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借此测试裴哲对家里的敏锐度,以此证实他的猜想。
结果出乎赵以川的意料。
裴哲对绿府客厅结构十分了解,认真地在那张刚拍的图里圈起每一处新添的东西。
“小书柜,花瓶,挂钟,桌上那个收纳盒,除了栀子花其他绿植不是你买的吧?”
赵以川:“婷姐送的,她说本来就含在物业服务里,但你一直不要。”
裴哲沉默了会儿,最后问他:“沙发垫呢?”
“新换的。”
“样式真够花哨。”
赵以川就给他拍特写:“还不错啊,提起要买的时候你也没反对。”
“但不是说好别太破费吗?”
那不能叫说好,赵以川有理有据地反驳:“我买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暂时放在那。”
听着仿佛他随时还会搬走。
裴哲却不当回事:“赵律,审美不错。”
他叫赵律的口气不太客气了,像一种调侃,又有点特别称呼的意味,赵以川挺喜欢。
“你今天回来?”赵以川记得姜嘉钰提了一嘴。
“这边突然下冰雹,估计得延误。”裴哲拍了张航站楼的照片给他看,贵宾室视野很好,本该壮阔的风景因为沉沉的铅灰天幕变得逼仄。
赵以川问:“我下班刚好去接你?”
他问完就觉得不对,这好像有点亲密,而且裴哲哪用得着他去接。
正想着找补——
方案一,他现在就撤回当无事发生。
方案二,顺着说,找点理由解释他去机场不是顺路,可虹市两个机场,他都不知道裴哲落在哪一个所以连谎话都编不好。
方案三,干脆承认,他想裴哲了。
正在极限三选一,裴哲那边已经出乎意料地给了他答案。
“你来。”裴哲把航班号发他,“现在延误到8点落地了,虹西机场T2。”
赵以川说:“晚上见。”
“嗯。”裴哲回他,“我再开个视频会,待会儿登机给你消息。”
赵以川打趣:“裴总,放过你手下人吧。”
裴哲给他弹了个黑线表情。
心情大好,仿佛多日阴沉放了晴。
赵以川把新买的两个沙发垫一丝不苟地摆好,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
虹市今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听说他要去接裴哲后,姜嘉钰那边就火速联系了赵以川,问他用哪辆车。
在此前,赵以川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那儿有车,正打算婉言拒绝姜嘉钰打算安排司机的提议,他思考片刻,问对方裴哲带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的,只是三天的短会。”姜嘉钰回答,“赵律,您开那辆7系还是裴总的……?”
赵以川懂了她的意思:“我开不惯迈巴赫,还是家里那辆。”
姜嘉钰说好的,然后表示自己和司机就都不跟去了。
“本来也是你们的下班时间。”赵以川打趣她,“裴哲给你开多少工资,这么24小时随时待命,换我,让他自己开车回家。”
姜嘉钰不太好意思,说这个属于她分内的工作。
赵以川:“行了,就是你们太惯着他,这次我去,你好好休息吧。”
话里话外揶揄裴哲,却仍任劳任怨。姜嘉钰想谢他为自己减轻工作量,又觉得好像别人两口子说这些太见外,憋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那就辛苦您了。”
赵以川说不辛苦,为裴总服务。
最近刚好也没什么案子,把此前的卷宗全都装订完毕归档,赵以川就提前下班了。
剑川案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华闻有点被边缘化。
按理来说每个团队之间不太互相管着,华闻在虹市所的几个高级合伙人各自分工明确,并不会集体对某个普通律师有情绪,但他插手那个工伤案件、又无端卷入宁思垚被袭击的恶性案件后,除了苏艺,似乎所有高级合伙人都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可以理解,他们为了华闻的整体声誉考虑,当然不会喜欢总惹是生非的员工,何况赵以川本身的存在就是个定时炸弹。
几个高级合伙人最初不赞成赵以川加入华闻,是楚畅推荐,又看在泰恒的江德常很是欣赏他的份上,再加上苏艺主动把赵以川招来了自己团队,他才留到现在。他知道华闻的文化就是稳中求胜,无论做什么都是。
要换地方吗?
这个念头一掠而过,赵以川盯着桌面上的台历,他到华闻的时间已经超过400天了。
认真算的话这不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却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工作”的分量。
赵以川家庭条件好时无论学习还是就业都没压力,他的优秀不是自夸,而且更纯粹,做国际仲裁很累很苦但大部分为自我价值,听着很扯但赵以川的确这么想。回国后,他要考虑薪水和筹码,衡量的东西不一样,于是自我价值成了虚的,银行流水才是真实。
这一整年过得真是……
兵荒马乱。
他往后仰在椅子上,一副时刻准备摆烂的样子。
沈跃路过,忍不住说他:“怎么,你最近太闲了?”
“是挺闲的。”
一句话没戳到赵以川,反而回旋镖似的击中了沈跃,他立刻略带抱歉:“对不起啊川儿,我不是那意思,我就……”
他知道赵以川最近没事做有律所里的成见在,也清楚赵以川不是那么计较的人,这次事关前途和职业规划,他就怎么都不好提了。
他一局促,赵以川反而大度地挥了挥手:“没事沈跃哥,我不加班乐得清闲。”
沈跃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收入不影响不加班的快乐,这点还是挺好。赵以川六点就打卡,算了下晚高峰影响后决定现在就去机场等裴哲。
金楠路除了写字楼,还开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小店,其中有家花店,拜宁思垚和苏艺每天在办公室买花所赐,赵以川对它有印象。
他连生日都无所谓过不过,其实是不太有仪式感的人。
赵以川今天路过花店,却莫名地迈不动步子,站在那儿很久,他决定推开玻璃门。
再次出来时,赵以川怀里多了一束简单包过的粉玫瑰。
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和咖啡,堵在高架的时候刚好当晚饭。赵以川开着白色7系,玫瑰放在副驾驶,手机屏幕有裴哲半个多小时前发给他的“我开飞行了”,慢悠悠地顺着车流往虹西机场的方向开。
一路上,好像只有他不着急。
他为此下了个APP,输入裴哲的航班号就可以追踪行程,一路看着他自西向东,离自己越来越近,堵车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等赵以川驶入虹西机场T2的停车场时,这趟航班也刚好入港。
“4号出口等你啊。”
关闭飞行模式后,消息就狂轰滥炸般地涌进来,裴哲合上笔记本拿起手机,面对乱七八糟需要处理的事,无论紧急与否,脑袋先一步地开始剧痛。
“难得见你露出这种表情。”身边,男人说话玩味,“该不会后院起火了吧?”
裴哲勉强笑了下:“南知,别埋汰我了。”
这次是林南知和他一起去H省的。
盐湖项目其实主要由星鸿挑大梁,启荣科技提供一些技术支撑,不过因为很关键,星鸿不敢小看他们。
林见海早就不管理具体项目了,这次的直接负责人是林南知。
他跟裴哲同岁,他年初,裴哲年尾。
林南知名字斯文,五官轮廓却偏硬朗,眼睛很亮。
他高中毕业被星鸿的前任主席——也就是林父——送进过部队锻炼,很多习惯保留至今。比如头发永远只比寸头长不了多少,两鬓推短。再比如说话虽随意,神态却有股被严格约束过后的板正,穿手工西装也不像个少爷。
闻言,林南知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暗示:“没准呢,你说实话我也保密,咱俩谁跟谁。”
“咱俩,我跟你。”裴哲不上当。
林南知就说他,没意思。
“江栩有意思。”裴哲针锋相对地逗他,“你去跟他有意思。”
他听到江栩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
裴哲和林南知这段日子话里话外都提盐湖项目,倒很少聊私事,这时难得有兴致了,于是问:“听林薇说上个月你哥把你收拾一顿,又是因为江栩?”
“嗯,过年的时候跟他一起出海玩了,其实也没什么。”林南知不会撒谎,提起这事还很委屈,“还不是最近星鸿、泰恒那些破事么,林见海也不喜欢江家的人,就不准我跟江栩来往,凭什么啊?我从小就跟江栩最好,他又很可怜。”
裴哲不觉得江栩可怜,但他在国外读书的那些年里应该发生了不少事。和他无关的,裴哲就不爱问,再说林南知未必肯告诉。
于是裴哲说:“就这个啊,见海哥也没必要关你一顿。”
“那次算我倒霉,把他惹着了。”林南知不想继续提他大哥,转移话题道,“小哲你怎么回,要不坐我车,送你?”
裴哲说:“有人来接了。”
林南知以为他安排了司机,点点头,就没再问。他还想继续聊,自己的手机却先一步开始振动。
来电提示写林见海的大名,他没刻意避开,裴哲看见了:“知道你落地了?”
“见不得我安静一秒钟。”林南知自嘲道。
到下机时间,他站起身往外走时开始接林见海的电话。
两兄弟的相处虽然大部分时间不愉快,可又确实默契十足,尤其在生意上,林见海不需要多说什么,林南知就能明白他的意图。
他在前面,裴哲跟在后面走,低头回复手机里的一大串信息。
赵以川那句“一路平安”被众多工作提醒挤到最后面,裴哲一时没想起专程去看。
行李不用去拿,已经有专人负责领取了,饶是这样,虹西机场工作日的人流量还是让林南知不满,他对裴哲抱怨下次就该坐私人飞机。
临出口,林南知边走边说:“要是我哥在用得着什么统一通道……”
“你在部队那会儿所有东西都是统一,现在受不了?”裴哲笑着调侃他。
林南知说你这话就扯远了。
裴哲正经和朋友斗嘴暂时没输过,他正想着怎么再戳林南知一刀,抬起头,快组织完毕的语句原地断裂,成了一段一段的单音节。
到达大厅人来人往,灯光亮得发白。
摩肩接踵间,一束浅粉色玫瑰花格外耀眼。
耳畔的嘈杂突然被按了暂停键,裴哲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视野越来越窄,只能容纳那束花和拿着它的人,直到他碰见微冷的包装纸。
也碰到了赵以川的指尖。
长途飞行后,喧嚣重又变得鲜活。
裴哲停在他面前,说不出一句“你好”或者“晚安”。
倒是赵以川先开口,笑着:“回来啦。”
“嗯。”
赵以川仿佛早在心里打好了见他后该说什么的草稿,问起就没完:“一路顺利吗?飞机餐吃了什么没?你累不累……”
裴哲一句话都没回答。
他隔着栏杆,倾身,抱住赵以川。
他突然真的觉得有点累了。
也是在这一刻,裴哲惊觉只几天不见,他就这么想念赵以川。
抱了会儿,裴哲是听见林南知的问话才放开的。他后知后觉,没拿玫瑰,拍了拍赵以川的胳膊示意一个方向,往停车场的位置走。
等到了贵宾区没那么多人,他才有空介绍。
“赵以川,我爱人。”还是这句台词,裴哲说多了,几乎毫不犹豫,又对赵以川说,“林南知,星鸿的林总……你知道。”
赵以川一手拿玫瑰,另一只手和林南知握了握,不露声色地打量他。
林南知可能选择性忽略了赵以川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警觉,对他不吝赞赏:“早听小哲,听薇薇说起过你,婚礼的时候我临时有安排就没去,不好意思啊。”
“迟早都会认识。”赵以川开玩笑,“我听裴哲的买星鸿股票赚了点,这得谢谢你。”
林南知大笑,话却对着裴哲:“怎么还假公济私呢裴总!”
裴哲不以为意,单手拢过赵以川的后背,既是保护,又很亲昵。他这下很自然将玫瑰花接过来,见赵以川背后不远停着熟悉的车,跟林南知告别。
林南知:“还以为谁来接,行了,小别胜新婚,我都理解。”
一句话把赵以川弄得不太好意思,裴哲反而很坦然:“那你赶紧回去吧,刚不还在说见海哥去公司抓你了?”
林南知揉了揉太阳穴,苦恼地唉声叹气。
突发情况,林见海今天找他是正经事,最好耽搁不得,饶是他好不容易见了裴哲传闻中的配偶却没时间多聊,只能先走了。
没有外人在,裴哲半搂着赵以川的手就准备放下,被顺势牵住。
不是普通的交握,赵以川这次把他的五指都收拢在掌心。然后指缝慢慢地分开,骨节分明的手指顺势滑进来,再收紧,带点力度地缠在一起。
十指相扣,恋人才会这样。
自从镰仓之行后,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已经变了,只是两人想等冷静下来,都没有挑明——没有时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裴哲被他缠绵地牵着,走到车边,赵以川松开手又抱了抱他。
“一路平安?”他说了没得到回复的那句话。
“嗯,一切都很顺利。”裴哲说,“冰雹也有冰雹的意义,高原上……三月份,很震撼的。我拍了个视频,待会儿给你看。”
赵以川说好,打开副驾驶让裴哲进去。
安全带都系了,赵以川没着急点火,他转过头,长久地看裴哲。
浅粉玫瑰大概是出乎他的意料的,裴哲不知所措地抱着那束花挤在副驾驶,他右手无名指上戴了婚戒,阴差阳错,和玫瑰竟十分相配。
“你戴戒指了啊。”赵以川说,他其实有点惊讶。
裴哲举起手在他眼底晃了晃,眼神微微闪躲了片刻,直视他:“从东京回来就一直戴着了,我觉得,没必要去藏。”
就在半年前,裴哲说,“互不干涉,只有结婚证的关系”。
现在他说,没必要去藏。
赵以川忍不住抚摸裴哲戴着婚戒的手,胡乱地想他也应该把自己那个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直戴着,随便谁问。
赵以川摩挲着方向盘,却朝裴哲倾斜身体。
挡风玻璃外,八点以后的夜空还留着一点透明的紫色光,是日落后余晖的余晖,折射多次,成了季风带在春日的限定极光。
接吻原本只稍纵即逝,他们却同时选择了再深入一些,互相安抚,为前不久赵以川的伤,裴哲经历的延误,为他们好久没有见面。
要不是安全带,他真想把裴哲压在副驾驶上亲个够,看裴哲气喘吁吁,红着脸求饶。
好像真应了林南知那句玩笑话,小别胜新婚。
亲吻默不作声地将分别的三四天消弭于无形。
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尽管互相关心,因为赵以川的伤势,言语间始终带点剑拔弩张。而后裴哲为着赶时间去开会,说完“搬去和我住”,连一句叮嘱都没留给赵以川。
紧接着相隔千里,每天聊天就两三页,能说的有限,直到赵以川主动要来接他。
坐在副驾驶,裴哲眼眸一垂,只看得见那束粉玫瑰。他心不在焉地数了两次,第一次18朵,第二次19朵,看漏了最边上挤着一朵小花苞。
车窗开了一条缝,机场高速上赵以川开了90码,风声呼啸,花瓣随之微微颤动。
没有音乐,赵以川开车开得很沉默,裴哲就更不说话。
在东京的樱花树下、镰仓的见晴台山顶,尚可用“情难自禁”来麻痹彼此,说服自己那个吻是风景和气氛推动的结果。可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春天夜晚,不见星月,风和云层都没什么特别,车内的陈设不变,赵以川的香水和体温也不变。
裴哲看似只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赵以川的亲吻,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刚才是主动抓住赵以川的衣服侧边的。
他对赵以川有好感。
肯定这一点后,裴哲并未停滞不前,只是进度缓慢。
从三番五次去赵以川家,再到提出一起去东京看樱花,都是想确认他们到底能不能进入约会阶段。而温泉和山景超出他的预期,如果不是演的,那赵以川明明对他也有感觉,可赵以川什么都没说,只是吻他。
很多人辩论的言语和行动哪个重要,裴哲其实无所谓。
前一段感情太失败,也太戏剧化,他饱受困扰了好几年。即便在心里无数次地自我安慰“爱情不是必需品”,裴哲却始终仍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
繁重工作时常让人精疲力竭,绿府公寓冷清得不像话,他不养宠物,不约会,不搞一夜情,跟苦修似的过了几年,仍无法说服自己能余生接受这样的孤独。裴哲大概从小到大拥有的太多了,就不能忍受长久的寂寞。
如果可以再遇到一个让他有感觉的人,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主动?
答案是会的。
他不在乎形式,仪式感,浪漫的纪念日。
但他很需要一对一的永远专注,需要诚实、依赖以及安全感。
他希望赵以川会是那个人。
现在看来,赵以川虽然没挑明过却也不抗拒,所以到这一步,换作正常的互有好感,那他应该对赵以川提: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问题在于他们不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节奏。
他们已经结婚了。
没有法律效力、却早已生成道德约束的一纸合约与红色结婚证一起,将他们强行捆绑三年的同时,也像一个生活同他们开的滑稽玩笑。
如何在成为合法伴侣的基础上,再谈恋爱?
还需要热恋期吗?
给对方试用时间确定两人是否合拍,或者告白以后就安安稳稳地维持现状?
裴哲没经历过,也嫌少遇到有类似体验的亲朋好友。
注重逻辑推理和科学实践的人,第一次面对横在面前的命题无从下手。没有假设,也没有论点和数据,全靠直觉前行。
小时候听寓言故事,讲小马过河,面前,现在也是一条摸不清深浅的河流。
裴哲决定淌过去。
他是行动派,没什么犹豫就下决心亲自试一试深浅,如有困难,再谈解决手段。
这些不好对赵以川言明的胡思乱想转了一圈,总算有了个大致轮廓。裴哲再抬起头,心里已经轻松不少了。
宝马车驶入了绿地公园边那条幽静的小路,刷了门禁卡。
到车库,赵以川帮他拿行李——其实也就一个包——然后一前一后走进电梯。
安静一路到这儿了,裴哲从飞行后的四肢疲软中恢复,重整旗鼓,打算接下来进行另一场试探与博弈。
电梯升到楼层,打开,裴哲走进玄关换鞋,状似自然地问:“住得还行吗?这几天。”
“说实话,不太。”赵以川笑笑。
把皮鞋塞回柜子里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裴哲脸上看不出异样,他问了句“怎么”,拿起玫瑰,打算进厨房找个玻璃瓶。
赵以川第一次送他玫瑰,裴哲想放久一点。
赵以川跟着他,寸步不离,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
“你平时一个人住……也习惯吗?”他问。
裴哲正翻箱倒柜,这话却听得真真切切。
他大致知道赵以川想问什么,无非温度那一套——来过他家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批评这里没什么生活气息。
对那些人,无论关系好的朋友、例行询问的长辈,裴哲的说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因为平时还是工作为重,能住就行,东西放多了不好收拾,以后不一定在这儿长住,绿府很多东西不太方便……
但这些都是借口,裴哲不想对赵以川敷衍。
他不着急答,赵以川就在原地等。
裴哲找了会儿,终于自橱柜深处摸出一个玻璃花樽。
前两年回国后刚搬进绿府时,林薇送的礼物。她设计,她的爱人亲自烧制,世界上独一无二,林薇说这是她们俩的结晶,希望裴哲沾沾好运找到真爱。
瓶身有扭曲的波浪纹,注入清水,就会模拟出清晨阳光洒向海平面的波光粼粼。
裴哲没用过,以前一直遗落,这会儿找出来了,却觉得很合适。
他略显笨拙地往里加水,拆开外文报纸裹着的玫瑰,拿出来后也不在意有没有醒过就往里塞,动作不细致,冷不丁被没刮干净的刺蛰了一下。裴哲忍着那阵痛,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玫瑰,这回他一支一支地数清楚了,19朵。
带9的数字好像就是好数字。
等侍弄好了粉玫瑰,裴哲抱着玻璃花樽往外走,路过赵以川,他才回答了赵以川的问题——诚实的答案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确实不太舒服。”裴哲说着,像在习惯客厅内染上的赵以川的气息,“所以我一般都在卧室里。”
赵以川顺着他的话,往平层的另一侧看过去。
他住了三天,从没往那边走。
因为不熟悉环境,也因为他要尊重裴哲的隐私。
“你没去看过?”裴哲问,语气有点惊喜,“其实你可以过去看的,有个书房,旁边就是健身室,基本器械很齐全,需要的话随时。”
他一早看出赵以川应该有健身习惯,再不济也保持运动,否则身材不会保持得趋近完美。果然闻言,赵以川眉梢一抬,接着又笑了。
“健身房不太清楚,但我试过后面那个泳池了。”
裴哲问:“你喜欢游泳?”
赵以川带点小得意:“大学前两年,我是虹大游泳社的明星选手,差点就进校队了,比他们体育学院有些专业的还厉害。”
“改天比一比。”裴哲说,他发现他们又多一个共同点。
赵以川:“网球还没比过呢。”
两人都太忙,说好的打网球从冬天到春天了都没时间兑现,裴哲觉得他话语里似乎有点对自己屡次爽约的不悦,又感觉再拖下去,就每回都“下次一定”了,当即开始解西装外套的纽扣。
“现在去。”裴哲很干脆地说,“我换个衣服。”
赵以川捉住他,哭笑不得:“别闹,你延误加飞行一共快七个小时,今天就算了,这周末,就定这周末了行不行?”
他的尾音一向温柔,裴哲那点执拗被轻而易举地按回深处。
“吃饭没?”赵以川问,卷起左边袖口。
裴哲看出他的意图了,没明说:“飞机餐不好吃。”
赵以川就朝厨房的方向走:“早晨包了小馄饨,给你尝尝?”
知道他煲的鸡汤好味,也很会煮面条,裴哲下意识地先入为主,感觉赵以川的小馄饨多半也是可爱又家常,点点头说,“好啊。”
“海味的吃吗?”赵以川又问,“还是你更喜欢红油?”
裴哲选了有小虾仁的那个。
赵以川于是记住了,裴哲喜欢吃海鲜。
赵以川在厨房忙碌的时间,裴哲绕着客厅走了一圈。
植物不必说,新买的沙发垫触感Q弹,躺椅上多了条厚实的羊毛毯。落地窗的背阴处,亚克力金丝熊小屋填补了空荡,角落里不时传来刨木屑、跑轮和嗑瓜子的响动,竟给过分安静的客厅增添了许多生机。
大件家具的位置都没变,可又分明感觉到很多细微处都发生改动,不再是一眼望到头的黑白灰,点缀着的绿意、彩色,让这个精美的模型般的屋子有了“人味儿”。
窗开着,因为靠近绿地公园,室内空气永远清新无比,今天却多了点熟悉感。
是那个气味。
让他想起镰仓的海,万米高空靠在肩侧的呼吸,捂在冬夜里的微苦的清香。
赵以川端着两碗小馄饨到餐桌边时,裴哲正若有所思地看边几上一个细窄的玻璃瓶,眼神专注,双脚几乎都黏在了地面。
“那个啊,室内香薰。”赵以川不等他问,先说了,“和我那款香水同品牌同香型,本来我打算用在自己客厅,这不是搬了么……你要不喜欢我就收起来?”
不介意,而且可以说很喜欢。
裴哲嘴角勾了勾,“唔”了声:“就这样吧。”
说得平淡,赵以川猜他可能喜欢那个味道,海洋型的香调本来就百搭,没多想,招呼裴哲过来吃饭。
两个粗瓷碗里是不同的味道,赵以川那份加了红油,裴哲碗里则加的是紫菜和虾米。小馄饨包的猪肉和虾仁,香醋激发出全部的鲜味,个头不大,满满当当地堆着,乍一眼都看不见汤汁,能一口一个吃得尽兴。
头等舱的刺身海鲜饭也比不过这时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除了暖房的party,裴哲在这张餐桌吃饭次数屈指可数。
他只在尝第一口时说了句“好吃”,接下来扫荡干净碗都没再多一个字了。
见裴哲吃得开心,赵以川也不自觉地笑笑,问他要不要尝尝自己那份。
说着就把勺子递到他唇边,全没觉得动作不妥,而裴哲更不在意,就着赵以川的勺子就吃了。红油微辣,舌尖和唇角都过电似的跳了跳。
他收回视线,赵以川已经继续用那个勺子了。
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亲昵得像多年情侣共享了餐具,裴哲想说什么,但最终装作那只是他们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饭后裴哲要洗碗,这次赵以川没有拦着他。
也不再说,“你是主人我是客人”。
裴哲原本打算把两个碗连同锅一起扔进洗碗机,见赵以川站在厨房门口看,不想被质疑生活不能自理或者诟病太懒惰,他打开水龙头。
一边刷碗,裴哲偶尔抬眼看赵以川,对方站在那儿,微微侧逆光,面部轮廓尤其好看。他轻轻地眯着眼,想把对方看仔细似的一直盯着裴哲。
水声哗啦啦地,而他们之间流淌的或许不止静谧。
“吃橙子还是苹果?”赵以川突兀开口,“我在超市买了点,都挺甜的。”
裴哲说了句“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