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司机的“叮”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地振动空气。
赵以川站在门口稍微愣怔,不确定地问:“你起了?”
回应从西厨岛台的方位传来了:“你吃三明治吗,我刚烤了点吐司,还有咖啡——喝浓缩还是拿铁?”
“拿铁,我喝不惯不加奶的。”赵以川说着,往客厅走去站在金丝熊窝边。
可能因为昨晚散得不愉快,他没和预想中一样轻易接近裴哲,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他讨论三明治配煎三文鱼沙拉还是水果加布拉塔奶酪。他低头给赔钱货换了水,又投了几颗瓜子、专用的仓鼠粮,然后就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
金丝熊比仓鼠要大,按理来说运动量也会更大,但赔钱货和其他金丝熊比略显懒惰,每天跑跑轮,再上蹿下跳几次,剩余时间都在吃和打盹儿。
它见了瓜子,立即扑过来一把抱住,两只小粉爪子抓紧了开始啃。
还是当金丝熊好,能被几颗瓜子哄得团团转。
“你的拿铁。”裴哲喊他吃早餐。
赵以川不情不愿地走到岛台,他坐这两把高脚凳的次数不多,那个咖啡杯大概是新的,待了几天也没发现,粗瓷质地,外面烧了一只兔子。
突然想起他们一起吃过的那家餐厅。
“在那边买的?”赵以川报了店的地址,他记得里面无处不在的兔子元素。
裴哲端着一只和他的拿铁杯一模一样的杯子,面不改色地闷掉浓缩,才慢吞吞地告诉他:“那家店……是我和林薇一起开的。”
赵以川迟缓地得知真相,思及裴哲约他在那儿见面似乎很在乎菜品合不合口味。
“啊,怪不得。”
“因为林薇喜欢兔子。”裴哲说,将两人份的三明治和沙拉也端上桌,“她的爱人属兔,店里那些餐具——包括这套——都是她亲手做的。不过那家店我很少管事,每年就死乞白赖地等分红。”
“那家台海菜都快成网红餐厅了,我看现在去,没有预定都进不去门。”
裴哲把这句当作夸奖:“年底开二店,但不管在哪家如果你和你朋友去,随时有位置。我跟林薇提一下。”
“算了吧,我真的很少吃那些……”赵以川谢过他的体贴,想搅动咖啡,低头发现奶泡上有拉花。
裴哲给他拉花了一只史努比。
虽然耳朵偏小,嘴有点歪,眼睛又过大了……
但赵以川好像突然也得到了几颗瓜子,被哄着,感觉到裴哲不太熟练地向他示好。
早晨7点,岛台的早餐是符合裴哲饮食习惯的风格,煎三文鱼是半熟的,配沙拉菜和希腊奶酪,三明治则是健康的水煮鸡胸和太阳蛋,再加上咖啡。
赵以川在美国的时候都必备碳水,他很少大清早就吃草,用叉子把那堆东西拨来拨去,就是不下嘴。
他的僵硬逃不过裴哲,放下叉子,他问赵以川:“不喜欢?”
总觉得直接表达有点伤裴哲,毕竟对方清早起来做饭还贴心准备了双份,但赵以川在饮食上一向不肯委屈自己,最后拐了个弯问:“我买的面条还剩了点吧?”
裴哲看他的角度略抬起眼,显得本就偏圆的眼睛更大更黑了。
“那三明治给我。”他说。
重新烧水,准备调料碗和煮面条得等,裴哲很快吃完了早餐,他剩了三文鱼皮,端起餐盘走进厨房,赵以川正盯着冒出一点气泡的锅发呆。
“我……”裴哲斟酌着,不知道这是不是聊聊的好时机,“你现在不忙吧?”
生疏又客气,加上隔开距离与动作,不跟气氛最好时比,哪怕与昨天在机场的拥抱做对照组,都刻意得十分尴尬。
赵以川搅着快烧开的水:“想说什么就说,你要实在看我不顺眼让我走算了。”
“没……不顺眼。”
赵以川点点头:“那谢谢你了。”
又来了,阴阳怪气。
每当赵以川用这种疏离感十足的腔调说话,就代表他连生气也不想掩饰。
裴哲几辈子都没有这么难以启齿的时刻。
他向来是干脆利落的性格,有话就提,很少拖泥带水。工作是这样,对感情,也常常是更主动的那一方。想好了喜欢会追,超过容忍底线就提分手,即便失恋了心里难受也不会表现出来,至少在外面,裴哲大部分时间精神稳定。
心理医生徐莱说他太冷静,理智至上,总有所保留。
这话不能算是错,裴哲享受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精密运转的感觉。然而在赵以川身上,他却一次一次地失控、破例、无所适从。
甚至面对赵以川时,他总有点委屈——
不知道赵以川喜欢的是不是跟他一个类型,也不是怕被拒绝。但合约还剩那么久,发生了这些事难道还能装作无辜吗?
他犹豫再三,觉得有话直说还是最好,不想给赵以川继续绕圈子的误会。
“你应该也发现了,我对你……现在不只好感。”
“……”
“我有点喜欢你。”
赵以川取面条的手指收缩些许。
有点喜欢,或许也有点保留。
能让裴哲不管不顾顶着关系破裂的可能说出口,就绝不是只有一点——意识到这些,赵以川的心几乎立刻开始怦怦直跳。
他渴望的是什么呢?
无非裴哲主动走向他,然后重新接纳爱情。
裴哲已经这么做了。
但赵以川只是闷声“唔”了一个单音节,这让裴哲的忐忑一下子被拉到顶点,他情不自禁后退半步,目光却仍锁着赵以川。
“最开始可能是好感,因为你对我确实没得说,很体贴,也很照顾人。”裴哲压着烧开水后咕嘟咕嘟的声音,说得小声,也足够赵以川听清楚,“我分得出哪些是有利可图,所以你……就不会一直无动于衷。但是……有时候我也害怕,怕自己这次又误会了——”
“不是误会。”
“……你也知道我——”裴哲一愣,延迟反应地在脑内分析一圈赵以川的话,霎时全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冲到头顶,再轰然退潮。
“你刚说什么?”
赵以川面色如常,他盛出已经煮好的面条端到岛台边。
裴哲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他们并排坐着,裴哲侧过身,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却又不敢出言打扰到赵以川,唯恐对方已经打好腹稿被自己搅乱了思绪。
“我说。”赵以川把面条挑来挑去,眼神闪烁,“你不是误会。”
不知哪里的器具没放好,厨房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谁悬着一半的不安轰然断裂,砸向低空,轻轻落地。
赵以川另一只空着的手安慰般牵住裴哲,捏了捏他的掌心。
“没人能逼我,再窘迫,我都不会用虚假的表现去换其他东西。所以你的直觉也没错,我确实……可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他略一思忖,用一模一样的表达回应裴哲,“我也有点喜欢你。”
他还是略去了自己早早动心的时间,怕裴哲被吓到了。
心照不宣也好,默契暧昧也好。
就算身体曾经离得那么近了,就算已经有数,笃定拒绝的概率小于承认,但听见赵以川亲口说“喜欢”,雀跃与兴奋、激动、快乐一道上涌。
和表白成功相比差点意思,但他们姑且也叫两情相悦。
说出口,就不是“有点”。
他是这样,赵以川也和他相同。
裴哲禁不住耳热片刻,感觉手心被他碰过的地方也开始升温发烫。
他不吭声,赵以川反而开始认真:“之前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说,不是逗你玩儿。就……老觉得我们两个的关系太尴尬了点,领证都快半年了,这时候提喜欢不喜欢很怪。但感觉是骗不了人的,我对你……有时候话说得伤人,不太坦诚,不过要是真不喜欢,我不会做那些事。包括昨天晚上,你把我推开的时候我其实很慌。”
“我以为你生气了。”裴哲紧跟着说,“昨天晚上确实做得不妥,我想着,如果你没那种感觉,那一天天缠着你做……其实也让你为难。”
“你就不该多为我考虑。”赵以川开了句玩笑,“万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哲也笑了笑。
做惯了管理岗位,要协调的太多,裴哲确实把很多事都放在一己私欲之前。哪怕都剑拔弩张了,他都能因为赵以川可能的“被强迫”的不开心,而紧急喊停。
“结婚的时候我没说错吧?”赵以川难得提起过去,“你不能永远这么辛苦。”
裴哲却摇头:“不是辛苦,本来也……”
“开诚布公吧裴哲,”赵以川的面条吃到一半,因突发情况,胃口丢失,觉得眼前才是关键,索性不吃了,“你现在怎么想?”
问的无疑是两人关系的打算,既然都有好感,也都承认。
“你不同意可以直接反对。”他打了个预防针。
赵以川说,好啊。
“我们可以从现在起,试一试,暂时别总用结婚证捆着彼此了。”裴哲越说越口齿清晰,“就像普通认识的两个人,因为有好感,喜欢对方,可以开始约会、同居,看生活习惯合不合得来,再考虑以后。”
“合不来。”赵以川指了指面条碗,“吃早餐都合不来,你喝咖啡还不加奶不加糖。”
裴哲又好气又好笑:“这都是小事……”
“同居无小事啊。”赵以川说。
听着像嘴贫,裴哲刚答一句“你扯远”,随后几乎立刻明白过来——
赵以川是答应他了。
于是到嘴边的话被紧急拽住,裴哲为此差点咬了舌头,为掩盖慌张,他端起咖啡杯,刚要喝,耳边是赵以川慢条斯理的提醒:“这是我的拿铁。”
裴哲顿了顿,还是喝了,跟没听见赵以川说什么似的。
加奶的咖啡确实对他而言太甜了。
放下杯子,裴哲转过头对上赵以川弯弯的笑眼。
他一向喜欢赵以川的眼睛,冷酷的轮廓藏着刚解冻的溪流,一笑,里面仿佛盛满了一整个春天。略下撇的唇好看,高挺鼻梁好看,连乱蓬蓬还没整理的头发都好看。
“……那现在聊完了。”裴哲说,主动得超乎想象,“你不如直接睡我那边去。”
赵以川却没同意:“各睡各的,但你可以随时过来。”
试用期,也是磨合期。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谈恋爱的小年轻了,很明白暧昧与爱情是两码事。
一起生活,也不像每天发点早安晚安的短信那么简单,饮食习惯,生活节奏,工作与感情的平衡,甚至做爱是否契合……许多味道浅尝辄止时最好,一旦深入,必然面对幻梦与滤镜破碎后的真实。
能接受真实,那不必海誓山盟,也能天长地久。
“我今天过去。”裴哲笑笑,“不能再让你去洗冷水澡了。”
他的直率太让人心动。
赵以川咬着一颗小番茄,闻言,单手压住裴哲后颈,身体凑过去,把酸甜的汁液漫进裴哲口腔,再深深地和他接了个吻。
早八点,赵以川一夜没睡,神清气爽。
尽管放着结婚证不管,“男朋友”这个称呼有种好笑又甜蜜的诡异。
他和裴哲没羞没臊地在绿府公寓腻了两天。
遗憾的是因为事发突然,没准备好套和其他东西,仍是用腿和手解决。第二天夜里赵以川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角,问要不要用这里。裴哲迟疑了下,说不要,这对他而言甚至比实质关系更亲密,他还没准备好。
尽管期间白天,裴哲仍在家里办公——星鸿的合作项目后续每一个进度都要裴哲拍板决定——但赵以川的心情一点也不受损。
如此结果就是,人均行尸走肉的星期一,赵以川反而精神百倍得格格不入。
或许情场得意影响了状态,事业也跟着触底反弹。
跟裴哲决定“试试”后没过多久,先前接过的一个当事人给赵以川介绍了案源,不算复杂,主要费精力,需要来回奔波。
赵以川有意尽快锻炼宁思垚,这件案子除了需要把关的重要地方,他都交给了宁思垚主推——标的数额足够大,律师费当然跟着十分可观。
紧接着,华闻的虹市所招募了一位专职做诉讼的合伙人,叫徐宗,自己带着几个律师和助理律师,多半是苏艺找来拓展市场的。他加入后,赵以川觉得自己又要受排挤了,却不想苏艺找到他谈话,先就冷落他一段时间表达歉意,又问他,愿不愿意转非诉。
苏艺自己做IPO比较多,华闻虹市所本身的诉讼业务不是大头,以前全在赵以川和另两个律师那儿,现在来了专人自然要专攻。
她好像终于想通了,又大约赵以川这段时间的表现让苏艺发现有些东西并不影响业务能力,再加上沈跃确实啃不动仲裁——泰恒就是最好的例子——她需要帮手。
看来苏艺短期内并无离开虹市的计划。
赵以川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让赵以川开始进入新领域的第一个动作,是和苏艺一起出席业内的一次聚会。
虹市的几家律所向来关系不错,良性竞争,在庭上、会议室内争执不下后又笑脸相迎说下次一起喝酒。定期聚会也是他们互通有无的方式,今次定在永瑞集团旗下一家高级商场的顶楼餐厅,因为做东的世京律所和永瑞合作密切。
世京算得上国内的律所金字招牌之一,立足虹市,影响力却早不限于此。早先赵以川代理的剑川工伤案,对方律师就是世京的。
赵以川做过心理准备,但在宴会厅看见那个叫孟超庭的律师时,还是有点别扭。
他有意避开,没料到对方火眼金睛,先端着香槟找到了他。
“赵律师!好久不见啊。”
孟超庭快四十岁,长得人高马大,微胖,比赵以川还要高出两三公分,却戴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两种气质挺矛盾。
他主动来打了招呼,赵以川只好举起香槟杯和他碰了碰,回以一个友好礼貌的笑:“孟老师,您好。”
孟超庭作为世京的合伙人,在这场合,完全以主人自居:“真没想到您也过来了,招待不周,刚冷落您了。”
全然没了当时庭上对峙时的剑拔弩张,也没了法庭外遇见时的傲慢,当真像一条变色龙。
赵以川不爱和这类人打交道,这时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说一些场面话,内心希望孟超庭赶紧走。
可对方好像格外对他感兴趣,不仅不走,还寒暄上了,问他最近忙什么。
“闲着呢。”赵以川说,转而问对方,“您呢?最近还做诉讼?”
孟超庭哈哈一笑:“那怎么能呢,我本身都是好几年不搞诉讼了,上回是万阳平京的副总找到我……大学同学嘛,毕业虽然十多年了但情谊都在,你懂的,他不放心别人,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不能上也得上啊。”
赵以川做这一行时间久了,人情世故都懂。
孟超庭算他前辈,闻言,他面不改色地和对方商业互吹:“啊,怪不得了,我就说您是是世京的合伙人,怎么还屈尊亲自做代理律师,原来有这层关系。”
吹捧听着像内涵,但孟超庭照单全收了。
他大手一挥:“也别‘您’来‘您’去了赵律,我大你好几岁,都是同行,以后兄弟相称你看怎么样?”
“行。”
两幅面孔的见得多了,赵以川本身往心里去的也不是孟超庭的行为。剑川的案子早就结了,他没必要还跟对方的代理律师过不去。
孟超庭又和赵以川碰了碰杯,笑意更深:“嗐,不过幸亏你今天也在,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赔个不是来着。”
“什么?”赵以川这下是真没听懂。
孟超庭毫不含糊地一口闷了香槟,跟白酒似的喝法,豪爽动作惹得周围几个同行侧目,都颇有兴趣地看他们到底在聊什么,有几个胆大的,都走过来了。
“赵律师,剑川那个案子真的挺对不住你的,兄弟之间,也不说那些虚的,我今天走一个,你以后也别跟哥一般见识!”
这话就言重了,赵以川满脑袋的问号,拿着香槟杯,感觉左右为难。
他确实不懂孟超庭今天怎么回事,直接问:“不至于吧孟老师,剑川的案子……都结了这么久,是万阳那边还为难你吗?”
孟超庭单手拢过他肩膀,说小话的态度,声音却一点也不低:“老弟,你早说你有那层人脉在,咱俩都不用吵那些有的没的,你也太低调了!”
赵以川一愣,模模糊糊地感觉暗示了。
他往后撤了半步:“孟老师,您有话直说吧,别打哑谜。”
孟超庭皱着眉看他,略带笑意,表情仿佛在逗他:你开玩笑呢。
赵以川强调:“我没有什么关系。”
“不是,老弟你这就太不干脆了!”孟超庭大概酒量不好,这会儿正上头,熏熏然的什么都肯说,“我当时对你……确实不太客气啊,这会儿不记得说多了就没意思了。再说,本来能私下解决的事儿,闹这么大……”
“我想过跟你们私下解决啊,孟老师,那你不肯么。”赵以川反将他一军。
孟超庭像短暂清醒,接着又狠拍他几下,口无遮拦地说:“赵老弟,你逗我玩儿呢!你那会儿要搬出启荣,我还能跟你吵?”
……他说,启荣。
好似凭空炸开一个响雷,山雨欲来的幕布被猛然戳破。
可这和启荣有什么关系呢?
孟超庭不知赵以川心中已经警铃大作,搂着他的肩,酒气吞吐间自顾自地说:“老弟啊,哥哥后来也猜过,你可能这点小事不肯惊动自家人么,能理解!不过你但凡暗示一下,我都去做万阳的工作了,哪至于裴总亲自开口——”
提到“裴”字,几乎就把隐情送到了他面前。
如果到这儿了赵以川还说听不懂,那就真的在装傻了。
“裴总?”赵以川机械地重复,“哪个裴总?”
孟超庭:“启荣还有哪个裴总?当然是裴董事长的独生子小裴总啊!现在管启荣科技的那个,你们俩……不是‘那种关系’吗?”
赵以川盯着他,笑容从勉强维持到褪得干干净净。
孟超庭仿佛看不懂他的脸色,仍笑着说:“老弟,你和小裴总是合法伴侣的事儿总不该瞒着我吧?要那会儿就知道,我不至于,真不至于……”
“裴哲……?”
裴哲跟剑川案还有关系吗?
什么叫打过招呼,什么又叫亲自开口?
“老弟啊,我的赵老弟,启荣都得给你撑腰,我怎么惹得起您老人家呢?再说大家以后都得合作呢,来,把微信加上!要再遇到这种你跟我私底下说了就得了,裴总的面子我敢不给么?犯不着……”
酒气扑面不散,孟超庭絮絮叨叨地抓着他又说什么,赔礼道歉什么,赵以川完全听不进去,他耳畔仿佛一直回荡着那几个关键词。
启荣,裴总,剑川案。
那是他以为打的一个很漂亮的官司,拉锯两个月,从前期了解案情,监控风向利用舆论,搜集证据,质证,反复沟通,半夜了还在修改答辩意见,甚至是上诉书。
最后当事人获得了尊重和赔偿,他让万阳选择低头。
他赢了,他谁也没靠,全凭自己一趟一趟地往剑川跑出来的和解,是他自回国后第一次完全独立争取的,意义非凡。
可为什么现在要告诉他,万阳低头的背后原因跟他无关?
多滑稽,仿佛他的全盘努力都一下子消失了。
或者他尽力奔波那几个月到头来比不上裴哲随随便便几句话?甚至裴哲可能都没明说,自会有人揣摩他的暗示。
像当众挨了一巴掌,尊严火辣辣地疼。
赵以川把香槟杯往侍者的盘中一放,他笑着跟孟超庭说“失陪”,维持体面,走到卫生间里,撑着洗手台,一股想吐的反胃感猛地翻涌。
裴哲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他?
所以他告诉裴哲自己赢了的时候,裴哲是不是跟看傻子似的?
哦,裴哲还说,“你开心最重要。”
他不能生气,不能发作,因为裴哲是为了他开心。
但他现在怎么开心得起来。
“……是准备退市,我觉得启荣科技现阶段不上市可能发展更好,再说,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无非多一轮审核和过渡费。”
裴哲听了会儿电话那边说的,叹了口气:“行了,妈,这个决定绝对是我深思熟虑的。您最近专注于泰恒的事吧,他们应该撑不过明年,我听林南知说,江笑最近出国了,好像要转移资产。”
裴照雪大约觉得这些事电话里不好多讨论,说:“我会核实,你最近跟林南知走得近点。”
“嗯,我一直有和他保持联络。”
结束通话,裴哲两手撑着太阳穴揉了好一会儿,闭起眼,缓解一整天的疲惫。
已经快10点钟,这时候除了值班的保安还有科技部几个轮班写代码的程序员,整个启荣科技的写字楼都空荡荡的,一片昏黑。
从早上8点半的汇报会开始算,裴哲已经工作了14个小时。
刚和裴照雪把决定退市再扩大规模的事商量好,看一眼,离林南知的门禁时间还差着一个小时,裴哲拿起手机,想问问他要不要出来吃个宵夜。
电话还没拨通,门从外面被敲响,裴哲以为保安要提前下班,没切断:“有事吗?”
与林南知的“干什么”同时出现的是赵以川。
赵以川还从来没到过他公司。
裴哲握住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有刹那,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怎么来了?”
电话里,某人不满地抗议:“什么?我在家呢,不是你打给我吗——”
裴哲利索地挂断了。
位于二十六层的办公室独享虹市CBD完美夜景,霓虹闪烁,隔着一层玻璃,天际线微微泛紫,连黑夜的颜色也不再纯粹。
赵以川臂弯里挂着西装外套,还穿那件他们登记照上的白衬衣,领口略凌乱,发型也有点不整齐,似乎是匆忙赶来没时间整理。他没什么表情,手上拎着几个摞在一起的打包盒,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世京办的聚会刚结束,路过这边,看见你这层还亮着灯就知道在加班。”赵以川语气沉静地说,“就买了点夜宵上来了……茶点,粥,吃的吧?”
裴哲不管电脑屏幕了,他三两步走到会客厅的茶几边,亲近地挨着赵以川坐下。
“饿死了,我今晚就吃了个盒饭。”
赵以川好像笑了笑。
饭盒里装的几种茶餐厅点心,配白粥,热腾腾的,不仅疲惫一扫而空,裴哲心里几乎立刻被巨大满足感淹没。
这不就是他一直向往的吗?
“你也吃。”裴哲把一份虾饺推到赵以川那边,“买太多了。”
赵以川夹起虾饺咬了口,他今天好像非常顺着裴哲,说什么做什么。裴哲忍不住把头埋在赵以川肩上,侧着靠他,喊他的名字。
“以川,太谢谢有你了。”他还是第一次直接这么喊。
手指温柔地拂过裴哲的头发,察觉难得的依恋,赵以川到底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说:
关于退市这个,算是实践过程中遇到过退市反而利润增高,过了冷静期后去更好的版块重新上市的情况,所以就这么写了。and启荣科技是集团子公司不是分公司,可以分拆上市,操作起来比较复杂但这个不是bug(试图解释
不知什么时候起,加班已经成了裴哲生活的一部分。
他把自己的生活分成精准的小块,锻炼,吃饭,开会,审查方案,应酬,与父母交流,和同事联络感情,跟朋友聚会。什么时间该干什么都无比清楚,林南知半开玩笑地提醒过他比部队作息还自律,有点不太正常。
症状开始出现,裴哲和楚畅讨论过,大约还是之前的感情有后遗症。
他用填满每一天日程表的方式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也杜绝了其他抑郁情绪,很封闭,但行之有效。
当年不是没准备好未来几十年都这么苦行僧似的过日子,大约那时候裴哲没想过,他有朝一日还会在“加班”的日程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好回忆。
茶点稍微凉了,粥的温度还算滚烫,没有外卖自取那种被时间耽误了的不新鲜。
裴哲端着碗喝了一小半,问赵以川:“你们在哪边聚餐?”
“永瑞世景,16楼。”
“啊,那个江景厅吗,是不错。”裴哲若有所思,望向赵以川,笑容更深了同时眼中有狡黠的光轻巧掠过,“但你从永瑞世景回绿府,好像不会经过这边啊?”
赵以川侧着身,一直认真地看他。
赵以川染发,阳光下能分辨出是深咖色,和他瞳孔的颜色一样仿佛随时有阳光在闪烁。室内暖光灯照着他,好像也和灿烂青空下无异。
两人说开以后,赵以川注视他越发光明正大,眼角柔和地下垂,总像在笑。
赵以川轻声:“你明知故问。”
变相承认专程过来,至于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要不是手里还端着粥,裴哲恐怕会立刻忍不住吻他。
在这一瞬间,曾经的阴霾和孤独短暂地在他身边猛地膨胀,撑出一个近乎透明的气泡,然后“啪”地一声完全破灭,似乎彻底离他而去,连梦里都不会在留存。
裴哲像被他照亮了,眼内有两团小小的光,故意问:“我万一不在呢?”
赵以川:“先过来看到你办公室还亮着灯,才去取餐的,如果不在,我就直接拿回绿府吧——反正你今天肯定得回家。”
回家,恰如其分戳中了裴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有一个“家”。
公司边一处高档小区的公寓是他的暂住地,赵以川送他去过,住那儿为了方便。半山是父母的家,他不爱每天都往那儿去,只有想从裴照雪的谈话中寻求安慰或帮助,裴哲才会过去。至于其他,裴哲称呼它们为“我的某处资产”。
赵以川住进去以前,裴哲并未把绿府公寓当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