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大可放心,我谢家绝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你只管讲明此中因由,若果真错在我们,也定不会偏袒徇私,必会还你一个公道来。”
李旭忙就势跪下,朝着秋姨娘并老夫人各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夫人们替小人做主。若是家父之事果真解决得了,小的做牛做马,也难报夫人们的大恩。”
老夫人眉心微皱,心底嫌这人言行粗鲁,不堪入耳,淡淡道,“不必。你继续说罢。”
李旭被噎了一下,暗暗将心中升起的不忿掩过去,接着道,“程既本是善济堂中的抓药伙计,于医术只是略知皮毛。”
“他在药堂中做事,见家父为人慈和,便刻意在家父面前献殷勤,端茶倒水,做小伏低,哄得家父欢心,才松口将他收做了徒弟。一身医术更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可谁知道,他这种种行径,都是为了来日作恶之时更为方便顺手罢了。”
“家父生前研习医术,呕心沥血,才编纂出数十张药方,于家中私藏,本是为了流传给后世子孙。可谁知那一日,家父病危,程既竟趁小人出门之际,偷溜进我家中,于病榻之前逼问老父那数十张药方所在。”
“家父本就病弱,怎经得起他这般搅扰拷问。他问出药方所在后,便将那数十张药方一并卷走,家父惊怒之下,竟而与世长辞。待小人赶回家中,早已为时晚矣。”
李旭上前两步,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大声道,“程既小人,觊觎我家中财物,更戕害了家父性命。此等恶行,罪不容诛。
“还望夫人严惩程既,定要还小人一个公道!”
第44章 君子一诺
堂下一时寂静无声。
上首坐着的老夫人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并不应腔。
手里那串念珠倒是拨拉得更快了些,啪嗒啪嗒磕在一处,在室内孤零零地响起,带了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李旭有些发怵,来时那一股子劲像是耗尽了,迟来的一点恐惧后知后觉地沿着骨缝朝全身蔓延,他额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脊背上只觉得毛刺刺的一片。
寻他来的人交代的话他已说了个乾净,退路早就没了。他只能暗暗指望着那人教的一番话能如愿地起了效用,这是他能握在手中的最后的筹码了。
一旁的秋姨娘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忍不住频繁地偷偷抬眼,去瞧老夫人的脸色,试图从其中看出点儿她想要的反应。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口怦怦的,像是揣了个兔子,不大安稳地乱跳。
李旭这件事是她从谢行履手中揽下来的,人也是她派了手底下办事的去寻来的。
谢行履先前听了她的话,派人去查程既的身世,并先前所经诸事,谁承想竟查出这样一桩密辛来。
从谢行履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她就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一个能把程既彻底从谢家赶出去的契机,更是能向老夫人表忠心的最好的筏子。
她先是不动声色地将谢行履从这件事中择了出去,替换成了自己的人手。
李旭这人极好拿捏,滥赌好色,又对程既恨之入骨,只需一点钱财和言语煽动,他就乖乖入了彀中。
手中捏了这般重要的人证,她寻了个时机,藉着日常侍候的工夫,将这件事悄悄儿地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本就不喜程既,嫌他先前不识礼数冲撞了自己,对他顶着的男妻身份更是厌恶,觉着平白玷污了谢家的名声。听了这样的事,自然是更容不下此人。
果真,老夫人当日沉吟片刻,面容隐在阴影里瞧不清,语气平淡着道,“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话说的含糊,半句都未点明要怎样处置这人。可秋姨娘心底却止不住地生了些热切出来。
无论如何,老夫人都是松了口,事情都能见着一点希望来。
她听过李旭那套说辞,模棱两可,内里可信的东西只怕两分都不够。这样的人,烂到骨子里去,胡乱攀咬,话里头的真假他自己都分不清。
以程既的手段,不论此事真伪,李旭靠他自己必然都是赢不了的。
可她寻不来旁人了,时间不够,眼前这个地痞无赖,是她唯一能扳倒程既的指望。
于是她派了人去,细细地加工出另一番说辞来,教着李旭记下,好在对质时一字一句地学出来。
她好歹伺候过老夫人几年,清楚这人的喜好和忌讳,那番话踩着老夫人心头大忌,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定能将老夫人的怒气再掀上一层去。
可如今,老夫人为何不开口?
明明她先前……
秋姨娘心里头乱作一团,帕子在掌中揉得不成样子,咬了咬牙,开口道,“李老大夫去世得突然,我也是听下人说起,才知晓一二。却不曾想这其中竟有这般隐情。”
她起身来,站去堂下,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道,“李公子方才慷慨陈情,句句泣血,妾身都忍不住为之动容。老夫人,这其中冤屈实情,若真如李公子所言,那我谢家百年清正门风,今日岂不是有了倾覆之险?”
老夫人淡淡抬起眼来,将堂下站着的众人齐齐扫过一圈,才慢悠悠地开了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传道授业的恩德,同生身之恩也不差什么。”
“不敬恩师,贪图他利,放到这天下任何一处去,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谢家传世百年,自先祖起,便立身持正。也断然容不下这等宵小之流,作出有辱门楣之事。”
她朝程既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后者身上,像是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程既,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辩驳的吗?”
秋姨娘在一旁似笑非笑道,“小程大夫素日里最会说话的,怎么这半日里一声都不吭了?”
“难不成是被人揭了底,心里头发虚,再狡辩不成了?”
程既沉默了半日,听她这般说才又抬起头来,嘴角挂着一抹明晃晃的讥嘲,“姨娘好容易找人来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我若是中途打断了,岂不是白费了姨娘这番苦心?”
他朝前走了两步,余光在周围打量一圈,最后停在李旭身上,眼底里遮不住的轻蔑,“师父临去世前,都还盼着你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却从未体谅过他半分。”
“你……”李旭脸涨得通红,朝他怒道,“明明是你花言巧语,哄骗我父亲,如今还在这里胡说。”
程既懒得同他吵,转过头去,掸了掸衣袖,弯腰躬身,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又道,“祖母明鉴,这人口中所言之事,十分里八分具是信口雌黄,容程既分辨一二。”
“当年程既初来城中,无处立足,便在善济堂中做了抓药伙计,同师父也是那时相识。”
“师父怜我孤苦,言谈中又格外合得来些,便收程既做了徒弟。”
“师父独自一人在城中居住,妻儿早逝,至于这位李旭李公子,”他瞟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李旭,嗤笑一声道,“乃是族中过继而来。但其嗜赌成性,屡教不改,师父常常自责,以为是自己管束不当,才未能让其成才,是以多有几分溺爱。”
“师父一生博览群书,遍阅古方,自行编纂出数十药方来。病危之际将我唤去床前,殷殷告诫。为医者,当医天下之人,不可因一己之念藏私,愧对杏林之责。”
“他知道这位李公子品行不端,难托大任,这才将药方悉数交付于我,嘱托我寻着机会,定要将其广为流传,惠及天下万民。”
“是以我才取走药方,依照师父嘱托,预备着往后见诸于世人。”
“至于这位李公子,”程既微微抬起下巴,脸侧线条绷得极紧,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厌恶,“你此后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真要我在此处一一讲明吗?”
第45章 赶出谢家
李旭眼神闪烁着,透出些许不安来,面上仍撑出一副强硬姿态道,“一派胡言。”
“你偷了我家的东西,还故意编出这些话来蒙蔽其他人,仗着我爹不在了,没人能证实你话里的真假,便开始胡乱替自己洗脱罪名。”
说着,便朝堂上的老夫人道,“夫人,您可万万不能信了程既的胡言乱语。这人惯会使唤一张嘴,绝不能信的。”
程既冷哼一声,长袖一甩,将手背去身后,沉声道,“你同师父好歹有几分血脉亲情,看在师父面上,我原不想当众拆穿你那副嘴脸,平白地教你难堪。”
“谁知你这般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就休怪我了。想来师父若地下有知,也羞于见到你今日这番丑态。”
一通话毕,程既扭过头去,懒得再看他,朝着堂上老夫人朗声道,“祖母有所不知,此人因药方一事,心中对程既暗自怀恨,几次来药铺中寻衅滋事,大放厥词,口口声声道是我抢了他家中财物,店中掌柜伙计都不堪其扰,连病人一时都不敢上门去。”
“过了些时候,他眼见着这般不成,愈发变本加厉,寻了一批地痞流氓,趁我白日里不在,在我居所处打砸搜寻,嚣张异常。”
“正因如此,程既不堪其扰,才只好辞了城东的差事,好迁往城西避祸。”
“此间种种,原是私事,且这一二年间,日子渐渐平静下来,我只当此事已过,也懒得再去深究。”
程既说到这里,俯下身去,深深一拜,口中道,“是程既疏忽大意,未曾料想到此人如此猖狂无耻,竟能纠缠到此处来,扰了祖母同家中人安静,但凭祖母责罚。”
“至于这等言行无状粗鄙之人,”程既用余光扫了李旭一眼,神色平静道,“祖母心肠好,向来与人为善,不肯轻易为难旁人。那也罢了,程既这就唤家中小厮来,将他痛打一顿,丢出门去,不在祖母面前碍眼就是。”
“姓程的,你欺人太甚!”李旭在一旁恼羞成怒地吼出声来,神色里夹杂了几分慌乱和心虚,一边说话,一边频频地将眼神朝四周瞟去,“你别妄想仗着今日的身份,就能随意颠倒黑白,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
这话说得粗俗,一时间老夫人同秋姨娘都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来。
人是自己寻来的,眼看着程既几招连消带打便要将事遮掩过去,上首坐着的老夫人又还未表态,秋姨娘心下便是再嫌恶,这时也不由得站出来道,“老夫人您看,李公子是李老大夫正经的儿子,程既又口口声声道自己是得了遗愿,这两人争执不下,各说各的理,可怎么办才好?”
她在此处帮了半日的腔,瞧着老夫人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架势,明摆着坐山观虎斗,不愿分出力去,心里头也免不得窝了火,便藉着两句话将这球轻轻巧巧地踢过去。
老夫人想撵程既走,又不肯脏了自己的手,只管一味地指使她去,天底下可没有这样吃了螃蟹不沾腥的道理。总要都出了手,往里头插一杠子去,来日里但凡有什么祸,也不必自己一人背着,做了冤头鬼。
老夫人听了她这话,眼神略斜着,睨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开口道,“都停了吧。”
“当我谢家的前厅是东门外贩菜的市集吗?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一时间堂下众人都噤了声,室内静悄悄的一片,只剩了老夫人声音在堂中响着。
她将手中的念珠搁去一旁小几上,又端起茶盏来,略抿了两下,才又开口,声音缓慢嘶哑,带着股暮沉沉的怪气,“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各家各户的私事,说白了,几句话也攀扯不清,谁争了谁的,欠了谁的,哪能算得明白。”
“这前厅也不是县令老爷的公堂,我老婆子也不是什么断案的青天,在这里听你们争了半天,头也直发昏,听不出什么道道儿来。”
程既听着老夫人这番话,心渐渐地沉了下去,一双眼目光锐利,鹰一般,几乎要将上首坐着的这人盯出个洞来。
老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接着道,“你们之间的纠葛,我是没心思再管。可有一样,程既是嫁进谢家来的。既然身为人妇,便该恪守本分,不要无端生事。”
“如今因着你的缘故,这人来谢家大闹这一场,那往后,还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家宅不宁,乃是大忌。错在不在你,我老婆子也懒得追究,可今日招来祸事的是你,那往后便是存了个隐患在眼皮子底下,叫谢家众人还如何睡得安稳?”
“我也不罚你,也不论你的对错。好歹你也算救过我孙儿的性命,于我谢家有几分恩情,你去账房,领五百两银子,便自行下堂求去罢,也不算我谢家薄待了你。往后诸多事端,与谢家再无干系。”
李旭没料想到自己这番辛苦,末了老夫人只是不轻不重地言语几句,没怎么处置程既不说,甚至还给了银子,倒给程既落了份体面,一时间恨得眼里头冒火,牙咬得咯吱作响。
秋姨娘在一旁候着,心里头也不大乐意。她清楚老夫人这是不愿下死手,生怕日后惹了什么祸端。
这样的大好机会,却没能让程既吃到多大的苦头,她心里头未免不大爽快。可再一想,程既出了谢家,无权无势,不过一个小小郎中,到时还不是由得自己揉圆搓扁,才略快意了些。
程既静静立了片刻,忽地抬头,看向上首坐着的老夫人,眼神中难言讥诮,嘴角勾出一抹笑来,“老夫人当真厉害,案倒是断得明明白白,这般各打五十大板的本领,任是哪位青天在世都要自叹弗如。”
这话刺得分明,老夫人听进耳中,更觉不满,面上不由得罩了层寒霜,“程既,我念在你昔日的功劳,才给你留了份体面。你若还这般不识抬举,休怪我不留情面,叫下人来赶了你出去,到时可就难看了。”
话音刚落,堂外忽地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动静,有人逆着光影,大踏步地走进门来,掷地有声道,“祖母若要赶走程既,便将孙儿一并撵出谢家罢。”
第46章 阿辞归来
程既猛地转过头去,天光刺目,来人在他眼底只映出一层模糊的带光晕的轮廓。
光影里的人渐渐走近,走去他身旁。程既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看。
身侧攥得极紧的手掌覆上一片温热,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劲,于是有旁人的手指插进来,挨着掌心,指腹相贴,被很轻地摩挲了两下,带了些安慰人的意味。
“别怕,”他听到来人开口,声音低低的,很柔软地落在耳畔,只有他们两人听见,“我回来了。”
一颗心奇异般地平静下来,像是沸腾的滚水离了灶,不甘不愿地冒了几下泡,就变得悄无声息,余下一腔热度散不去。
程既想要开口争辩,说自己才没有怕,可嘴唇颤了颤,最终也没能开得了口,只是下意识地将那人牵得更紧了些。
谢声惟鲜少见到程既这样的情态。
这人在自己面前永远是狡黠的、热烈的、鲜活的,像一颗树梢结出的圆李子,尖儿上带一点红,活泼泼地掉进人怀里去,引着逗着人不得不想要去喜爱他,吃掉他。
可如今,他独自个儿站在堂下,身侧诸人各怀鬼胎,言语虚虚实实,刀子一样往他身上落。
他孤零零的一个,无人援手,无人相护,再多的挣扎都成了徒然。
谢声惟踏进门时,入眼的先是那片单薄的影子,隔着衣料,也能瞥见伶仃的蝴蝶骨,很瘦,又很固执地挺着,半分都不肯退的样子。
他只是看着,心口就泛起密密的疼,像有人撒了一把苍耳子上去,细小的刺勾着,剐下一片血肉来。
掌中握着的手冰凉,起了一层汗,滑腻黏湿,谢声惟禁不住多使了些力气,牢牢地攥着,扣在掌心里。
他抬起头,目光从堂中诸人面上一一扫过,眼底黑墨翻涌,晦暗不明。
秋姨娘先前从未将这病秧子放在眼里过,这时同他眼神相对,只觉得寒意慑人,忍不住心下一激灵,不大自在地偏过头去。
老夫人到底更沉得住气些,面上半分情绪都不露,对着谢声惟还是用一贯的温和口吻道,“这么快便回来了?好歹在张府里用过了晚饭,同那边的世伯多说会儿话。”
谢声惟方才闯进来得急,并未行礼,这时也懒得再补。他心头裹了一团戾气,在胸膛中左右奔突着,说出口的话便凝了冰碴子,“若是真用了晚饭,只怕孙儿回来时,祖母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干净了吧?”
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捻动掌中的念珠,装作未听出他话中之义,“自然。这些腌臜的家宅之事,祖母也不想叫你多听了去,平白脏了耳朵。”
“你只需专心养病,不干不净的、坏了规矩的东西,自然有祖母替你料理。”
“原来在祖母眼中,竟是这样看程既的么?”谢声惟冷笑一声,将身边人拉得更近了些,“那被程既救了的孙儿又算什么呢?”
“你与他……自然是不同的。”老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她自诩了解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最是温和宽厚,府中下人都没谁得过他半句训斥的。
正因如此,她今日才遣了人将谢声惟支开。既是觉着他若在场定会在言语间对程既多有维护,也是在心里头笃定,即便他回来时发觉程既已经离府,也不至于为此事穷追不舍,闹出什么乱子来惹得大家难堪。
可谁曾想,她这位孙子倒好似一头栽到了程既身上,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竟也敢直直闯进前厅来,当面同她起了冲突,言语间毫不客气,只为护着那个她看不顺眼的人。
莫不是被那程既的一张脸迷住,失心疯了不成?
老夫人心头愈发不快。这个程既先前就对自己出言不逊,又仗着那道士的两句话堂而皇之地嫁进府中来,如今更是将自己心爱的孙子勾得五迷三道,顶着那副不寻常的皮相,活脱脱便是条祸乱家宅的狐狸精。
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府中,不定要惹出什么祸端来。
“是,孙儿与程既的确不同,”谢声惟仰起头来,冷声道,“他出身寒微,也未曾自轻自贱,习得一身济世之术,还能留出一副侠义肝胆来。”
“孙儿与他萍水相逢,他尚且不吝施救,为了保孙儿性命,甚至甘愿背上男妻的名头。哪怕是在后宅之中屡遭嘲笑讥讽,他也不曾迁怒他人。”
“可孙儿呢,生在富贵锦绣堆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于高堂于家府于世人,可有过半点惠泽之情?连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都要因为孙儿之故受良多的为难折磨。”
“孙儿怎么敢说与程既相同?又拿什么同程既相比?”
“住口!”老夫人猛地站起,举起拐杖,颤抖着指向谢声惟,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语气里带着惊怒,“你说这话,可有一星半点顾念过你爹娘祖母?”
“枉你素日里读书识礼,受先生教化。那些孝悌之礼,难不成都浑忘了?”
“谢家生你、养你,舐犊之情,骨肉之恩,拿你当心肝儿肉一样来疼,便是叫你用这话,来诛我们的心吗?”
老夫人着实是气得狠了,也是真被伤了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话音刚落便止不住地咳起来。身后立着的周嬷嬷忙上前来,替她抚背顺气,又斟了盅茶递上去。
堂中候着的谢家众人见着这般态势,大气都不敢多喘,四下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老夫人沉重嘶哑的呼吸声,风匣子一般。
谢声惟静静地立在堂下,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程既在一旁拿眼去偷看他,眼底掩不住的担忧。
谢声惟察觉了,勉强提了提唇角,作出一个笑来,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待到老夫人那厢总算平静下来,颤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去,谢声惟猛地往前走了两步,袍角一撩,跪在了堂下。
“孙儿并非有意惹祖母生气,还望祖母保重身体,”他说完,重重地叩下去,再抬起头时,声音里带了浓重的沙哑,强自压抑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孙儿同祖母都知晓。”
“方才孙儿不过是说了几句自贬之语,祖母便如此伤心。那祖母可曾想过,程既也是有生身爹娘的。”
“这天底下谁不是爹娘生养教诲,即便他爹娘早逝,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今日他们千疼万宠的孩子在旁人这里受了这般不明不白的委屈,被骂了这样不堪的话,又该作何想呢?”
谢声惟说到此处,眼圈微微泛了红,他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捧住老夫人的衣角,面上遮不住的悲切,“祖母,您方才说孙儿枉读了圣贤书,可孙儿明明记得,书中有云,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怎能只照着自己,而罔顾了他人呢?”
“孙儿生在高门大户,有爹娘祖母疼宠,难道程既便是道旁稗草吗?”
老夫人一时竟有些怔住了,她有心撵程既出府,可谢声惟句句逼着,声泪俱下,她一时间心头又是疼惜又是恼怒,“为了个男人,你就这般不争气?连祖母的意思都要忤逆?”
谢声惟抬起头来,面上挂了一抹苦笑,“若不是为了孙儿这幅病怏怏的身子,程既怎会陷进这深宅大院中,被迫如后宅妇人一般,同人勾心斗角,争口舌长短。”
“他原本该是济世的良医,只因心中存了善念,出手救了孙儿一条命,才会惹得祸患缠身,承受了那样多的诋毁谩骂之语。”
“孙儿此生已然负他良多,怎能忍心叫他多受平白的委屈欺凌?”
“祖母若执意要赶程既离开,孙儿不敢忤逆,别无他法,只有随他一道去了。”
“还望祖母此后身体康泰,福寿绵延,便当做从未有过声惟这般不争气的孙儿吧。”
第47章 内子之称
“好,好啊。”老夫人声音嘶哑,拄着拐杖,重重地捣在地面上,咚咚的闷响听得人心头发慌。
这两下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颓然地往椅背上靠去,念珠从指间垂落下来,“这就是我谢家养出来的好孙儿。”
“为了区区一个外人,连自己的老子娘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声惟紧紧抿着唇,心里头升起一股荒谬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怎样再同老夫人争辩,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堂上的这群人,似乎总是有桩桩件件的因由来说服他。
大义、体面、孝心、亲顺,一样论不过便拎出下一样,总要压到他俯首帖耳才肯罢休。退了一步,便要往后退千万步,榨到避无可避为止。
这些人是他的亲人。
血脉融汇,骨肉相连。
所以就有了叫他不得不屈服的藉口。
他的手在身侧攥得极紧,指甲几乎要切进掌心里去。
蓦地,手背上覆了一片温热,有人贴近了他身旁,衣衫簌簌,抬手握住了他的。
“祖母这话说得蹊跷,”身旁人语气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笑,“孙媳当年可是过媒下定,三书六礼,正经地拜过了堂才进了谢家的门。您也是亲口喝过了媳妇茶,认了孙媳正头夫人的名儿。便是相公今日在这里,都要唤孙媳一声内子的,怎的就成了外人?”
“真要这般论来,如今这堂上,也只祖母,相公同孙媳算是正经的谢家人,至于旁的,”程既淡淡地瞟了秋姨娘一眼,“自己上不上得了台面,还要看主家抬举,哪儿又来的体面拿身份压人呢?”
“你……”老夫人没料到自己气急了随口说出口的倒被他捏住了话柄,一时也想不出话去驳他,又看一旁站着的谢声惟头垂着,不发一言,手倒是同人牢牢牵着,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索性闭上眼去,不愿再看这两人。
一旁的秋姨娘却是心下惶急,神色间也不复先前的自如。
原本瞧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谁能料想到这病秧子回来的这样快,还有了这般天大的胆子直接冲进前厅来将人护着,又不禁在心底暗暗怪老夫人做事不精细,怎地就叫人漏了消息出去。
开弓哪有回头箭,何况如今,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整件事的主谋,若是此时退了,不了了之,来日里谢夫人回了府,他们母子再通了气,只怕自己就成了那头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了。
老夫人这头怕是指望不上了。这老虔婆心里头顾忌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投鼠忌器,谢声惟这样的拦法,只怕她一时不敢朝程既下狠手,来日不顺着那对母子的意思跟着在自己身上捅一刀就算不错了。
至于谢铎,她在心底冷笑一声,早在多年以前她就看清了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怯懦和软弱,把指望打到这人头上只怕还不如自己筹谋来得安稳些。
打定了主意,她竖起两道柳眉,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二少爷当真是会心疼人的。成了亲这才多久,就将人放在心尖儿上护着。只是二少爷可别忘了,你这心肝宝贝可背着官司呢。便是有你在这儿背书,来日状子递到衙门口去,堂上老爷一审,谁是谁非可真说不准。”
“便是今日你在这宅子里能护得住他,将来上了公堂,你还能继续护着他不成?”
李旭原本自谢声惟进来后便心虚着,看着堂上老夫人神色几度变幻,心里头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不该头脑一热,为了报复程既行了此举,结果惹来了这样大的麻烦。若是今日当真成不了事,他们谢家关起门来有商有量,自己无权无势,身无长物,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种种念头在心里头轮过遍,冷汗一颗颗地从额上往外冒,这时听见了秋姨娘的话,简直如救命稻草一般,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喊道,“我今天是一定要个说法的。”
“程既抢了我爹留的药方子,还害了我爹性命,你们若是包庇不肯将他交出来,我便去衙门前敲登闻鼓,定要官老爷判你们一个窝藏之罪。”
不待程既驳回去,堂上老夫人厉声道,“好了,都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