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靠着椅背,脸色微微发白,衬得乌黑的眸子更加幽暗深邃,薄唇固执而锋利地抿着,右手把玩着大拇指黯淡又破碎的青玉扳指,微微用上了力,以至于那修长的手指骨节处泛着青白。他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李昀的控诉一般。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重重砸在李昀的肩背上。他身体一晃,跌坐回椅子上,嘴唇微不可见地发颤。
“...你又是这样。”
五年前,五年后,那人从未改过,而自己这些年的挣扎和追逐,仿佛是一场可笑的自我感动。
这些年,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只怕自己成长得不够快,追不上他那一骑绝尘的兄长义无反顾的脚步。
可,他无力地发现,就算他拼了命地向前奔跑,有些人,永远都注定追不上,越拼尽全力,越像一场笑话。
“...什么风雨同担,什么死生不负,都是你一时哄骗我的胡言妄语,我竟当了真,想来,自己当真是可笑极了。”李昀一贯温文的表情一节节破碎,他咬着下唇,极用力,满嘴的铁锈血腥味。
裴醉用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李昀染血的柔软嘴唇,声音轻哑:“别咬了,疼不疼?”
李昀用尽全力‘啪’地打开那人的手臂,背过身去,想藏起自己的狼狈,可却完全控制不住脊背的颤抖。
裴醉静静地看着李昀的背影,眼眸中藏了万千情绪,被拨开的手臂就这样微微悬在半空中,似乎想要去触碰那人颤抖的背,最后,却还是轻轻将手收了回去。
李昀自嘲一笑,提步便要走,可心神激荡,没看清脚下的路,被门槛绊了一跤,脚踝狠狠一扭,立刻便要重重跌在地上。
裴醉眸色一凝,手臂向前揽着那人纤细的腰,从半空中把他捞进了怀里。
李昀在他怀里挣扎想要走,可却逃不出那人铁钳一般的禁锢。
“放开我!”
“闹什么?!”裴醉声音微微发冷,将犹自挣扎的李昀抱上了一旁的软塌,蹲在他面前,用修长的手指仔细地按着李昀的脚踝,蓦地,手腕用力,脚踝发出一声清脆的骨骼摩擦声。
李昀右手狠狠抓着软塌上的软垫,几乎要将那绸缎扯出丝来。
脚踝如同斧头深深砍了一刀的疼痛,也比不上心上那漏了风的大洞。
他只觉得自己被疼痛夹击得快要晕倒,冷汗顺着俊美苍白的脸庞滑了下来。
裴醉隔着袜子触碰到了那人纤细脚踝的微颤,他眼眸微微垂着,将李昀的黑布软靴重新套回了他的脚上,不像上一刻替他正骨时的果决与干脆,此刻替他穿鞋时,动作很轻,很温柔。
“你的脚不能再伤了。”裴醉只低头替他穿着靴子,声音又沉又哑,“就算再生气,路也要一步步走,太急只能走上歧途,伤到自己。”
“歧途?我又何时走过正途?”李昀惨白一笑,“父皇自小便不喜我的出身,从来不肯亲自指点我的功课,视我如无物,甚至最后将我当成了弃子,换了白银;我与太子皇兄一同受教于太傅,我却从不能将心中所想付诸纸上诉诸口舌,我怕给母妃招来灾祸,也不想与太子皇兄争辉,只敢做些感春伤秋无用的诗文,几乎不敢沾上半点政事;可即便如此,母妃的养育之恩,我尚未来得及回报,她便死于疫症,我救不得,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而我唯一一次站在朝堂上驳斥清林的税收之策,结果换来五年惨淡和狼狈的江湖放逐;而你...”
李昀攥拳重重敲着胸口,想要将多年的滞闷之气一吐为快,可终究,还是颤抖着吞下了这些年的妄想和绮思。
“...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兄长这里,七情皆为苦。”
“你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你的病情,我便也不问了。你不想我插手政事,不想我深陷泥沼,我便稳坐高楼云台,任凭风云翻涌,我自岿然不动。如此,你可满意了?”
他抬眼,眼中蓄满了泪水,眼神里是裴醉没见过的崩溃与绝望。
裴醉喉头微微一酸,抬手,擦掉那连串珠一般掉下来的晶莹眼泪。
“你别碰我!”李昀早已没了平日的修养和儒雅,近乎失态地将多年藏在心里那无数伤痛都冲着眼前的兄长宣泄了出来。
裴醉指尖捻着李昀的眼泪,心口绞着疼,分不清是毒发更疼一些,还是此刻两人争吵和隔阂更难捱一些。
李昀双手撑着软塌,用力把身体撑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想要逃出这令人窒息的厢房。
只是刚走了两步,脚踝处的钻心的疼痛蓦地传来,他右腿骤然失了力气,身体一歪,只能死死攥着木桌的边角,大口地痛喘着。
“...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李昀垂着头,哽咽着笑了。
裴醉左手按着李昀那纤瘦的腰,将他扶在圆凳上,然后转身出门,吩咐着小厮叫马车在楼下候着。
等到他回来时,只看见李昀伏在桌面上,连头顶的玉冠也微微歪着,随着喘息而轻微晃动。
那人是最重礼遵道的,此刻连仪容也顾不得了,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
裴醉压着心头的疼痛,抬手轻轻替他挽了发,正了冠。
李昀发闷的声音自交叠的胳膊下面传来。
“何必如此。”他声音早已哑了,“兄长不必为我一介闲人费心。”
裴醉眉心忽得蹙起,捏着李昀的肩胛骨,将那身体瘫软的书生从桌面上拽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李元晦,你可以恨我,但不可以看轻自己。”
李昀眼角磨得一片红,倔强撑着泪水不肯掉,盯着裴醉那双染了红血丝的凤眸,努力地喘息着,冷汗覆在那白玉似的脖颈上,莹润发亮。
“裴忘归,是你阻我入道临朝,是你将我一次又一次推开,我没有自轻,可我的尊严却被你打得面目全非。”李昀声音夹着疲惫和愤怒,“我累了,不想再这样挣扎下去了。自明日起,我除了曲水流觞,诗会宴席,再不出门半步。我自甘做这锦绣笼中鸟,带着镣铐折断翅膀,永不再觊觎青天明月。裴王殿下,可满意了?”
裴醉眸光一颤,唇角锐利地抿着,强撑着最后的坚持与决断。
“...裴忘归,你说话。”李昀声音发颤,“你可满意了?”
裴醉深邃的双眸此刻已经黑得深不见底。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最后,指尖也离开了那人削瘦的肩骨。
“满意。”
他声音喑哑,第一次,避开了李昀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
“...好,你很好。”
李昀眼泪没出息地坠了下来。
他使劲咬着下唇,不让抽泣声从唇齿间漏出来,他奋力从裴醉手中夺过自己的大氅,忍着脚踝的扭伤,摔门而走。
裴醉看着四敞大开的双侧木门,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缓缓坐回了桌前,用手抚摸着那鎏金酒壶,末了,自嘲一笑。
“我不愿你做笼中鸟,却怎奈我为俎上肉。”
窗外皎皎明月高悬,裴醉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一贯散漫慵懒的眼眸亦染上了酒气的朦胧。他遥遥举杯,对影成三人。
“既不肯假年,又何必让我遇上他?”
刚说完,一阵炸裂似的疼痛袭来,裴醉脸色蓦地煞白,抬手按上腰腹,疼出了一身冷汗,把好不容易攒起的酒气散了个光。
“...举棋不定,前瞻后顾,当断不断。”裴醉抬手擦了一把下颌挂着的汗珠,扶着木桌起身。
他站在窗前,身上的冷汗也被夜风吹凉,轻笑一声,带着自嘲:“我还真是个笑话。荒唐。”
他遥遥望着远处夜幕下的朱门王府,琉璃瓦片被皎月清辉映得温然有光,像极了他那君子儒雅,剔透沉静的心上人。
“我最不想伤你,可,还是伤了你。”
裴醉扶着窗框,又灌了一口清酒入喉。
“抱歉。”
那低沉嘶哑的道歉声,藏在微凉秋夜中,被风吹散。
酒至半酣,只到微醺。
酒醉三分醒,又提步入这凄恻人间。
裴醉从‘许春望’中出来,揣着百两银票,在承启最大的文墨商铺‘皓烟斋’转了两三圈。一向杀伐果决的摄政王,竟然罕见地犹豫着,原地踱步半天,也没选出一块称心的徽墨来。
总是车水马龙的商铺,因为摄政王的到来,而变得空空荡荡。东家额头上的汗成瀑布似的淌下,还得腆着笑脸,不敢催促这栋大佛,实在是憋屈又胆颤。
不一会儿,一人急匆匆地奔来。
那人身形不高,穿绸戴玉,脚踏软靴,手捏精美折扇,容色俊美,雌雄莫辨,水色的眸子如丝弯着,小脸上全是汗,伸长脖子看着那专注于选墨的人,两三步便跑了过去,气喘吁吁地狂摇折扇:“呦,这不是我们位高权重的摄政王爷吗?怎么,不拿折子砍人了,改泼墨了?”
“终于肯回来了?”
裴醉反手捏着申高阳脆弱的小手骨,耳边响起杀猪般的哀嚎:“你松手,松手!有辱斯文,裴忘归,你这武夫!”
“这四大家的墨,哪个最好?”
申高阳鼻孔朝天,嗤之以鼻:“果然是粗人。这文无第一,墨自是亦然,各有各的好。”
裴醉不耐烦地用手指随便弹了一下申纨绔的胳膊肘,又一声嚎叫响彻云端。
申高阳噙着泪光,用手指点了一砚方墨,质若脂犀,光洁细腻:“青大家的,一墨万金,我心头好。”
他取了墨,搁在裴醉手里:“如果你要,随便开口,就有人排着队往你府里扔,还用你大驾光临,亲自选墨?”
裴醉白了他一眼,将墨放回东家手中,从袖口里掏出十两银子,搁在柜台之上:“耽误的流水,不够再跟文林世子要。”
店铺之外,申高阳试图与裴醉勾肩搭背,结果被裴醉一记冷眼吓得手一哆嗦。
“裴忘归,你以为你当了狗屁摄政王,以前那点风流纨绔事儿就能被抹掉了?”申高阳用胳膊肘怼了怼裴醉的胸口,“是吧,裴四纨绔?”
裴醉抬了抬眉:“是啊,这官大一级压死人。叫声世叔来听听?”
“裴世叔~”申高阳一贯是宁弯不折的好纨绔,抱着裴醉的手臂,笑眯眯道,“啧啧,你这脸冷的,怎么,你心情不好?”
“...”
“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惹元晦生气了?哈哈哈哈,你总是...”
裴醉反手捂着申高阳的嘴,脚踏两级石阶,拖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在了皓烟斋的屋脊之上。
申高阳眼泪立刻窜了出来,抱着裴醉的胳膊,两腿发颤,抖着声音,颤巍巍道:“忘,忘归,我,我怕,你,你真狠...”
裴醉解下腰间的酒壶,坐在青瓦屋脊之上,摩挲着酒壶瓶口,望着御街东处的梁王府,目似沉暮。
“别,别喝。”申高阳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用手抹了一把,糊在裴醉的酒壶上,大着舌头,哭笑难辨,“太,太医早就说过,你,不能,不能喝酒...”
裴醉果然嫌弃地盯着酒壶上的爪子印,无可奈何地扔下酒壶,躺在屋脊上,盯着风雨欲来的黑云压城,淡淡道:“子奉还没回来?”
“这还不是拜你所赐!”申高阳的舌头忽然就捋直了,“你给他派个什么差事不好,非要让他去接管京营?那是人干的吗?啊?”
“是啊。”裴醉轻道,“确实辛苦。”
“亏你还知道!”申高阳掰着爪子,怒气冲冲道,“本来子奉身份就尴尬,现在你让他跟那些世家子讨人,这不是害他吗?”
京营麾下三大营,神火、千军、乘撵。
神火曾是锐不可当的火器营,掌火铳火炮。
千军是殿前禁卫军,曾是最为精锐的京师步骑兵。
乘撵则为皇家军卫,掌仪仗、轿撵,是君王御驾亲征时的后卫。
然而时迁事移,自从文帝五大征兵败后,大庆兵力急剧衰败,将领几乎尽数葬身在北九边与南水寇手中。
而不食人间烟火,空谈救国之计的文官,开始以迅猛之势掌控兵权。
在兵部文官带领之下,曾是护国精锐的京营,现在也成了老弱病残之师。吃空饷的兵卒,十之有六,其余几分,还要再分给承启那些纨绔的世家子弟,当做看家护院之狗。
裴醉低低咳嗽一声,皱眉不语。
“忘归?”申高阳用手指戳着裴醉的胳膊,低声道,“你又病了?趁早回府,别吹风了。”
裴醉抬眼,拨开申高阳那眼泪纵横的小脸,然后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嫌弃道:“堂堂文林世子,怎么跟个小要饭的似的。”
申高阳手脚紧紧箍在裴醉身上,咬牙切齿道:“脏死你。”
“等子奉回来,让他来找我。”裴醉轻笑,“还有,别总想着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也该学着担起责任来了。”
“别用这么老成的语气跟我说话。”申高阳掏了掏耳朵,“就比我大几岁,叫你一声世叔,还真把自己当老祖宗了?”
申高阳一句话没说完,余光瞟见那摄政王又噙着一副要杀人的笑意,脊背一抖,立刻话头一转:“我申子昭愿为大庆散尽家财,千金换世叔展眉一笑~”
裴醉拎着申高阳脖颈后的月白色直领,脚踏屋檐,另一只手扒着屋瓦,将他轻轻丢了下去。他蹲在屋脊上,居高临下看那狼狈的申世子,笑道:“说到做到。正好子奉传信来说,神火营铜铁皆缺。有子昭你仗义疏财,想必子奉也会以你为傲的。”
申高阳愣了半晌,掏出刚才那一方徽墨,气得口齿不清:“本来我还想替你把这墨送给元晦,现在,哼哼,我把它当了也不给你!”
裴醉抬着笑眼,紫袍被秋风吹得猎猎,转身便消失在承启如烟的夜色中。
第52章 巫蛊之医
裴醉刚回府,便有人禀报,方大夫又买来一笼子活兔子,已经守在房间里一整日都没有露头了。
小厮哆哆嗦嗦地形容着方宁房里的药渣子,还有那鲜血淋漓的尸块,脸色都白了。
裴醉瞥着小厮有些陌生的脸,淡淡笑了。
他从袖口中拿出一柄古铜色的短匕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像是在百无聊赖地团着玉器。
“本王说过,不许进方公子的院子,怎么,你不知道?”
见小厮眼神飘忽,裴醉手腕随意一抖,匕首寒光一闪,笔直极快地飞了出去,直接将小厮整个人挂在了院外白墙上,像是挂一只风干的咸鱼。
“咳咳...”
裴醉背靠着庭院内如盖的大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一下深过一下,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苍白。
小厮见裴醉身体摇摇欲坠地,似乎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心里安定了不少,仍是妄图扯谎:“小的前日刚来,不清楚殿下的规矩,小的有罪。”
裴醉淡淡瞥了一眼小厮指尖的薄茧,嘶哑道:“这天下,想要进裴王府的人很多。但能出去的人,很少。说说看,谁派你来送死的?”
小厮根本没想过今日自己试图接近裴醉的行为直接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背后的冷汗瞬间便遍布后背,迎着裴醉那玩味的目光,破釜沉舟地从指缝里甩出一枚蚀骨钉,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裴醉微微侧身闪过,那枚骨钉便钉在了树上,那刺鼻的气味爬满了树干,不过一瞬,那红色的枫叶便已经变得枯黄。
“又是毒?”裴醉淡淡一笑,“本王倒真成了你们的试药靶子了。”
小厮没想到看起来身体虚弱又脸色惨白的人竟然还能避开这一钉,本是孤注一掷,现在已经没了希望,想咬碎牙齿间的蜜霜毒药自尽。
“本王,准你死了吗?”
小厮耳边擦过裴醉那散漫威严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晕过一片紫色,伴随着凛冽的劲风,朝着他的面门呼啸而来。
下一刻,他的牙齿关节发出清脆地响动,那风干咸鱼被下颌的剧痛撕扯地表情扭曲,撕心裂肺地嚎得震天响。
“吵死了。”裴醉额角处像是住了个活物,不断地突突跳着,他左手撑着面前嶙峋盘踞的老树,蹙眉不语。
王府的暗卫自阴影处出现,极快地走到裴醉的身边,单膝跪地,声音沉闷地犹如石头滚落木箱:“主子,是属下失职。”
“领罚去吧。”裴醉看着暗卫腰间的佩剑,忽得有一瞬的恍惚,“...等等。”
“是,主子。”暗卫略略抬眼,见裴醉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便双手奉上那柄玄色长剑,“还未谢过主子赏。玄初首领的剑,属下定会善用。”
裴醉借着月光,看清了那长剑上的梅花暗纹,暗红似血,仿佛被鲜血淬过以后,那梅纹便成了血纹。
裴醉眼帘微微敛起,将深邃的眼瞳藏于黑夜。
他不允许自己在此时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带下去审,我只要结果。”
“是。”
“还有,派些人,去守着梁王府。”裴醉顿了顿,“...多派些。”
“...是。”
处理完此间事项,裴醉唤了方宁门口的守卫,冷声吩咐道:“从明日起,不许方公子碰任何兔子。”
小伙子咽了口水:“殿下,那老鼠,狗...”
裴醉凤眸一凛,怒道:“统统不许!”
守卫小伙子天天听着院子里那千奇百怪的凄厉叫声也是瘆得慌,领了命令,忙不迭地就下去安排了。
“疯子。”
裴醉额角又突突跳了两下,拖着无力的脚步向着东翼楼那厢房走去。
那厢房房门紧闭,门内不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磨刀声,还有兔子临死前饱受摧残的尖锐凄厉叫声,要震碎房门窗户的那般惊天动地。
那声音仿若能穿透灵魂一般,裴醉按着胸腹,扶着门前的朱红廊柱折了腰,胸口沸腾欲呕,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白了两分。
一路上强压着毒发,他早已支撑不住,此时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嶙峋的肩骨有些撑不住空荡的锦缎公服。
这药性蚕食着裴醉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靠着朱廊柱缓缓地坐了下去,抿着苍白的双唇,额角脖颈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
忽得,房内地动山摇地晃了两下,门被轰然打开,方宁捧着一只气绝的兔子冲了出来,自己眼睛也通红。
靠在廊柱前的裴醉,慢慢地抬了头,目光落在那浑身是血的兔子身上。兔子脑袋被开了瓢,露出血淋淋又白花花的脑仁。
裴醉用手肘抵着胸腹的沸反盈天,苍白着嘴唇,忍痛朝着疯癫的方宁低声嘶哑道:“我已经不吃‘蓬莱’了,你不必再配药试药了。”
“不。”方宁瞳孔疯狂地颤着,与平时胆小平和又怯懦的神色截然不同,变得狂热而偏执,“忘归你怎么能不吃呢?你要吃,一定要吃!”
裴醉腹内仿佛绞着刀子,一刀刀地割着柔嫩的内脏,他左手一点点陷进腹部,骨节分明的手微不可见地发颤。
方宁蹲在裴醉面前,脸上是欢天喜地的表情,将那兔子捧在裴醉的面前,仿佛在凝视着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忘归,这药引子还不够,我明日去寻别的活物,一定能将你的病治好!”
“呼...呼...”
裴醉大口痛喘着,豆大的冷汗滚落下颌,打湿了那近乎嶙峋的锁骨,他几乎压不住痛吟,喉结微微颤动,像是要拼命咽下喉间那破碎的气声和呻吟。
“忘归,你怎么不说话?”方宁抱着兔子,替他擦着汗,手上的血迹沾上了裴醉的眼角,那人宛如殷红泣血一般苍白脆弱。
方宁小心翼翼地拉着裴醉的手臂,像是迷路的小兽一般无助:“你怎么了,很痛吗?”
“别疯了。”裴醉用冰凉颤抖的左手捏着方宁的肩胛骨,嘶哑着嗓音低吼道,“清醒一点。”
方宁忽得身体一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喃喃道:“是了,不吃这药你会死,可吃了这药你还是会死...我该怎么办...爹,我要怎么改良方子才行...”
裴醉痛得要说不出话,而眼前的方宁又陷入了癫狂,根本听不懂人话。
他头垂在弯曲的双膝上,双臂用力抵着那钻心的剧痛,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嘶哑的气音。
“...来人。”
方宁的院子,裴醉一贯是不许任何人进的。
项岩早就闻风而来,只敢候在门口,焦急地攥拳,就等裴醉一声令下,三步并做一步冲了进去,将裴醉扶了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唤着:“大帅!”
裴醉抬起冷汗淋漓的脸,面无人色地攥着项岩的肩,声音发颤:“锁院门。”
项岩立刻跑到院前,正要甩上木门,可门口的护卫却焦急地奔了过来,压低声音禀报道:“项管事,出事了。”
“什么事?”项岩就算心中有千般焦急,可面上仍是一副温和平易近人的模样,只是语气比平时要略急促一些。
“千军营和乘撵营将领带领手下士兵,公然与申大公子相抗,隐有哗变之意。”
“什么?!”项岩比寻常百姓更懂得士兵哗变的可怕,再也挂不住笑脸,肃杀之气从那挺直的腰背中隐隐散了出来,“...我会转告殿下。”
项岩马不停蹄地奔向跌坐在垂花廊里的裴醉,低声禀报着。
裴醉抖着冰凉的手指,拼尽全力扯下腰间令牌,塞进项岩的手里,强撑着断断续续地吩咐着:“调巡城军士...守住皇城,恐有人趁机作乱...呼...呼...找兵部廉成平,让他牵制住宋之远...让子奉尽量撑住,再派人去找神火营指挥使...我...”
话说了一半,裴醉忽然痛苦地攥着胸口的衣衫,冷汗大颗大颗地滑了下来。
“大帅,你...”
项岩的话被生生卡在喉咙里。
对面毒发难忍的人终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骤然失了力气,倒在一旁,痛苦不减,可已经没有力气与之抗争。
那双凤眸中的深邃瞳孔微微散着,睫毛毫无意识地颤了颤。
那人仿佛一块破碎的白玉,皮肤下的青筋虚弱地流淌着,不知何时便会停止流动与挣扎。
“大帅!!”
项岩眼睛都红了。
这些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裴醉一步步走向衰弱,如今不仅再不能提刀纵马,连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铁血汉子压着哽咽,又低喊了一句。
可这呼唤没能拉住裴醉不断下坠的意识,他无力地闭上了眼,血迹不断从唇边淌了出来。那温热粘稠的血液沾了项岩满手掌,那逐渐变凉的温度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裴醉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阻不住的死亡几乎要击垮了项岩的腰背。
他似乎一下便老了十岁,从地上一把扶起昏厥的裴醉,腿竟然微微打着颤。
项岩咬了咬牙,将他扛在肩上,一脚踹开方宁的屋门,被屋内那些兔子脑仁、破碎尸首、还有遍地鲜血给惊了一下。
不怪大帅不准别人踏足。
这惊世骇俗的画面,恐怕传出去,方军医便要变成方家第二个巫蛊之医。
项岩见方宁仍是抱着兔子尸首怔怔发愣,他粗壮的手臂一挥,重重砸在了方宁的肩上。
“方军医,救人!”
方宁被剧痛砸得头晕眼花,总算把出窍的魂儿给拽了回来。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里软又冰冷的兔子尸体,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把那玩意儿直接甩到了项岩脸上。
五大三粗的汉子顶着一只奇形怪状的死兔子,气得浑身发颤,如同岩浆迸发一般红了眼睛。
胆小如鼠的方大夫都快哭了。
“项叔,项叔,我不是故意的...”
“救、人。”项岩拨开脸上的兔子,拎着方宁的衣领,红着眼,气势迫人。
“是,是。”
方宁忍着恶心,使劲擦了擦手,哭着替裴醉把了脉,被这脉象惊得差点坐不住。
“为什么要喝这么烈的酒?!”方宁嗅到了裴醉身上的酒气,一边哭鼻子一边下针,“殿下前段时间几乎日日吃‘蓬莱’,本就不好的脾胃都快碎了,哪里能承受得这么重的酒气啊?!再加上这毒发迅猛...完了完了,殿下要是撑不过去可怎么办...”
项岩转头就走。
他怕再不走,就忍不住想给方宁来一锤了。
他急匆匆地出去,在湖边撞见躺得四仰八叉的周明达。
老头子以天为铺盖地为枕席,晃晃悠悠地吟诗作对,好不逍遥。
“周先生!”项岩正琢磨着裴醉的吩咐,看到了衣冠不整的老先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冲了过去,压着额角的汗,将事情略过几分,捡能说的说了。
“今儿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宋之远那个老小子搞出来的。裴小子让你去兵部找左侍郎廉成平,你去了就说,京营兵权分割不清,需要左右侍郎协助处理兵部兵权交接。哦,对了。裴小子书房里有京营屯田的田册,一起带上,扔到兵部面前。记住,摆足了狗仗人势的气势,该砸就砸,最好把整个兵部都叫回来挑灯夜战,别怕折腾人,反正有裴小子替你兜着,没事。这样一来,宋之远自顾不暇,我看那个老小子还怎么出阴招。”老先生捻了捻须,顺便骂了裴醉两句,“臭小子,话都吩咐不明白,还派人出去办什么事。”
项岩擦了把汗,接着问道:“那神火营...”
“你去了南郊,直接往最黑的洞穴里钻,明鸿那缺德货就在那犄角旮旯里鼓捣火器。”
“是,知道了,多谢先生。”
“去吧去吧,别打扰老夫与周公神交。”
周明达往后一躺,舒服地闭了眼,打起鼾来,如惊雷坠野。
申高阳拎着一方徽墨,大摇大摆地下了马车。
他头顶的玉冠被梁王府门口的灯笼映得温润,在暗夜中也掩不住价值连城的金贵。
他晃了晃腰间的玉牌,门口的护卫忙不迭地将人请了进去。
他缓步走过垂花游廊,有些不满地看着梁王府里有些颓败的景致。
梁王府闲置五年,下人不用心,元晦也不管管。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粗糙的人。
这五年大江南北的风沙,倒把风雅温润的梁王爷,磨成了裴忘归一般的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