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把脸凑过去,却看见那人笑了笑,以迅雷之势弹上自己的脑门,跟弹西瓜似的,嘎嘣脆。
方大夫愣了一刻,疼痛迟到而来,痛意却加倍,鬼哭狼嚎地捂着脑门吼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又打我...能不能...换一招?”
“给你鸡毛便当了令箭,真敢拿本王做药人?”
方宁心虚地笑了笑,揉了揉脑袋,便凝神抬手按着裴醉的手腕,仔细地切了切脉。
指腹的脉象如老旧的弓弦一般,松而凝涩,经脉几乎都乱成了一团浆糊。
方宁吓了一跳。
这脉象甚至比之前还要更糟一些。
“你难受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再疯一次给我看?”裴醉斜睨了他一眼,握着笔又想要批阅奏折。
方宁死死抓着裴醉的手臂,瞳孔又开始发散。
“真是。”
裴醉已经懒得骂他,直接抬手想打向他的脖颈,行至半路却蓦地收回了手,用指节深深抵进自己前胸处,那剧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冷汗密密麻麻地出着,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千斤巨石,他努力地喘息着,却仍是头晕眼花,眼前黑雾一阵阵地弥漫。
方宁见裴醉冷汗瞬间便成股的淌,又想起自己那天发疯把那人逼到吐血晕倒的境地。方大夫很有良心地使劲咬了舌尖,没让自己继续疯下去。
他小声颤抖着喊裴醉:“殿下,我清醒了。”
“怎么,还...咳咳...还等着我夸你?”裴醉忍痛伏在案桌上,耳朵像是浸透了深海海水,方宁的话语仿佛罩了一层布,发闷又嗡嗡作响。
“我去派人请梁王殿下过来。”方宁咬了咬下唇,从怀里掏出止痛的丸药,扔在案桌上,转身就要跑。
“...回来。”裴醉闷声咳嗽,唇角抿着隐约的血迹,从臂弯里抬头,脸色已经白了。
“殿下...”方宁心里内疚又心疼,无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老实实的看你的医书,别多管闲事。”裴醉哑声道,“你的方子没错,我一会儿就好了。”
方宁干张了张口,眼圈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安慰我。”
“...别杵在这,碍眼。”裴醉白着脸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
方宁脱下背上的药匣子,把头埋了进去,从里面噼里啪啦地扔着药瓶子。
“这个止痛,这个止血,这个退热...”方宁摆了一排药瓶,然后磨磨蹭蹭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圆肚红瓷瓶,“...要是,实在疼得厉害,这个罂粟...”
裴醉猛地睁眼,眼神里的寒意刺得方宁背后冷汗冒了一片,被风吹得骨头缝里都凉。
“我...我走了。”方宁被吓得掉下了凳子,抓着那红瓷瓶,抱着一摞医书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秋风从那半敞的木门中飘了进来,吹得烛影微晃。
裴醉抬起手,掩着唇压抑地低咳,血迹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过了半晌,眼前那团黑雾终于散了一些,裴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缝中的血,撑着书桌走了几步,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今那月亮如玉盘圆满,月色漫了一地的温柔,落在地上结了霜。
只是,乌云很快便挡住了月亮,屋内那难得的温柔月色,也被黑暗吞噬地一点不剩。
“上弦到满月。”裴醉缓缓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时间过得真快。”
第60章 入局(一)
攒了几日的阴云终于变成暴雨,砸在了这繁华的承启土地上,却洗不掉这四方城上方隐隐约约的阴颓。
街上百姓抱着菜篮子,踩着一路泥泞急着回家收衣服。
“回避!”
一浑厚的声音穿透层层闹市喧嚣,如同一把利剑,劈山斩水一般,将百姓中间劈出一道口子。
百姓自动分列两侧,远眺着一人戴枷入城。
那人仍是军将打扮,一身铠甲并未卸掉。可头发散乱,那额顶挽着的头发松松散散的,仿佛再被人抽一鞭子,便会尽数散开。那些碎发被雨打得湿透,胡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甚至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那人眼睛却很亮,亮得发烫。
那人被簇拥在一群兵卒中,枷锁被马牵着,朝着那宫城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的侧脸,被人烙上一个‘叛’字。
那是通敌叛国之人,才配享有的刑罚,黥面一生,耻辱永世。
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父亲拿起手里的石头砸向那人的后背。
一石激起千层浪,菜叶和石头直直地抛向那叛徒的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他们心中的愤怒与害怕全都发泄出来。
裴醉斜倚着许春望的窗沿,看着这喧闹,轻轻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却被热气呛得低声咳嗽了两声。
申高阳斯文推门进来,坐在他身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嫌硌手,又收了回来。
“你搞的?”
裴醉眼帘垂着,喝了口茶。
“又不说话?”申高阳手腕一抖,折扇一展,唇角一弯,“以前的裴四哥那么狂,现在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裴醉抬了抬眉毛:“累。”
申高阳翻了个白眼。
“子昭。”裴醉搁下茶盅,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白眼翻多了,有皱纹了。”
申高阳手里的折扇瞬间落了地。
他用二指撑着自己两个眼角,努力展平眼尾褶皱,颤巍巍地去寻铜镜:“忘归,你骗我的吧。”
“当然。”裴醉看着撅着屁股找镜子的申高阳,支着头笑了。
申高阳这小暴脾气又被点燃了,可面对人高马大的武夫裴世叔,他只能忍气吞声地磨牙。
“我要不是看你孤零零地怪可怜的,我才不来呢。”
“总比你望穿南郊却不得入营强一些。”
“那还不是你不许我去看子奉?!”
“老老实实地掏银子给你大哥就好了,去添什么乱?”
“裴、忘、归!”
裴醉拨开那抖似筛糠的爪子,起身,取走挂在龙门架上的外披,随意挂在肩上。
“我走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
申高阳瞥了一眼窗外的阴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不过天快要黑了。
裴醉视线落在楼下,二十人的皇家护卫浩荡而来,为首的青衣太监迈着碎步急匆匆地踏入了酒肆的大门。
他拢了拢肩上大氅。
“入宫。”
议事殿内,那军将单膝跪在殿前,战甲雨水淋漓,滴在金砖之上,围了一圈雨水渍。
李临端坐在议事殿龙椅中,两只小手攒成拳,紧紧握着,不言不语,倒是有几分天子的威视摄众。
只是当他看见那抹紫色衣袍出现在门口时,忽得便松了脊背,小嘴一瘪,故作坚强地抬了抬手:“皇兄,免礼。”
裴醉仍是周全地行了大礼,慢慢起身,长身立于龙椅下左侧。
“陛下,可否容臣取战报一观?”
李临点点头,将那暗血斑驳的战报塞进裴醉的手里,又把自己冰凉的小手放进他的手掌心,有些不安地紧紧攥着。
裴醉极快地扫了一眼战报,眸色冷淡。
“短短一月内,贾总兵连续打了三场败仗,兵将、银钱、士气,丢得一个不剩。”
裴醉慢慢从踩着金砖台阶走下了殿正中央,站在那叩首跪地的军将面前。
“宣参将?”
那人缓缓抬了头,满脸血污沙尘,却掩不住那人眉眼清秀。
那双眸像是水杏一般清澈,却难以掩饰那眉眼下的冷漠与警惕。
“末将在。”
声音粗哑,与长相十分不相符。
裴醉长眉轻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甘信总兵贾厄怎么不亲自回承启负荆请罪?反而派你一个参将回来领死?五十万火炮军费,就这么轻飘飘地扔进海里,还搭上一万水军的性命?”
“船上火炮炸膛。”仿佛听说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裴醉嗤笑一声,“百条海船都炸了?怎么没把贾厄也炸死算了?”
那跪着的参将脸色微微发白,咬着下唇,手使劲撑在金砖之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末将有罪。”
“你有何罪?”
“宣参将之罪,罪可滔天。”
一旁站着的宋之远忽得插话。
他拢袖朗声道:“禀陛下,甘信水军参将宣承野,滥用职权,私改火器,导致十余日前,甘信水军在与水寇一战中,海船从中炸裂,水军死伤接近一万。”
“幸得贾总兵力挽狂澜,率两万水军英勇将登陆的海匪击退,以保全我大庆南方门户。”
裴醉冷笑道:“贾厄倒是会粉饰太平。自己先前龟缩不出,还敢称力挽狂澜。”
“摄政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宋之远怒道,“贾总兵忧国忧民,知漕运淤堵,国库难周转,在钱粮皆不足的情况下,还能大败水寇,此乃大功一件。怎么王爷只盯着战败,却半字不提大胜?”
“大败敌军?”裴醉玩味一笑,“宋尚书是不是没打过胜仗?”
听得这讽刺的问话,宋之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在皖南平乱的几年,他确实没怎么胜过,全靠着那群杂牌流民军自己内乱,最后捡来的胜利。
要不是王安和提拔,他恐怕也不会这样一路青云扶摇直到九卿。
可,从裴醉口中问出来,这除了嘲讽和蔑视,他再也听不出第二层意思来。
连义弓着身子,一路揣袖垂首快步上前,恭敬道:“禀陛下,梁王殿下、首辅王大人和礼科都给事中杜大人在殿外求见。”
宋之远本要气得呕血,听到这话,总算心里熨帖了些,腰杆便直了几分。
今日之事,王安和早知始末,特意告知自己兵败之事不必送入内阁,直接呈于殿前,打摄政王一个措手不及。
而那年幼天子一贯不思朝政,只想息事宁人,天子之言便是金科玉律,大庭广众之下,摄政王也不敢落了天子的脸面。
宋之远瞥着裴醉那厚重的紫色衣冠,上面纹着的蟒纹根须分明,在烛火映照下,完全不输那明黄龙袍上的飞龙绣纹。
裴家黄口小儿不尊礼法,却偏听天子之言,兵权在握,却不图割据一方。
真是愚蠢至极,真是,妙极了。
李临抬了抬手,三人立刻便入了殿。
王安和手下最利的一把言语之刃,便是六科给事中。六科给事中平素身负监察百官之职,官位虽低,但权责却大。
相较于都察院的位高权重又难以控制,王安和更愿意用上六科这些愣头言官,替他在朝堂上发声搏击。
裴醉听得李昀的名字,眉间染了微不可见的怒气,看向王安和的目光结了冰碴子,里面藏着波涛翻涌,怒气低沉。
李昀公服齐整,入了殿,行了一礼,恭敬道:“参见陛下,摄政王。”
语气平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李临赶紧抬了小手:“皇兄不必多礼。”
裴醉没有说话,看着李昀缓缓起身,微微抿了一下锋利的唇角,目光凝视在李昀系着玉带的纤腰上。
几日没见,元晦好像憔悴了不少,似乎瘦了。
他身后的两人依次见礼,垂首站于殿下。
裴醉视线垂在李昀身上,李昀的目光却只恭敬地看向面前的三块金砖,倔强地不肯与他视线相对。
他缓缓闭了眼,无声叹了口气。
再睁眼时,唇边已经带上了极淡的笑容,给杜卓手中递了把刀:“贾总兵怯于水寇攻势,龟缩不出,导致手下死伤近万。宋尚书却说此乃大功一件,本王想听听杜大人的意见。”
“此言荒唐!难道不是因为宋尚书与贾总兵私交甚好,才在朝中纵容包庇贾总兵吗?”杜卓一袭官袍利落,眉眼间凛然正气,义正言辞道。
宋之远闻言先是一怔,后不敢置信地看向王安和。
老狐狸拢袖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似乎场间乱象与他无关。
宋之远心口一股冷气盘旋不散,仿佛被一双冰凉的手拖进了寒潭里。
他的目光盘旋在王安和,李昀,裴醉还有杜卓身上,他仿佛是被拖进丛林里的血肉,被群狼环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互相看不对眼的几人相互联起手来谋算自己性命与官位?
“杜都给事中乃礼科主事,为何插手我兵部事宜?”宋之远多年浸润官场,知道柿子还是得挑软的捏,他立刻便将炮火抛向杜卓,眼刀凛冽,“一个正八品,哼。”
“本官官位虽低,但身负监察百官重任,自是有一说一。”杜卓不卑不亢地道,“兵科都给事中曹化参与纵容包庇宋尚书,失了公允,因此六科监察由臣代为参上一折。贾总兵曾密函私信宋尚书,将甘信水寇之情全盘托出。贾总兵畏惧水寇攻势凌厉,让手下一参将领兵。该参将用一万水军,击退了水寇三万人,但在回程途中,海船忽然炸裂,导致一万水军几乎全灭。水寇见状立刻回程追击,贾总兵迫不得已领军回击,才堪堪守住了门户。”
“此乃信函,是从曹都给事中案桌上取得的,想来,是宋尚书与曹都给事中一同密谋如何替贾总兵遮掩这败绩。还有,这账目,便是贾厄买通两人的证据。”杜卓从袖中递出信函与薄薄一本账簿,一同交至李临手中。
小皇帝好奇地拆开,喊了裴醉和李昀一同看。
裴醉只配合地随意瞟了一眼,视线便落在李昀的身上。
李昀却垂首于信函之上,认真地看着笔迹,最后落在纸张与信函末尾的印戳,暗暗皱了皱眉,抬眼望着王安和。只见那老狐狸淡淡笑了,几不可见地朝李昀摇摇头。
裴醉轻咳一声,打断了宋之远面红耳赤的自辩。
王安和轻轻拢袖,朝李临行了一礼:“陛下,此事疑点重重,确实值得一查。可谁来查,怎么查,倒是个问题。”
李临机灵地没有开口。
每次遇到这种难题,他只需闭上嘴巴装作高深莫测的帝王模样就好。
反正有皇兄在,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裴醉还未开口,王安和却少见地插话道:“梁王殿下游历四海三载,不同于臣等久居权势中心。老臣觉得,此事由梁王殿下参与审理,最是公允。”
裴醉眼神骤然变冷,整个身体都裹着寒气。
“梁王殿下刚回承启,万事尚未落定,又如何有心力审理此等重案?”裴醉一反平日的散漫慵懒,语气冷硬而急促,“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不干这些事,留着当摆设吗?杨文睿不是日日喊着要捍理卫道,怎么,一个案子罢了,他还做不了主,审不了人?”
李临最是敏锐,很少见他的裴皇兄这样失态,他轻轻地拽了拽裴醉的袖子,不解地趴在他肩膀咬耳朵,小声道:“皇兄,你怎么了?”
裴醉敛起周身的怒意,单膝跪在李临面前,沉声道:“臣认为此事交由梁王殿下不妥。”
“久闻裴王与梁王不合,可此事事关重大,摄政王不该因私误国。”
杜卓拢袖一礼,言谈间,竟将二王不合之事闹上了朝堂,又将裴醉推拒李昀主审归咎于私人恩怨。
“杜都给事中轻信坊间传闻,实在是没个言官御史的样子。”裴醉冷哼一声。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臣斗胆,摄政王近来行事,确实有些...不拘小节了。”杜卓神色倨傲,显然是对摄政王这些年的以权乱朝十分不满。
李临见他裴皇兄的脸色着实难看,却又见堂下剑拔弩张的气势实在骇人,进退两难间,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李昀。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李昀:“梁皇兄,你怎么想?”
李昀终于缓缓抬头,视线轻轻触碰了裴醉那苍白的侧脸,便又移开。
他拱手恭敬一礼,温声和缓道:“臣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三司主审。”
裴醉绷得极紧地脊背微微松了松。
却又听得李昀淡淡道:“不过,臣愿协助三司审案,愿为陛下分忧。”
李临十分喜欢梁皇兄这谁也不得罪的做法,立刻道:“好!那朕就交给梁皇兄啦!”
李昀恭敬垂首:“多谢陛下信任。”
裴醉缓缓起身,眼眸已经冷若冰霜。
“既是如此,此人,便下诏狱,由天威卫来审。”裴醉转身拱手朝李临道,“陛下觉得如何?”
“好。”李临正想抱着裴醉撒娇,却看见他裴皇兄脸上冷得冻死人的表情,他有些不乐意了,缓缓收回了手。
王安和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便拢了袖口在一旁看戏。
待圣上金口一开,他立刻躬身高喊:“陛下圣明。”
宣承野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
手腕上的枷锁痕迹很深,弯腰叩首时,白皙的手腕从破旧的战铠下滑了出来,那血痕皮肉骇人地翻着。
“多谢陛下。”他声音粗重,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脊背是军人的铁骨铮铮,“多谢殿下。”
裴醉没去看他,只垂眼朝年幼天子笑了笑,伸手握着他白嫩的小手,亲自送了他回寝殿。
而李昀却留了下来,与刻意缓步慢行的王安和并肩走出议事殿。
二人站在议事殿外的白玉栏杆外,借大雨掩映身影。
“殿下身体不适,却被下官临时请入宫中参事,下官实在是心有愧疚。”王安和道。
李昀极慢地看了王安和那淡然温缓的笑容,抿了抿唇:“太傅,此信来得蹊跷。依照贾总兵那滴水不漏的性格,定不会直接将这些事写于纸上,还堂而皇之地派人寄给了宋尚书。印戳与纸张越看起来毫无破绽,此事便越可疑。还有那账目,每一笔账目,从万两到五钱,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真得有些过了头,便假了。”
“殿下游历三年,果真成长了许多。”王安和欣慰地捻须颔首,狐狸眼睛微微上扬,“账目信函只是个引子,是真是假本就无所谓,只要,信上所书皆事实便好。”
李昀手指轻轻摸着潮湿冰凉的玉栏杆,沉吟片刻。
“太傅借一纸假密函,将真兵败一事揭开,又将宋尚书送进三司,目的是将宋尚书的贪污之事昭白天下,意在兵部尚书之位。而曹都给事中...”
“宋之远在兵部呆得太久了,已经忘了,当年是谁将他提拔到中枢的。也忘了,这应有的为官之道。至于曹化。”王安和放轻了语气,宛如品茶般悠闲,“的确不配在六科任职。”
李昀静静地看着王安和。
“殿下,您有话尽可直说。”王安和心知李昀心中有话,便笑道。
李昀扶着冰凉的白玉栏杆,雨水划过指缝,抓不住的流逝。
他缓缓垂眸,道:“今日之事,您与兄长是否早就知晓?此信,究竟出自兄长的手笔,还是...您?”
王安和赞赏道:“此信,下官并未插手。”
李昀攥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我以为,老师与兄长不合。”
“天下人皆以为,摄政王与殿下不合。”
李昀转身看向王安和,右手攥着潮湿的凉玉栏杆,眸光藏着凝重。
王安和见李昀执着地用目光追问,笑了。
“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他笑道,“殿下熟读史书,该知道,天下熙攘,利字当头。”
王安和亦搭手上了栏杆。
“裴王想要把贾厄从总兵位置上拉下来,而下官亦有心肃清朝政蛀虫。既有共同利益,自是一拍即合。”
李昀眸光微垂,低声应是。
王安和站在他身侧,敛了笑意,望向远处层叠金殿,捻须道:“这朝堂上,每个人都有私心和软肋。若是能握紧他们的弱点,天下无不可做之事。”
李昀抬眼,眼帘映着暴雨,神色晦暗。
“那,太傅的私心,可敢告知学生?”
王安和笑着拢袖,轻缓一礼:“下官一生为大庆计,不敢有半点私心。”
第61章 入局(二)
“皇兄,你今日好凶。”李临换了寝衣,委屈地拉着裴醉的绛紫广袖不肯松手。
“臣失仪了。”裴醉坐在龙床边的矮凳上,替李临拉了被子,轻声安慰道,“请陛下恕罪。”
“哦。”李临仍是不太高兴,小小的身子缩进了锦绣龙纹棉被里,手脚冰凉,“皇兄今日还一直盯着梁皇兄看,都不管朕了。”
裴醉哑然失笑,他轻轻握着李临的手,耐心地一遍遍开导着那年幼的天子,直到那双手渐渐转回了暖意。
小团子一点点高兴了起来。
他伸手软乎乎地要一个怀抱和夸奖。
“皇兄,朕今日做得好吗?”
“嗯,很好。”裴醉温和地看着五岁的年幼天子,“遇事不慌不乱。懂得制衡,便能控御下臣。以后临朝,便要这样。”
李临被夸得有点心虚。
他不想临朝执政,毕竟,他的木匠梦想还没实现呢。
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咳咳。那个,皇兄给我的奖励呢?”
“嗯...”裴醉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握着李临白面馒头似的小手,轻声说道,“过两日,臣带陛下出宫逛逛,如何?”
李临一咕噜爬了起来,那圆滚的眼睛烁烁放光。
“皇兄,你不是说宫外危险,不许我去吗?”
裴醉微微弯了眉眼,极温和的模样。
“臣以前做错了,不该拦阻陛下出宫。”
李临仍是不敢置信,穿着明黄寝衣,赤着脚,围着单膝跪在床前的裴醉,转了一圈又一圈。
裴醉无奈地拦腰抱起李临,那小家伙窝在裴醉的怀里,咯咯笑了。
“皇兄好久没抱过朕了。”
裴醉怀里软嘟嘟的一团,他仿佛是抱着一团棉花,又轻又软。
“陛下昨日让人把钱忠打发了出去,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李临伸手环着裴醉的脖颈,眨了眨那圆滚的清澈大眼睛。
“皇兄,朕困了,想睡觉。”
裴醉视线垂在李临那飘忽的大眼睛上,淡淡一笑。
“是,臣遵旨。”
李临觉得那温暖的怀抱开始渗着冷气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钱忠说,以前御马监管皇庄,收银子的。皇庄那里有许多香檀木,朕...没见过,便让他去取点。”李临垂头丧气地,从裴醉的怀里蹦了出来,嘟嘟囔囔说,“好啦,皇兄又要唠叨说国库没钱了。可是,钱忠说那是朕的私库,于国无碍。”
李临跳上了床,把小脑袋埋进了锦绣厚实的棉被里,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有些发闷。
“朕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李临小声嘀咕,“不对,天子从不做错事情,都是钱忠的错。”
裴醉静静地跪在龙床前,没有说话。
“皇兄?”
李临最害怕裴醉不说话,于是露了一只眼睛出被子外,试探地喊他。
“...陛下,不早了,睡吧。”
裴醉慢慢起身,让人点了安神香,袅袅青烟满室淡香。
风雨坠落屋檐,倒是催眠,李临虽然心中七上八下的,但架不住困意上头,攥着裴醉的袖口便沉沉睡了。
裴醉安静地退出李临寝殿,看着狂风呼号的风雨压城,伸手按着心口隐隐作痛的位置,撑着白玉栏杆,垂眸望着大雨倾盆而落,怔怔出神。
天威卫挟刀冒雨而来,将袖中封了蜡的密函交到裴醉手里。
他展信看了,略略朝那将官颔首,从宫人手中接过天青油纸伞,顶着风雨往诏狱走。
刚转了一个弯,便在树林掩映中,见到了同样披风戴雨的李昀。他慢慢走着,袖口宽大地向下坠着,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来。风雨顺着皓腕往袖口里滑,像是冷玉沁了晨露,温润而清凉。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不是说身体不舒服?”裴醉快走两步,取下他手中的伞,用自己手中宽大的伞撑在彼此头顶。
“去诏狱。”李昀淡淡的语气从雨帘中悠悠飘了过来。
“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裴醉话语转冷,似是又念及刚刚议事殿中的一幕,他忍着心中不快,沉声道,“既是接了协理三司的差事,便回去查案卷,写公文,别到处跑。”
李昀顿了脚步,从裴醉手中夺过自己那把油纸伞,冷声道:“本王去哪里,难道还要摄政王盖章朱批吗?”
“李元晦!”裴醉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身前,压着愠怒,“非要染上兵权更迭一事?你并非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为何甘愿被王安和当做出头靶子?”
李昀猛地甩开了他的手,白皙的手腕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我已说过,你我各不相欠,兄长不必再管我如何做事了。”
“胡闹!这种事能用来跟我赌气吗?!”裴醉气得唇色发白,转过头咳嗽不止。
李昀别开眼,藏起眼尾的红。
“我并非与你赌气。”
裴醉扶着道路旁边的老树咳嗽,一声重过一声,几乎直不起腰来,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淋湿。
李昀撑着伞,往前站了站,将伞檐盖过那人微弓的身体。
“你的‘风寒’还没好?”
“...本要好了,被你一气,又病了。”
裴醉按着胸口,喘息急促,半晌,才终于平息了胸口的沸腾,又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压了压,慢慢直起身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大雨重重砸在伞檐上的噼啪作响。
“什么时候知道的?”裴醉终是先开口道。
“几个时辰前。”
“贾厄不能留。钱一分没少贪,胜仗一场没打赢。兵败竟然还想遮掩过去。”
“嗯。”
“那封信,是我派人假造的。”
“我知道。”
裴醉转过身,看着李昀平静如水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
“说说六科吧。”
李昀略抬了抬眼,眸中澄澈清淡如镜,里面映着裴醉那俊朗的面容。
“兵科都给事中曹化与礼科都给事中杜卓不和。在三年前的官员考核中,曹都给事中为宋尚书开了后门,杜都给事中弹劾曹都给事中的折子一直没能递到父皇案前,是太傅亲手压下的。”
“王首辅,这条线放得倒是够长的。挑起杜卓对曹化的不满,又将这火气压了三年之久。”裴醉嗤笑,“不愧是老狐狸,果然一出手便是死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