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砚深吸一口气:“微信你也不回。”
余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他们上次见面开始,余清砚很热衷于和余鹤联系,隔三差五给余鹤发微信,比朋友圈里培训学校卖课老师还过分, 经常转发一些警如【定了,一月,这些考试即将报名】、【三个月,手把手带你考下 XX 资格证】、【初中可报!2584个岗位等你来】之类考证招聘的信息。
可以看出余清砚对余鹤现在的职业非常不满意了。
但这些消息谁爱回?余鹤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翻白眼,后来就把余清砚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了。
余清砚可能是有什么救世之心,打定主意要帮助余鹤自力更生, 脱离现状。
余鹤完全不能理解,也不知道余清砚哪根筋搭错了, 还是最近又读了什么有关救风尘的名著。
他不胜其扰,对电话那头的余清砚表达自己的坚定立场:“不考证、不招聘, 我就愿意躺着挣钱,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余清砚:“这些事我也想和你谈, 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爸爸生病了, 你知道吗?”
余世泉生病的事情,余鹤隐约知道一点。
被赶出余家前, 余世泉带他做了个体检,说是这病症可能会遗传, 带他去筛查会不会发病。就是这个检查结果出现异常,显示余世泉和余鹤的基因序列不匹配,这才发现余鹤并非余世泉的亲生儿子。
余鹤将这件事大概讲了一下,最后说:“应该挺严重的吧,小病小灾他也不能去医院,那个筛查你做了吗?”
余清砚的声音有点低落:“是肾衰竭,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我想当面和你说。”
余鹤啊了一声,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又见面啊,我和你又不是谈恋爱,哪儿那么多面要见。我晕车,不爱出门。”
余清砚温声细语、循循善诱:“余鹤,下学期开学,我选了中医食疗课做选修,从中医药学院学些营养知识帮爸爸调养身体。妈妈说你在医学上很有天赋,你要跟我一起去上课吗?”
余鹤握着手机的手指蓦地一紧。
在余世泉眼中,余鹤一无是处,而张婉也从没当面夸过他有什么天赋——除了长得好看。
余清砚脾气好、性格好、成绩好,完全符合这对夫妻对优秀儿子的想象......
可张婉居然对余清砚说自已医学上有天赋?再说他有什么天赋啊,不过是会扎输液针罢了。
张婉讲话一如既往的夸张。
余鹤侧过身,状若无意地问:“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余清砚应声道:“是,她很担心你,傅总毕竟......见面谈吧,你如果不想来奉城,我可以去云苏找你。”
上次见余清砚,窗外的树枝才刚开始落叶,那天一片银杏叶落在了傅云峥身上,余清砚在枫树下看到了自已和傅云峥接吻。
现在树叶都落尽了,光秃秃的树干笔直地指着天,像在朝天发问,真不知道它有什么不满意的。
余鹤没拒绝,说:“好吧,那你来找我。”
余清砚就读的奉城大学并非专门的医学院校,但中医药学院享誉全国,盖因中医界泰斗沈涵每学期都会来讲公开课,在奉城大学读书的学生有机会成为沈涵的外门弟子。
沈涵又名沈三针,在中医界是活化石一般的人物,是某位领导人的专属御医,轻易不接外诊,传说一手针灸能和阎王抢人,只要没断气,他都能给扎回来续命。
他是中医学院针灸推拿学的客座教授,直播平台的孟大师就是沈三针的外门弟子,余清砚选修的中医食疗课虽然与针灸推拿学无关,但上课地点却在中医学院。
挂断电话后,余清砚又给余鹤发微信劝说:
【余鹤,你就跟我一起去中医学院转转,万一有机会碰见沈三针呢?我想请沈老给爸爸看病。】
这大孝子。
余鹤把手机扔到一边。
看来余清砚和余世泉张婉他们相处的很融洽,可自己的亲生父母......
算了,余鹤把抱枕搂紧怀里,余清砚说的没错,要是让他亲生父母知道自己被人包养,一定会气吐血吧。
可是傅云峥很好啊。
一想到傅云峥,余鹤心里那点郁闷就跟宛如晨雾见朝阳,瞬息消散。
去中医学院学食疗余鹤没兴趣,但他倒是真想学学推拿。
傅云峥讳疾忌医,腿很久没有再进行过专业的理疗按摩,肌肉已经出现退化。
按摩经络能够直观展现双腿的状况,然而傅云峥每次推拿理疗,得到的结果都是肌肉僵化情况加重,经脉血管又添了堵塞,情况一次不如一次......没人愿意总是听到坏消息,傅云峥也不例外,即便后来理疗师不再当面说,可表情又没办法骗人。
傅云峥因而不再请理疗师过来,他已经习惯在轮椅上生活,治愈的可能又微乎其微,推拿的效果一时也看不到,对心态的影响倒是很直接,权衡之下,傅云峥放任自流。
好在傅云峥倒是不排斥余鹤给他按腿,总的来说,傅云峥不排斥余鹤做任何事情,颇有些随着余鹤折腾的意思。
从孟大师直播间买的保健仪器,他们基本上都尝试了一遍,至于效果,聊胜于无吧......孟大师直播虽然也会教一些推拿手法,但更多时候还是在卖货,能找个正经地方系统的学一学也不错。
孟大师说手稳的人天生适合学医,余鹤的手就很稳,之前在短视频平台测试手抖的蓝线挑战,很多人拍的时候针头都抖成波浪线,而余鹤去拍,蓝线扫过就是一张握针的照片。
他记得傅云峥曾偶尔提过一句,说针灸比按摩有效果,余鹤有点想学针灸,但他不敢看别人施针。
就好像晕血的人没法做外科大夫,晕针的人怎么学针灸啊。
余鹤从针线盒里拿出一根针,他看着针线盒里的针没事,亲手拿针也没事,自己用针扎自已一下也没事,这给了余鹤很大勇气。
他从网上找出个针灸学习视频,讲课老师拿针扎假人时余鹤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当银针即将碰到讲师搭档的刹那,余鹤把手机扔了出去。
手机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傅云峥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目光越过手机落在余鹤身上:“怎么了,一上午魂不守舍的。”
余鹤长出一口气:“我在看恐怖片。”
傅云峥转动轮椅,附身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看到标题为【针灸入门讲解与实践】的视频,眼底微不可查荡出一丝笑意:“好别致的恐怖片。”
余鹤趴在床上:“哎,余清砚叫我去上学,他选修了奉大中医学院的课,我还挺想学针灸的,但是我晕针。”
“奉城大学?”傅云峥听余鹤提起,以为余鹤也想去奉城大学,他大学是在国外念的况且毕业了十几年,并不是很清楚现在国内大学的现状,很真诚地问:“捐座图书馆能去那儿念书吗?”
余鹤:“......”
用捐图书馆换取大学就读名额,这是什么豪横行径?
余鹤回答:“不能吧,早就都统招了。”
傅云峥若有所思,沉吟道:“统招了......那就捐个实验室。”
余鹤:“??????”
统招跟实验室有什么关系,意思是得加钱吗!
“一个实验室,不得大几千万啊?”
余鹤小心翼翼地问,这辈子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钱上露怯。
傅云峥用余鹤的手机查了一下:“几千万也能建下来,好一点的上亿。”
余鹤是真被傅云峥豪迈作风震撼了。
这会儿功夫,傅云峥已经从奉城大学官网上找到了项目管理部的电话,手指一按就要拨过去咨询。
余鹤赶紧把手机按下来:“你先等等......你要花钱捐一个实验室,就为了让我去奉大读书?”
“怎么能说是为了让你去奉大读书呢?”傅云峥云淡风轻:“于公而言,为祖国教育事业做贡献,每个企业家都义不容辞,于私而言,是积德行善,而且可以免税。”
余鹤双目失神:“......”
还能这样?
傅云峥看着余鹤呆呆的样子,被余鹤按住的手不由轻轻一动,余鹤猝然一惊,被烫着般猛地松开傅云峥的手。
余鹤回过神:“那也不用你捐实验室。而且我也没想去奉大读书,只是他们中医学院......总之你别管了。”
傅云峥略一点头,把手机还给余鹤:“那你什么时候想念书告诉我,国外也有几家大学不错。”
余鹤倒回床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就想和你呆着。”
傅云峥忍俊不禁,笑意从长眸中潋滟而出:“因为我不管你是吧。”
余鹤在床上打了个滚:“嗯,和你在一起,就算各作各的事,不说话,也比自己呆着有意思。”
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余鹤却忽然生出几分困意,他脱掉衣服钻回被窝里,皮肤直接与棉质床品接触带来愉悦地触感。
余鹤哼唧一声,裹紧被子闭上了眼睛。
傅云峥什么也没说,只是替他拉上来窗帘。
余清砚到云苏已是下午四点。
出门前,余鹤从衣柜里翻出件短款羽绒服,白色的。
余鹤套上羽绒服,对傅云峥说:“跟他们说下次别买浅色,不禁脏。”
傅云峥将手里的书放下,说了三个字:“难伺候。”
余鹤拉羽绒服拉链的手一顿,狐疑地望向傅云峥。
傅云峥漫不经心地拂过书册封面上的烫金字:“自已懒得挑,设计师帮你选还挑三拣四。”
“设计师选的那些也不实用啊。”余鹤把拉链拉到头,反手把帽子扣上:“我又不去拍时尚杂志封面,随便选点简单的款式就行。”
余鹤越过那些极具设计感的羊绒大衣,选了保暖的羽绒服穿,再往下是灰色抓绒运动裤、篮球鞋,一身最寻常不过的装扮。
随便从学苑路开车路过,十个男大学生里八个这么穿,然而余鹤身高腿长,蓬松的羽绒服穿在身上也不显瘫肿。白色是非常挑人的颜色,但耐不住余鹤颜值抗打,还是那种能直接拉去摄影棚拍封面的好看。
再普通的衣服也盖不住余鹤身上那股扎眼的意气,在人群中看到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有些人就是随便穿也比别人精心搭配的有气质。
在样貌和气质上,余鹤属于老天爷追着喂饭吃,最气人的是,余鹤不以为意,真心实意觉得这没什么,从没有任何要把谁比下去的意图,这比蓄意为之更可恶,这也是余鹤招人恨的原因之一吧。
傅云峥对余鹤口中的‘随便’不置可否。
“晚上回来住吗?”傅云峥随口问。
余鹤把帽子摘下来,眉心紧锁,很不信任地盯着傅云峥:“问这个干吗?想趁我不在找别人?””
傅云峥无语地摇摇头,翻开书继续看,不再搭理余鹤。
从理性上来讲,余鹤分析傅云峥找别人的概率很小,但从感情上来讲,那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那个'一'亦是余鹤不能接受的。
不知不觉间,余鹤对这件事排斥的原因已经从担心失业,逐渐转变为对傅云峥的占有欲,在余鹤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潜意识已经替他为这段关系增添了排他性。
余鹤很不放心地穿过玄关,在开门前又探头喊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啊。”
余清砚的车直接开进了庄园,就停在门口。
车里温度很高,余清砚只穿着米色高领羊绒衫,浅色的衣领包着尖下巴,看起来清秀又温柔。
上次见面时,余清砚身上略显浮躁的小家子完全沉淀下来,他的变化是如此巨大,仅仅半年时间就打磨掉了身上所有‘不够矜贵’的地方,硬生生将自己磨成了一块儿光华润泽的玉。
余鹤拉开副驾驶的门:“余少爷亲自来接,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余清砚侧头看余鹤一眼,挂挡倒车:“你和我说话非得这么阴阳怪气吗?”
余鹤脱了外套仍在后座上,调低座椅靠背,半躺在副驾驶座椅上,懒懒散散:“你可以不跟我说话。”
车辆从庄园开走时,沿途遇见的侍从帮佣纷纷停下朝车辆微微躬身行礼。
傅家的排场余清砚已经体会过,回去后也多番打听过傅云峥的背景,对此见怪不怪。
余清砚调转车头:“我开进来的时候可没这阵仗,不知道以为我车上拉个太子呢。”
余鹤撑着手臂扭头看余清砚:“不许我阴阳怪气,你自已在说什么疯话。”
外人都知道余家的真少爷余清砚虽然在普通人家养大,但彬彬有礼,性格随和,明明是少爷命却没有少爷脾气,极好相处,回到余家后很快得到全家的认可,祖父余老爷子更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传家的帝王绿玉牌送给了余清砚。
只有余鹤知道,余清砚那看似温驯的皮毛下藏满了心眼,余清砚在别人面前伪装的毫无破绽,在余鹤面前却装的很敷衍。
可能觉得以余鹤的智商不值得他认真。
所以余鹤觉得余清砚假死了,以余清砚的手段如果有意和他好好相处,余鹤肯定把余清砚当好兄弟相处,可偏偏余清砚只在他面前炸刺。
余鹤受了一肚子气,和别人说别人还不信。
这个黑莲花!!!气死他了!!!
余清砚道歉快到没诚意:“抱歉,只是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很担心你过得不好,到了之后却发现你做金丝雀做的很开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能懂吗?”
“你在是来的路上担心我过得太好,到了之后发现我就是过得很好,心里不平衡吧,连兔子皮不披了,直接展现真面目了?”余鹤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你这么活着不累吗?上回见面,有外人你温声细语还帮我剥螃蟹,装的跟真关心我一样,这回只有我了,你也不装什么好弟弟了......”
“哥哥,”余清砚打断道:“我比你先出生的。”
余鹤冷笑一声,薄唇轻启,吐字如珠:“弟弟。”
余清砚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怒火。
余清砚一直觉得自已涵养够深,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沉得住气。
可只要和余鹤相处几分钟,他全身的血就蹭蹭往脑袋里窜,整个人就像被下了降智的诅咒,什么涵养城府全都不好使,恨不能掐着余鹤的脖子和他打一架。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余清砚相处如沐春风。
余清砚明明从来没打过架。
但是他想打余鹤。
在这之前,余清砚给自己设定的人设是亲和悲悯,善于包容,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天生的仇人,于是上苍把余鹤派下来,叫他长长见识。
扪心自问,余清砚现在对余鹤没什么敌意,最费解的是,余鹤对他也没敌意,然而两个人只要见面,总是莫名其妙就能掐起来。
余清砚很清楚自己是讨好型人格,最擅长让别人对他产生好感,养父母、亲生父母、学校的老师同学、回到余家后新认识的那些豪门少爷......
很多人能感受到他的亲和力——
余鹤不在此列。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再和谁说话。
当车辆拐上高速,余鹤扒着车窗:“你要带我去哪儿?”
余清砚面无表情:“奉城。”
余鹤低声骂了句脏话:“你是不是有病?把我骗出来往奉城带,你怎么这么阴啊。”
“爸爸住院了,他现在状态很不好,每三天就要进行一次透析......”余清砚神情很淡,看不出什么悲伤,只是在称述事实:“我做了肾源匹配,配型符合,但我的身体现在达不到活体肾捐献条件,我也在努力调养身体,一年内不能进行肾源移植,他可能会死。”
余鹤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余清砚:“余清砚,你是不是疯了?你才认识他半年,有那么深的感情吗,你要给他捐肾?”
余清砚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很平静地说:“亲人之间就应该相互帮助。你跟我去医院看爸爸,我带你回老家见你的亲生父母,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相认,我可以说你是我同学。”
余鹤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余清砚,说:“你可真是余世泉的亲儿子,利益交换这一套天生就玩的很6。”
“聪明人各取索取,”余清砚看了一眼后视镜:“笨蛋才相互内耗......余鹤,后面有辆奔驰商务跟我们一路了。”
余鹤回头看了一眼,淡定地靠回座椅上:“哦,是保镖。”
什么?保镖?
这是在拍什么豪门电影吗?
余清砚险些握不住方向盘,高速行驶中的车辆快速左右摇晃了一下,这摇晃算不得剧烈,但足以把余鹤晃晕。
余鹤就跟中了毒一样,精神气从身体里迅速消失,眩晕一波波侵袭而来。他闭上眼,虚弱地骂余清砚:“你他妈会不会开车,都说了我晕车,一会儿我吐你身上。”
余清砚意味深长地斜觑余鹤一眼:“他可够疼你的。”
余鹤晕车晕的难受,朝余清砚比了个中指。
余清砚调低空调温度,汽车一路飞驰,开向奉城中心医院。
傍晚五点半,天空是种深海般的墨蓝,临近下班是医院最忙时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跟着余清砚穿过人潮汹涌的缴费大厅时,余鹤停下来听两个大姨因为排队吵架。
余清砚都快走到电梯口才发现余鹤没有跟上来,回头正看见余鹤抱着手臂看热闹。
豪门中磨炼的矜贵修养岌岌可危。
“余鹤。”余清砚忍不住拽了一把余鹤胳膊:“你在干什么?”
余鹤回过神,张口就来:“观察人间百态。”
余清砚闭了闭眼,拽着余鹤往前走:“去17楼也能观察,你养父病重难治,你就这么无所谓?他好歹养了你十九年。”
余鹤被拽进电梯,他半倚着电梯里的栏杆,还没说话就被余清砚拉起来。
余清砚:“站好,电梯脏。”
余鹤想说的话被余清砚一打断,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他拍开余清砚的手:“你怎么管那么宽啊,别拉拉扯扯的,我有金主的,别影响我生意。”
电梯里正在整理报告单的护士动作微顿,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余清砚比余鹤矮一点,护士抬起头先看到余清砚,眼睛微微瞪大,又扫了一眼余鹤后直接愣在原地。
余鹤拉起羽绒服拉链挡住半张脸,又侧过身用余清砚挡住自己。
余清砚:“......”
血压高、血压高、血压高。
叮的一声,柔和的电子音响起:17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余清砚拽着余鹤走出电梯。
住院部这层很安静,电梯间空空荡荡,没了汹涌的人潮,属于医院特有的酒精味格外刺鼻。
余鹤停下脚步。
当余鹤真的不想再往前走的时候,余清砚才发现余鹤的力气那样大,他根本拽不动。
“算了吧。”余鹤说:“他见到我也不会高兴,只会觉得我是来看热闹的。”
余清砚皱起眉:“余鹤,你的心怎么这么冷?”
余鹤无所谓地说:“对,我就是心冷,养父母不想见,亲生父母我也不想见了。”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余清砚:“你不是喜欢做那个唯一的好儿子吗,你做吧,我不要了。”
余清砚脸色一变,就像被谁当头扇了一个巴掌,脸色火辣辣的发烫。
他很久没有这么难堪过了,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就这样被翻出来,赤裸裸的晾在光天白日。
原来余鹤什么都知道,余鹤只是......懒得计较。
余鹤按下电梯下行键,转身等待电梯:“余清砚,你已经很优秀了,不用总拉着我当参照物,也能和他们其乐融融、相亲相爱。”
余清砚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
余鹤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得到的一切都是应得的。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但我不欠你的。”
“我从来没觉得你欠我的。”余清砚微微哽咽:“我只是......我从小在县城长大,大学报道那天是我第一次来奉城,被接回余家前,那些豪车豪宅我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而你就像个天生的大少爷,一掷千金,风流潇洒......”
余鹤打断道:“你先等等,我什么时候风流了,你少造谣。”
余清砚惨然一笑:“你知道奉城纨绔圈里有多少人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余鹤转身挑起眉盯着余清砚:“你别在这儿瞎编啊。”
正在这时,电梯到了,余鹤低头往电梯里走。
电梯门打开,一阵淡淡的香风袭来遮住了刺鼻的消毒水味。
好熟悉的香水。
余鹤倏地抬起头,和一位身穿焦糖色羊绒大衣的贵妇打了个照面。
那贵妇涂着红色胭脂的嘴唇张开,露出很吃惊的样子。
是张婉。
余鹤同样惊讶,登时愣在原地。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张婉了。
张婉一把拉住余鹤,眼圈微红:“余鹤,你也来看你爸爸了?”
余清砚扭头擦了擦眼泪,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妈妈。”
张婉手上还拎着保温桶,她把保温桶塞进余清砚手里,拽着余鹤问:“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真跟我们记仇了是吗?”张婉捶打着余鹤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你爸爸......呜呜呜呜呜呜。”
她抱住余鹤,潸然泪下。
余清砚攥紧保温桶提篮,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
余鹤眼睛一酸,他揽着张婉娇弱的肩:“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张婉很不好糊弄,她从口袋中掏出丝帕抹去眼泪:“什么回来了,你这不是等电梯要走呢吗?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一句实话,不像清砚那么老实。”
余鹤:“......”
张婉这才想起来余清砚还在,她推开余鹤,握起余清砚的手,柔声问:“清砚眼睛怎么也红红的,是不是余鹤又欺负你了?”
余鹤:“......”
什么叫又欺负余清砚,他什么时候欺负过余清砚,余清砚不欺负他他都要烧高香了好吗?
很好,因为重逢而产生的情感波动完全消失了。
余鹤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张婉和余清砚身后走进病房。
门牌号1712,下面写着余世泉的名字。
是间单人病房,有独立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桌椅摆放的很紧凑。
护工从里间迎出来,说:“夫人和少爷来啦,余先生刚输完液,正念叨你们呢。呦,还带了朋友。”
余世泉咳嗦一声,没说话。
护工朝张婉挤挤眼,示意余世泉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妻子儿子的,她接过余清砚手上的保温桶,扬声道:“夫人又炖了烫,您现在喝吗余先生?”
余世泉的声音传出来:“端进来吧。”
护工便捧着保温桶往回走,五十多岁的阿姨嘴上闲不住,喋喋不休道:“少爷还带了朋友来看您,哎呦,好高的小伙子,帅着呢。”
通向里间的房门很窄,只能一个个进,四个人都走进去后,房间一下子局促起来。
余世泉靠坐在病床上,脸上的纹路很深,半年不见却像是老了十岁,满脸的倦容和病气。
看到余鹤,余世泉愣了一下,看看张婉,再看看余清砚,从两人的表情上猜出是余清砚把余鹤带来的。
余世泉抬起眼皮看向余鹤,声音很沉,不咸不淡道:“来了?”
余鹤走过去,下意识看了眼病床旁边监护仪的数值,微微皱起眉。监护仪上的各项数值,他原本只能看得懂小红心代表心率,自从傅云峥说过三年后要动手术,余鹤就有意无意地学习一些医疗知识。
他顺手拿起床头挂着的病案本,检查报告单有好几页,余鹤粗略一翻,心渐渐沉下。
真的是肾衰竭。
检查结果显示:血小板降低,白细胞增高,细胞沉降率加快,是明显贫血的表现;尿渗透压比重降低,只有1.014;而尿蛋白定量却在增加。
余鹤不喜欢余世泉功利处事风格,甚至有点讨厌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
养父余世泉是个很功利的人,同时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余鹤从小觉得父亲过于严厉,他曾经努力学习,努力做到最好,希望父亲的心情能够好一点,他挨的打就能少一点。
然而没什么用,学习好免不了挨打,而且后来他发现余世泉打他也不全是因为学习,他就是余世泉的出气筒,余世泉只要不顺心就会那余鹤出气。
后来,余鹤抄起椅子反抗,余世泉倒是再没打过他。余世泉很狡猾,意识到余鹤扎手后就不再找余鹤麻烦。
那时余鹤十三岁。
所以初中到高中那段时期,余鹤对父亲甚至称的上恨,这份恨又随着他长大逐渐消解,毕竟六年过去了,余鹤不再是只能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少年,而余世泉日益苍老,也不再怎么管余鹤。
大概是从前年开始吧,余世泉对余鹤甚至很好,不仅不对余鹤提出什么要求,余鹤去哪儿玩、花多少钱他也不管。
可能那段时间余世泉的生意比较顺吧。
总之,时间非常了不起,它无声无息却能抹去很多东西,曾经无论多么难过的坎,两年后回头看都可以一笑置之。
怨恨一个人是很累的,余鹤最擅长的就是放过自己。
谈不上原谅,只是释然了、算了。
就像此刻,余鹤瞧着这份宛如死亡倒计时检验单,那些不好的回忆霎时烟消云散,他想起余世泉带他骑马、带他去游乐园,叫他‘好儿子’。
想起他因为不小心打碎张婉限量版香水而被张婉数落时,余世泉轻描淡写地说:“再买一个,多大点事。”
多大点事。
在生死面前,余鹤自己都不好意思计较小时候那点事。
余鹤放下病案本:“怎么病成这样了,尿渗透压比重降低已经濒临危险数值了。”
余世泉看了余鹤一眼,沉声道:“你能看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