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头底下待得久了,身上起了层薄汗,索性唤星儿去备了水,在屋子里沐浴一番才清爽些。
他不喜旁人在身侧伺候,自己顶着一头湿发,随意拿布巾揩到半干,便躺去院子里先前替谢声惟备的竹榻上歇憩。
从前同谢声惟日日呆在一处,也觉不出什么。今日冷不丁地只剩他一人,倒觉得辰光难打发了许多。
那人才出了门,不到半个时辰,他心里头就止不住地惦念起来。
正欲去书房随意捡本书来打发打发时间,却见星儿脚步匆匆地过来,神色里带了些掩不住的惊惶,“少夫人,老夫人那边又遣了人来,说是要拿您前去问话呢。”
第40章 杀鸡儆猴
程既微微皱了眉,开口道,“别急,慢慢说。”
“发生了何事?”
星儿好容易喘匀了气,才慌忙开口道,“方才婢子在院子外头,撞见五六个婆子过来,瞧着都高高壮壮,凶悍的很。守门的阿昭将人拦下了,她们口中只嚷嚷着,说是奉了老夫人的话,要拿了您到前厅去。”
程既心口微紧,追问道,“你可听清了,她们原话说的便是拿吗?”
“正是,”星儿显然没经过这样的阵仗,慌得乱了阵脚,“婢子听得真真儿的。那群婆子平日里都是角门那处做粗活的,见着咱们原本都是极客气的,今日言语中却是十分嚣张。”
“阿昭瞧见这架势,更不肯将人放进来了。她们便直接上手推搡起来。”
程既听了忙道,“你们可有人受伤?”
星儿摇摇头道,“不曾。阿昭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勉强也能拦着他们。院外另有少爷留下的小厮照看,也能帮着搭把手。婢子觑着那群婆子不注意偷溜进来,特意来和您报信。”
话毕,又急道,“少夫人,老夫人明摆着是要对您不利,也不知要拿您作甚么去。”
“偏偏这关紧时候,少爷又出门了,这可怎么办啊?”
“先别慌,”程既安抚道,“夫人今日在府中吗?”
“婢子听守门的小厮讲,夫人前半晌就去了铺子里,这时只怕还回不来呢。”
话说到这里,程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摆明是针对自己设的局了。
“她们打得一副好算盘,”程既冷笑一声道,“人都特意支开了去,这场戏可不就能拉开幕了?”
星儿一愣,问道,“您说的她们是指?”
“还能有谁,”程既站起身来,冷声道,“不就只有我那好祖母和姨娘。”
“少夫人,要不您逃了吧?”星儿哆哆嗦嗦道,“婢子和阿昭替您将人拦着,您从侧门出去,不管是寻夫人还是少爷,总归能护着您。有他们在,想来老夫人也不敢拿您怎样。”
饶是情势紧急,程既听了这话也禁不住莞尔,“傻丫头。”
“你知道私自逃家是什么罪过吗?她们本就发愁要罗织我什么罪名,这不是上赶着将把柄往人手里递?到时便是你家少爷夫人回来了,也救不了我。”
“那怎么办啊,少夫人?”星儿快要哭出来了,“总不能就真的让她们把您抓了去吧?谁知道她们要对您做什么?”
“她们没那个胆子,”程既轻嗤一声,“最多不过是要把我赶出去,害性命的事是不敢做的。”
星儿:“……”被赶出去也很吓人啊。
“你去吩咐阿昭,叫她们不必拦了,将人放进来就是,”程既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道,“既是来找我的,那我便亲自同人会一会。”
听程既这样说,星儿只好将眼底的隐忧掩起,应了声‘是’,便要往院门去。
“等等,”程既又将她叫住,示意她靠近些,低声道,“侧门那处守着小厮,若是一炷香后我还未回来,你就去找他,说明今日之事,他自会去寻少爷回来。”
星儿得了这话,才算有了些依靠,勉强撑出一副胆子来。心里已然暗暗打算,待那些人将少夫人带走,自己就立刻去侧门,叫人寻少爷回来,也不必再等那什么劳什子的一炷香了。总归救人最要紧。
院门口没了人阻拦,不过片刻,一群婆子便气势汹汹地直冲到程既面前。
程既方才就已躺回了竹榻去,这时支起身子,面上一副被打扰的不耐之意,冷声道,“什么人也敢随随便便往木樨院里闯?谁教给你们的规矩?”
粗使婆子们互相瞅了瞅,中间越出一人来,上前几步,皮笑肉不笑地朝程既道,“少夫人先别忙着挑咱们的错处。还是先多顾着自己吧。”
“咱们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要拿少夫人去前厅问话。”
“少夫人还是识相些,别叫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程既冷笑一声,忽地抄起一旁矮几上的紫砂小壶,掷去那婆子脚前。
“当啷”一声,碎片四溅。
婆子连同一旁候着的众人都唬了一跳。
婆子脸色一白,方才端出的气势禁不住去了大半,强撑着道,“少夫人这是非要同咱们过不去了?”
“既是如此,咱们也只好使些手段,有得罪的地方,少夫人也体谅则个。”
说着便朝一旁的众婆子们使眼色,作势便要来拉程既。
“我看谁敢?”程既疾声道,一双眼寒芒一般扫过去,几个人被他盯着,竟不敢在动,立在了原地。
“便是祖母吩咐了你们来,可有叫你们不经通传便直接往院子里闯吗?”
“少爷身子一向不好,还在院中养病,你们这般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若是叫少爷受了惊,一群人的脑袋都不够抵的。”
方才站出的婆子回过神来,正要开口,程既却没给她这个空档,接着道,“所幸少爷先前出了门,这才避过了你们这群。否则祖母知道你们把差事办成这样,只怕要吃的苦头还多着呢。”
“如今我不过略问一二,这位嬷嬷便直言我是要对祖母不敬,话里话外喊打喊杀。我可记得你们先前口口声声都是祖母要叫我去问话,怎么如今我连祖母面都没见上,你们倒要先将我灭了口?”
“我看你们只怕是打着祖母的名头,暗地里不知道存的什么阴私心思。着意趁着少爷不在来使手段,好藉着我挑唆得少爷同老夫人不睦!”
“当真一副歹毒的心肠!”
程既这一通说辞扣下来,只听得那婆子心中叫苦不迭。
她今日原是奉了老夫人手底下周嬷嬷的话,只说老夫人要拿了少夫人去前厅问话,怕人倒是不肯,要费些力气,才叫她带些帮手。
她本是辕门处做粗使活计的,勉强有个管事的头衔,得了几份体面,却也同周嬷嬷这般主子跟前贴身的奴婢比不了。
难得有了这样的差事,周嬷嬷又给她许了话,若是这回干得好了,定不会忘了在老夫人面前表表她的功劳,这才动了念头。
哪儿成想这位少夫人竟是位刺儿头,三言两语下来,罪过倒全落在了自己头上。
被这么一说,她那颗发热的脑袋也算冷了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并不是自己能轻易得罪的起的主儿。
且不说别的,程既好歹是小少爷明面上的正妻。旁人嚼舌根子的时候她也听过一耳朵,说是夫人对这位明媒正娶来的儿媳也很喜爱,言语间十分维护,甚至不惜同老夫人拌过几句嘴。
这夫人如今也算掌了半个家,小少爷身子骨又眼瞅着一日日强健起来,往后这府里要趁着谁的东风还真说不准。
自己今日若是真把程既怎样了,便是他二人不去同老夫人攀扯,收拾自己一个下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老夫人到时顺势一推,将自己交出去,既能平熄些二人的怒火,又乐的做个人情。死的便只有自己这个倒霉鬼了。
这般想下来,这婆子忍不住出了一背的冷汗,对着程既也再不敢同先前一般横了,小心翼翼地陪着笑道,“少夫人教训得是。小的刚刚是猪油蒙了心,才糊涂了。并不是着意对您不敬的。”
“老夫人怎么会吩咐教对您动粗呢?都是咱们做下人的一时没听清话,给想岔了,险些叫您受了委屈。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同咱们这些人计较,还平白地累了您的手。”
眼看着程既并不答话,婆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您看,这……小的们领了话,要是做不好,主子们怪罪下来,这,这……您……”
程既这才抬了抬眼,斜睨着,似笑非笑道,“听你这意思,若你来日受了罚,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那自然是不敢的。”婆子擦着汗,战战兢兢地递出个笑脸道。
程既晓得她算不上什么主谋,不过一个趋炎附势的,先前一番也不过是在这人处立立威,也好叫这府里的人知道,他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否则来日,人人都来这院子里踩上一脚,一天天只同人吵架,他也不必过日子了。
如今话起了作用,他也懒得再磨缠时间,站起身来,淡淡道,“那便同你们走一遭吧。”
早些了结了,他还要回来,给阿辞做点心吃呢。
第41章 目中无人
程既跨过前厅门槛时,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旁的不提,他到了这府中以来,进前厅的次数可真是不少,且回回都没摊上什么好事儿。
他是真想同这府中诸人相安无事地处下去,奈何总有人要来寻他的不痛快。
小程大夫自持也曾走街串巷地讨生活几年,练就了一身粗糙皮肉,并一张利嘴,也不知这一堆人怎地就将自己当作了软柿子。
大约是他这一张脸生得委实太好看了些,生给人造出一副柔弱可欺的皮相来。
内堂之上,老夫人在左首端坐,耷拉着眼皮,手里正拨拉一串翡翠念珠。那珠子碧莹莹的,室内光线昏暗,映着倒多出几分鬼气森森来。
她身后站着位婆子,面上绷得紧紧,嘴角垂着,可不就是前半晌来院中寻谢声惟的周嬷嬷。
程既轻振衣袖,俯下身行了一礼,口中恭谨道,“拜见祖母。”
抬首时,余光四下扫过。谢夫人出府未归,谢铎今日竟也不在。一旁下首的椅子上只坐了秋姨娘一人。正拿帕子掩了口,低低地咳了两声。
老夫人好似没听见一般,眼皮动都未曾动。室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偶尔她手里的珠子撞在一处,发出些轻微的动静。
程既瞧着这堂中诸人装聋作哑,心里头不由得不耐起来。
他向来烦这些装神弄鬼的造声势,要找茬便只管痛痛快快亮出来,吵一场亦或是打一架都还算酣畅淋漓,这样子钝刀子磨半天,耽误了工夫还费事。
他不打算和这群人耗着,眼见着老夫人不肯开口,索性也不装出副孝子贤孙样了,不等人吩咐便直接站起身来,开口道,“听下人方才说,祖母唤孙媳过来说会儿话。”
“如今瞧着祖母的情态,想是困了。若是祖母这会没什么精神,孙媳便先告退了。来时相公的药膳还炖在炉子上呢。旁人总归是靠不住,孙媳还是回去亲眼看着锅里,才踏实些。”
说着便转过身去,竟是一副真要走的架势。
老夫人平日里见多了后宅里拿捏人的手段,罚落不去人身上,照样能叫你寝食难安。只是可惜谢夫人的性子向来不吃这一套,她试了几次便只得作罢。
今日好容易得着了机会,刚想使在程既身上,结果这婆媳俩竟是一道路子的,半点弯子都不肯同人绕。
老夫人心头含了气,却也怕他今日真走了,这好不容易凑出的契机便难再寻了,只好开了口道,“慢着。”
程既回转过身来,一脸讶然道,“原来祖母竟醒着么?”
“是孙媳方才失礼了,见周嬷嬷声也不出,还当是您睡着了,她不敢去扰您。”
接着又朝周嬷嬷道,“这可就是嬷嬷的不是了。祖母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看不见人也就罢了,嬷嬷也不在旁提醒一二,由得祖母这般目中无人的。”
“这今日幸亏来得是我,敬祖母是长辈,再不多计较的。若换做旁的什么人,一遭恼了,叫嚷出去,岂不是于祖母名声有损?”
周嬷嬷没料到程既使这一招祸水东引,几句话将自己姿态捧得高了,过失倒全落去他人头上,一时竟想不出话去对他,急道,“你怎可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不敬夫人……”
程既打断她道,“嬷嬷说我颠倒黑白,这我可就不懂了。难不成嬷嬷的意思竟是说,您并非有意不提醒祖母,而是祖母晓得我进了前厅,却只作不见,故意晾着我?”
“嬷嬷可要小心些,祸从口出,话可不是轻易就能说的。祖母待相公和我素来宽厚慈和,您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岂不是刻意挑拨相公同祖母的祖孙情谊?”
这话却是重了,老夫人眉头微紧,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低低地咳了一声。
周嬷嬷方才脱口而出时不在意,被程既搅和两句,听了老夫人这声咳嗽,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伺候老夫人多年,最是清楚自己这位主子的脾性。面子上的工夫最要紧。无论老夫人在后宅里使什么手段,人前都得是宽和体恤、含饴弄孙的掌家老祖宗。
程既搬弄的这几句话,几乎是正戳在了老夫人的痛处。
她心知老夫人已经生了不满之意,一时间也顾不得同程既计较,忙跪下请罪道,“夫人明鉴,婢子怎敢有挑唆之心。婢子方才……方才是气糊涂了,说话才没了分寸……”
老夫人斜着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确实糊涂。”
“下次说话前,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那条舌头。程既便是小辈,也由不得你这般怠慢。”
周嬷嬷心下明了,自己是当了一回替罪羊,替老夫人把方才晾着程既的事全揽到自己头上了。
她在府里头多年,靠着老夫人的宠信才立了身,是万万不能失的。这时也只好咬着牙受下,朝程既道,“是老奴有眼无珠,冲撞了孙夫人。还望孙夫人大人有大量,莫要同老奴计较。”
程既瞧了这一出戏,这时只管笑眯眯道,“周嬷嬷这就言重了。程既是晚辈,哪儿能受您这一番礼呢。”
“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嬷嬷得罪我事小,若是惹得相公同祖母之间生了龃龉才是大事。幸好嬷嬷明白的快,才没惹出什么祸来。”
“嬷嬷往后还是要谨言慎行些才好,也不枉了祖母一番苦心栽培不是?”
周嬷嬷耳中听着程既冷嘲热讽,只恨不得将一口牙咬碎,撑着道,“孙夫人教训的是,老奴记下了。”
老夫人这才淡淡地开了口,“成了,起来吧。回头自己去管事那领个罚。”
周嬷嬷这才踉跄着起了身,大气也不敢多喘,站回了老夫人身后。
她在心底将程既恨出血来,一双眼死盯着,暗想,且叫你得意一阵,一会儿有你哭着求人的时候。
秋姨娘在一旁轻咳了两声,不经意地开口道,“周嬷嬷是有错处。可我怎么听着,少夫人方才言语间,对老夫人多有不敬呢?”
“少夫人生在乡野之间,想来这诗书礼仪,到底是差了些。那‘目中无人’四个字,也是能对着长辈讲的吗?”
第42章 故人来访
“哦?”程既故作讶异地偏过头去,“姨娘今日竟坐着了?可真是不易。”
“先前程既几次见姨娘,都在祖母身后站着侍候,还当这是府中的规矩。心里头还暗暗想着,果真谢家高门大户,家风持重端谨,妾室同主家泾渭分明,礼数都这般周全,半点不乱。”
“只是姨娘瞧着娇怯体弱,还要这般恪己守礼,倒也难为了。”
“原来竟不是呢。这样也好,姨娘也可休息一二,免去一份辛苦。”
“毕竟姨娘久不做那侍候人的活计了,一时只怕受不住呢。”
程既话里话外,几乎快要把不识礼数四个字直接扔到秋姨娘脸上去。
秋萍这厢刚罗织好斥人的话,还未出口呢,就先被程既刺了这么一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捏着帕子的手气得微颤。
还未等她想出话来回过去,程既先轻飘飘地移开了话头,“姨娘方才说‘目中无人’四个字不妥,程既愚钝,还要请教姨娘,到底不妥在何处呢?”
秋姨娘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这‘目中无人’,乃《东周列国志》中所提,是形容那位纸上谈兵的庸才赵括使的。嘲他指天画地,眼高于顶。”
“少夫人用在此处,难不成竟是意在以老夫人比那赵括小儿?如此讥讽之语,怎可加诸于长辈身上?”
“还是说少夫人本就在心中对老夫人不满,才刻意出此不敬之语?”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下来,不动声色地给程既安了个不敬的罪名,倒同程既先前使得那招祸水东引颇有些相通了。
程既禁不住在心底嗤笑一声,没料想这位秋姨娘倒还有几分头脑和成算,不似周嬷嬷那般胸无点墨,只会一味地耍横仗势。
可惜了,也算个伶俐人物,偏偏要整日里动些歪心思。
“竟是此意么?”程既惊道,“那可真是不好,姨娘方才也说,程既出身乡野,大字都识不得多少,如今也不过是粗通文意,有样学样罢了。”
“若非姨娘提点,程既还当这词的意思只从字面来,是讲人看不见呢。”
“还要多谢姨娘体恤程既才疏学浅,不吝赐教。”
秋姨娘被他这番话绕昏了头,不由得心头狐疑起来。
这般轻易就认了,连辩驳两句都不曾?
着实不像是程既的作风。
程既兀自立在那里,拉家常一般笑眯眯同她道,“姨娘博闻强识,实在是令程既自愧不如。”
“程既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怎样夸赞姨娘才好。正巧前几日在书上瞧见一句,‘迂处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形容姨娘最为恰合。便只好以前人之句借花献佛了,还望姨娘笑纳才是。”
秋萍晓得这句的典故,心中羞愤,几欲当场呵斥出来,却被程既先前一番不通文墨的自陈窘住,不好发作。
她是奴婢出身,当年凭着一张脸才叫老夫人选中,送去谢铎身边。
谢家虽世代从商,谢铎骨子里却是个风流的,素日里便偏爱作些诗词歌赋,点了城中最红的头牌歌伎唱诵,以此为乐。
谢铎初时喜爱她的美色,对她颇宠了一段日子,赞她“容色姝丽,艳若芙蕖。”可不久后,便开始嫌她不通文采,徒有其表。
她心中知晓,自己被选了来便是为谢家绵延后嗣,谢铎的欢心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为着那份宠爱,她拼了命地把自己变成谢铎最喜欢的模样。吃了那样多的苦头,才算有了今日,也能给自己撑出一副温婉识礼的夫人体面。
可如今堂下站着的这人,却用几句话将她的体面撕了个干净。
礼义人也,汉成帝拿来赞赵飞燕床笫工夫的句子,程既竟敢用到自己的头上。
明明他以男子之躯,嫁为人妇,委身他人之下,床笫承欢,比自己还要低贱几分,他又哪来的胆子,敢来讥讽自己?
秋姨娘一时间胸口起伏,却拿不出话去对他,看向程既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狠毒出来。
待今日事成,这个人被赶出府去,他这条命也不必多留了。
总要叫他落在自己手里,受上些零碎折磨,才好消解今日之恨。
程既对一旁刺来的目光却好似浑然不觉。
他心里头只嫌这室中人多,挨个车轮战上来,即便自己有力气,时间也禁不得耗,索性直接朝老夫人道,“祖母素来宽和,对府中下人也体恤。”
“可孙媳瞧着这些人,竟仗着祖母好性儿,一个个地不将祖母放进眼里。”
“孙媳进来这样久了,旁人一个个地撵着上来将话插在祖母前头。弄得孙媳如今都没能同祖母说上两句话。”
“若不是听传话的婆子讲,是祖母想念孙媳,特意叫孙媳来说会儿话,孙媳几乎要以为这遭是来同下人拌嘴的呢。”
“好容易这会儿无人再开口了,祖母可要快些说,不然待会儿再有什么阿猫阿狗窜出来,再同孙媳说上几个回合,可就真到了祖母睡觉的时辰了。”
周嬷嬷:“……”
秋姨娘:“……”
你这般明着骂人当人听不见吗?
堂上情势急转直下,老夫人停了手里的念珠,端过一旁案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搁了回去。
“程既啊,”她开了口,眼并不往堂下人身上看去,“自你嫁进门来,谢家待你,算是不薄了。”
“声惟身份贵重,是这府里的嫡孙,正头夫人的名儿给了你,也是念在你于他的病上出了几分薄力。”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倚仗着我谢家报恩之心,作出此等瞒天过海之举来。”
程既不动神色,朗声道,“孙媳惶恐,实在不知祖母所言乃是何事?”
“程既自认虽非名流雅士,却也晓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祖母这番话,程既却是万万受不起的。”
“你既不愿亲口承认,”老夫人朝秋姨娘道,“秋萍啊,你便来说说罢。”
“是。”秋姨娘起身行了一礼,朝堂外候着的下人道,“将人带上来吧。”
片刻工夫,她贴身的丫鬟桐儿领着一人进了前厅。
来人抬起头来,直直盯着程既,眼底带了怨毒的光芒,咧嘴一笑道,“小程大夫,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故人吗?”
第43章 偷盗之罪
室内昏暗,来人起先背光站着,转过头来,程既乍一下没能看清他的面孔。
待到声音入耳,才觉出熟悉。
程既脸色陡然一沉,眼底深潭一般黝黑,手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李旭。”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当真是,许久不见。”
他知道这群人要用什么招数来对付他了。
“程大夫贵人多忘事,竟还记得我这无名小卒。”李旭一字一句咬得极狠,嘴角挂着阴沉的笑,肩背不自觉地佝偻着,一双眼上下扫着,将程既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一别数年,眼前的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这城中头一等大户谢家的座上宾客,再不是当初破衣烂衫、穷困潦倒的药铺伙计。
这人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俨然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那一身衣裳面料,柔滑光亮,李旭虽不识得,却也能看出价值不菲。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能得着如此的际遇,自己却还一日日地为了生计发愁。
心中这般想着,他努力地挺起身来,遮住露出的那几分落魄,想撑出些气势来。
将他带来此处的人叮嘱过他,只要到时将那一番话说出来,他便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也能报了昔日所结下的那份仇。
比起银子,他此刻更想的是将眼前这个人拽下来,踩进尘土里,叫他再也不能端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
“看来二位果真是旧相识,”秋姨娘在一旁开了口,语气里透出一点隐秘的得意来,“那可正好,免得等会儿攀扯起来,少夫人又要辨解,自称不认识这位李公子,倒要怪我们乱寻人来冤枉,可要麻烦许多。”
程既扯了扯嘴角,微微仰起下巴,瞥了她一眼道,“我与姨娘同为谢府中人,姨娘偏心外人,还这般疑心于我,实在是教程既心寒。”
秋姨娘冷哼一声,眼角向上挑着,要笑不笑地道,“要怪便怪少夫人生了一张巧嘴,惯会颠倒黑白、撇清干系,姨娘这才不得不多防着些,只好请少夫人多担待。”
“姨娘谬赞了,”程既淡淡道,“口舌上的彩头算得了什么,比不得姨娘一副玲珑肝肠,股掌之间玩弄人心来得厉害。”
“够了,”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将手中拐杖在地面上狠狠一拄,沉声道,“今儿个过来,不是听你们在这儿缠磨嘴皮子叙旧的。”
她将目光转向秋姨娘,抬了抬眼皮道,“秋萍啊,人是你找来的,这其中情由,你便让他好好讲一番罢。”
“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不干不净的。早些了结了早些清净,也好去佛堂里给菩萨上炷香,请一请罪。”
秋姨娘忙起身,朝着老夫人行过一礼,“今日耽搁了老夫人清修,是秋萍的不是。”
“实在是此事太过重大,总要大伙儿都来瞧瞧,好做个决断。”
话毕,便朝李旭道,“你将先前所说之事,再一一禀明,切不可有偏颇遗漏之处。”
“是。”李旭用余光瞟了程既一眼,咬了咬牙,心一横,开口道,“小人此次前来,乃是揭发程既夺人财物,行偷窃之举。”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齐齐聚去立在中央的程既身上。
后者背着手,面色平静,恍若未闻。
片刻后,老夫人打破了沉默,重重咳嗽两声,声音沙哑着开口道,“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容不得你随口诬陷。”
事已至此,李旭深知再不能回头,索性铁了心,大声道,“老夫人明鉴,小人句句属实,绝非诬陷栽赃。”
“这位程既程大夫,先前曾拜在家父门下,算是家父的关门弟子。”
“因着这层关系,小人与他才算是有过数面之缘。勉强算是旧识,却也没什么情份。”
“家父生前在城东善济堂坐诊,医术高明,乐善好施,往来看病之人无不称颂。他此生所做的唯一一件错事,便是未能识破程既此人的奸恶心肠,引狼入室,以至于受人蒙骗,含恨而终。”
说到此处,李旭顿了顿,神情激愤,看向程既的目光里带了掩不住的仇恨,倒真有几分为父申冤的孝子模样。
秋姨娘轻咳两声,朝老夫人道,“那善济堂,妾身从前也是常去的。这位李公子的父亲,的确是那堂中出了名的杏林圣手,人品医术,都是口口相传的。”
老夫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秋姨娘见状,又拿帕子掩了口,低声朝李旭道,“李公子还请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