醉打横抱起了脸色惨白的李昀。
“在我怀里,什么都不必想。都交给我,好吗?”
“...好。”
李昀用手臂环着裴醉的脖颈,将侧脸贴在他胸膛的温暖处。
“忘归,你没事吗?”
“嗯,怎么了?”
“我听说,那日,你又吃了一次蓬莱。”
“无妨,如今药性没有那般猛烈,可以承受。”
“可是,你为何要吃?”
裴醉没有回答,一路抱着昏昏欲睡的李昀出了诏狱。
清风雪霁,明月已挂梢头。
周明达站在月下,衣袂翻飞,用深沉如墨的视线望着那远处隐约的星辰划过天际。
流火曳尾,人已逝。
裴醉将昏迷的李昀安置在马车里,转而走到那周身寂寥的老夫子身侧,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了一壶酒,与他轻轻对撞。
两人月下对酌,偶尔交谈几句。
“眼睛没事吗?”
“模模糊糊的,可能要彻底瞎了。”
“跛脚瞎眼的人还想入仕?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徒儿虽然没钱,养个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跛脚瞎眼怎么了,若再入科举,照样三元及第,臭小子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师父学贯古今,这世间再无人可压师父盛名。”
周明达瞥他一眼,颇有些意外。
“今晚这嘴抹了蜜了?”
“徒儿一贯油嘴滑舌,胡言乱语。”
裴醉将腰间的裴字令牌塞进周明达的手里,微微后退半步,双手抱拳,朝着周明达恭敬行了大礼。
“我与元晦,今夜便要离开承启。若来日师父倦了,累了,随时来寻徒儿。家里总有一壶酒,是为师父备下的。”
周明达笑着揣进了怀里,转身,朝他潇洒地扬扬长袖。
“快滚。”
裴醉站在原地,垂首行礼,直至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承启醉人的夜色中。
“师父,珍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繁华的街巷,脚步并不迟疑,只奔着灯火阑珊处的那驾马车而去。
车上的锦缎软褥里裹着昏沉而睡的李昀,神色安宁,唯有眼角的一抹红,如同雪中红梅夺目。
裴醉抵着唇压低嗓音咳嗽了两声,有些疲惫地搂住李昀,忽得想起了那人昏迷前攥着自己袖口非要问明白的问题。
“蓬莱药性蚀骨,我怕你疼,怕你哭,总得自己先试试才安心。”
裴醉的唇轻啄着李昀的侧脸,酥痒又轻柔地一路滑向李昀冰凉柔软的唇,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清隽的双眼。
“又装睡。”
裴醉惩罚似的,蹭了蹭他通红的鼻尖。
“虽然你说过不再骗我了,可兄长总是趁我睡着时坦诚,确实非我本意。”李昀反手抱住裴醉的腰,“吃了药这几日,真的不难受吗?”
“不是不能忍。”
李昀拉起了膝上的厚重雪狐大氅,将彼此的身体牢牢地裹在那片温暖里面。
“别撑着了,快躺下。”
裴醉轻笑,将李昀揽进自己怀里,两人便在狭小的马车间依偎着斜靠相拥。
“此间事项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不必挂心,今夜便好好睡吧。”
“好。”李昀窝在裴醉胸口,弯了眼眸,“忘归,我们现在去哪儿?”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在他耳畔低语。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望台,船舶司。
一身材短小的舵手正挥汗如雨,抡着大铁锤,在巨型宝船船板开洞处修理着生锈的膛口。
他身边坐了一圈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舵手神乎其技的修理技术。
老舵手包着白布头巾,抹了一把汗,叉腰骄傲吹嘘道:“告诉你们,老子当年是跟梁王殿下混过的!深得殿下赏识!”
“哇...”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羡慕地望着满脸臭汗的舵手老大爷。
梁王殿下虽然薨了,但他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连垂髫小儿都知道他蒙受不白却依旧为国捐躯的壮烈之举。
“你怎么不说,你当年还跟摄政王混过呢?”
那路过扛木头的船工小声嘲笑他。
“呸呸呸,我才没见过摄政王。”
老舵手刚想解释,却看见孩子们像是听见了鬼故事,四散而逃。
在孩子们眼里,那三头六臂会吃人的摄政王,就是和年兽一般可怕的存在,搅风弄雨,无恶不作,力大无穷,又凶神恶煞。
孩子们看完造大船,自觉自发地聚到了书院里,齐声高喊着:“云先生!云先生!”
一人手中握着一卷书册,轻轻撩开布帘。他的头上青带高束,身上一袭青纹长衫映着清朗日光,显得儒雅而淡然。
孩子们围坐在教书先生的脚边,抹了抹鼻涕,自觉自动地翻开面前破旧的书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孩子们读来读去,还是千字文第一页。
他们看着彼此毫无长进的模样,嘻嘻哈哈地打闹。
“你怎么就只会背第一页?”
“你不也是!”
“云先生说了,就算每次都读同一页,可只要有不同的体悟,就不算浪费时间!”
“哼,我也知道,云先生还说,读书百遍而义自现呢!”
教书先生端坐在书案前,温和地笑看孩子们嬉戏打闹,待他们大汗淋漓地停了下来,他才温缓地翻开书。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只是,这些都不是不读书的借口,对吗?”
孩子们一下子蔫儿了下来。
他们知道,云先生平日最温和不过,可一旦罚起人来,丝毫不留情。
“哎,你说,云先生家里养着的那个大哥哥,今日怎么不来喊先生回家吃饭了?”
“你说那个药罐子先生?”
“不是,我说的是那个瞎替人算命的神棍先生。”
“你们说的都是一个人。那个招摇撞骗的大哥哥,靠着云先生领月钱养着,每日除了吃就是睡,真过分。”
“而且,那个大哥哥每日都要吃大把的药,花了不少银子呢,害得先生都没有新衣服穿。”
“没错!每次路过云先生的草庐,都能闻到那股苦苦的药味儿。说不定,他又病了,所以才没能叫先生回家吃饭。”
这些调皮的孩子们除了替‘委屈’的云先生叫完冤屈,聪明的小脑瓜一转,灵光一现。
他们挤成一团,簇拥到李昀膝下,噙着天真的大眼睛,嘴里说着最诚恳的谎言。
“云先生,我们今日路过你家,看见那位大哥哥病得很重,都昏倒了,你要不要回家看看他?”
教书先生望着孩子们期冀的目光,用手里的书册,轻轻地点了点孩子的前额。
“为了逃避读书而说谎,更是不该。”
孩子们哗然。
果然,每次说谎,都会被云先生看穿诶!
正说着,书院门口忽得闯进来一位身穿朱红束身官服的跨刀大官,满脸惊慌地冲到了李昀面前。
“陈指挥使,你怎么...”
“云兄,出海巡航的船只出事了。”
李昀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册。
他压下心中的焦灼,转身叮嘱了孩子们回家小心,才压低声音快速问道:“忘归呢?”
“裴兄他...”
陈琛挠了挠头,颇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昀轻咬下唇,低声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望台出海港口是今年新建的。
近些年来,火器的研发成功让水匪不再成为海运的一大难题,而世家的势力在小皇帝李临的怀柔手腕下逐渐瓦解,让经济的自主权逐渐倾向皇家。
土地重归百姓,国库得以渐渐充实。
而重开武举也让大庆的军防得以日益坚实,无数年轻一代正接过前人手中的星火,以燎原之势,将希望的种子洒在大庆广袤的土地上。
在这片大好形势下,内阁新任首辅与兵部尚书力排众议,开了海禁,让大庆不再依赖漕运运送南北粮储,而在梧南关隘先开了海上运易司。
只是,万事开头难。
这海上运易司担着全朝廷的希望,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昀目色沉着,马术稳健,只不停夹着马肚子,策马越跑越快,把陈琛吓得心神飞出了九天之外。
这些年,殿下的身手真是...好得越来越离谱了。
马儿一路疾奔,终于在午时之前赶到了码头。
李昀翻身下马,在人来人往的兵卒中焦急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只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敢来海上运易司撒野,谁给你的胆子,嗯?”
“小的...”
“说话就说话,抖什么抖?”
“小的...”
“说吧,这次又是谁让你跟着货船走私的?”
“小的...”
“莫非,高功还没死心,妄图想要插手这司里的事宜?让他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今年的吏治考核,他自己政绩欠佳,依我看,他这尚书之位岌岌可危啊。”
李昀绕到港口木牌坊后,果然在那里寻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裴醉随意斜靠在那口走私的大木箱侧面,长发高束,正被海风吹得肆意卷舒。
“小的...”
“结巴了?看看你这水匪的装束,也太不走心了。你们主子没叮嘱你们,唱戏得穿上戏服,才能装得像吗?”
“小的...”那人使劲抻着脖子,终于憋出了两个多余的字,“...错了。”
裴醉用刀懒洋洋地挑开那人脸上斜挂着的黑眼罩,看清了眼罩下那颗颤得像海上浮漂似的眼珠子。
他弯下了腰,唇边挂着和善可亲的笑容。
“怕我?到底你是匪,还是我是匪?”
“爷...你是...”
“嗯?什么?”
“小的...小的是...”
陈琛目光呆滞,指着不远处土匪似的裴醉,又指着那跪在水里、手臂背后拧转捆在背后、差点就被折腾死了的‘真’水匪。
“就是这样。出海巡航时,有人打了运易司的船。裴兄在岸边钓鱼,看见火光,立刻跟着支援船出海,然后那群倒霉的...不是,那群瞎了眼的匪徒正好对上裴兄,被他直接一把撸了老巢。一问,才知道,是有人雇了他们,专门来劫走这批海上运货。高家的人混在水匪窝,结果落到裴兄手里,没撑过一盏茶,全招了。”
说真的,要是不知道殿下是殿下,他肯定以为这个人是土匪出身。
专业,太过专业了。
出海运货必备的殿下,定能让水匪单调枯燥的海上生活变得颠沛流离。
李昀看着陈琛脸上的精彩表情,只抿唇浅笑。
“陈指挥使,可需要我帮忙清查这次入关的贡品与税账?若无特殊,高尚书不会铤而走险,非要派人劫走这一批货。”
“求之不得!!”
虽然陈琛本来就存着这样的意图,看李昀这么痛快,陈指挥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昀善解人意地没有戳穿陈琛的小心思,只随他到了不远处的小木屋中,查了半日的账,厘清了名册,出门时,已经日斜西山了。
他放下挽起的袖口,出门时,被夕阳的余辉晃了一下眼睛。
他蹙眉别开眼,抬手去挡,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大手轻轻握住,眼前的光晕瞬间消失。
他不必睁眼,只顺着那人的力道,轻轻投入了那个怀抱。
“冷?”
“冷。”
那怀抱被海风吹得微凉潮湿,李昀用体温暖着他的身体。
“这样呢?”
“好多了。”
李昀从腰间解下鹿皮药囊,从里面倒出一粒药,塞进裴醉冰凉的双唇间。
“还病着,就敢出海剿匪?”
“在家里呆得实在太闲,再加上某位教书先生整日不着家,只跟那群孩子们混在一起,独守空房的为兄都琢磨着要开个武馆收学生了。到时你再不回家,我就派那群混小子去拽你出来。”
裴醉故作低落的声音惹得李昀又是弯了眼眸。
“等日头再暖些,便随你出海,跟着运易司走船。只要你身体能受得住,我就不拦你。”
裴醉挑了眉,正要开口,李昀千钧一发间堵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你身体并不虚弱,可上山剿贼匪巢穴,亦能下海乘风破浪。裴将军身手一如往昔,可万军取敌将首级,不必再证明给我看了。”
裴醉被李昀脸上覆着的一层红晕惹得开怀大笑,偏偏嘴被堵得严严实实,憋得他不停闷咳着,最后只能勾着李昀的肩,边咳边笑边走路。
这副虚弱的痨病模样落在路旁吃瓜的小孩子眼里,他们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插着腰,朝着裴醉吐了舌头,大声嘲笑着。
“先生羞羞,干吃软饭!”
裴醉笑够了,朝那群孩子们随意扬袖,眉眼间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张扬。
“先生我风流倜傥,凭着这张脸,软饭吃得天经地义!”
那群孩子们笑嘻嘻地围在心情颇好的裴醉膝边,跟他没大没小的打闹着。
全然不知传说中会吃人的摄政王竟然蹲在路旁跟他们打弹弓射叶子。
远处,向武身着大武师的黑束短打,亲自驾着马车,朝着站在树下的李昀兴高采烈地招了招手:“主子!”
向文穿着大掌柜的绸缎华服,从马车里挑帘出来,脸蛋红扑扑的,压着眼中的兴奋,朝着李昀规矩地行了一个礼。
“主子。”
“入选了?”李昀笑着问他。
“是,不仅如此。”向文抹了把汗,“小的在皇商选拔会中,见到了,见到了传说中三年进账十万两的金掌柜!他,他就是主子一直在找的,在找的...”
李昀眸中划过一丝惊喜,眼瞳立刻便亮了起来。
他朝着裴醉飞奔而去,如一阵风。
裴醉早已起身,张开双臂,笑着将李昀拥入怀中。
“又跑。”
“忘归,阿文找到他了。”
“想要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
“好。等见到子昭,定要骗他两壶好酒。”
“...我会尽力拦着子昭。”
“不让他揍我?”
“嗯。”
裴醉笑得喉结震颤,随手捻起李昀肩上的柳絮,在他面前缓缓摊开。
“回家,饿了。再不吃饭,为兄只能吸风饮露啃柳絮了。”
裴醉掌中的雪白的柳絮被夕阳染上了人间烟火红,随着三月春风的余波,在傍晚的海上翩然飞扬。
而他空落的掌心,很快被李昀温暖的五指扣住,不留一丝缝隙。
李昀昂着头,眼眸间闪烁着无尽的温暖与希冀。
“我们回家。”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朝暮岁相守,醉卧人间当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