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虞川眉眼不惊,问他:“是全部想起来了,还是一半?”
林溪道:“事情的大概轮廓都想起来了,有一个人,他们叫博士的,应该是实验室核心,但我不记得他的样子。”
“别想了,”谢虞川说,“今晚先好好睡——好了。”
他解到了最后一颗扣子上,将每一根头发都轻柔的放了回去。
随即,衣服也跟着落了下来,垂在床单上。
林溪微蜷了蜷手指,但很隐秘,动作藏在了柔软堆起的被子里。
停了几秒钟,谢虞川移开目光,起身:“那我就……”
“哥,我脑袋还有点难受,”林溪的嗓音蔫蔫的响起来。
“你能陪我吗?”
含在喉咙里的“走”字消音,谢虞川点头说好。
穿上一件松垮宽松的睡衣, 被褥窸窣作响,林溪躺进了被窝中。
谢虞川也在他身侧躺下,手臂伸长给他枕着。
“要关灯吗?”
“留一盏。”
谢虞川倾身过来, 亲了亲他的额头:“如果做噩梦了, 叫我知道吗?”
如同预感的那样,这夜林溪的确梦见许多被卖去三角区后的事情, 小小的孩子在那样凶恶狼狈的境地下,如何从哭嚎痛苦变到麻木冰冷。
那种惶惑恐惧在梦中如影随形。
但在那不断惊醒的上半夜里, 总是有一份温柔的安抚在身边,谢虞川用半湿的毛巾给他擦掉冷汗, 将温热的饮用水喂到他的唇边, 做完这些,抱他在怀里, 手隔着衣服在他背上一下下的轻拍。
迷迷糊糊间,林溪又睡着。
后来梦到更多的是他被谢虞川从洞窟里救出来之后的事情。
他被送到洁白的医院病房中, 那里分外安静,他好像能听见药水点滴进入他血管的声音。
一些治安署的人来过,一些医生来过, 他们有的想问问题, 有的想关心他,但他变得很容易激动, 随便一个字眼一个动作都会让他失声尖叫。
所以他们就请了谢虞川过来。
谢虞川得到的优待其实也不多, 但谢虞川远比其他人要耐心, 而且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做帮手。
医生这方面, 也换了刚研究生毕业不久的叶心眉和来做志愿者的燕谈鸣。
他们轮换着来, 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小孩。
约莫是两个月以后,终于可以出院。
他们怕突然改变的外界环境会刺激小孩, 因此在前一天做了许多功课,有了充分的预案,打算好一有反应就打道回府。
但小孩的反应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
那天阳光特别的好,林溪看见自己被谢虞川揣在怀里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害怕就闭上眼,”谢虞川说。
小洋娃娃却没有听话。
他在出了医院门的时候,忽然拧过脑袋,往外望,望旁边的树、花、鸟,看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
谢虞川要他上车,他也干脆利落,双手并用的爬上了副驾。
在那前往未知目的的车上,他一直趴在车窗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很舍不得眨眼睛。
及至雪山小院门前。
大人们在说话,谢虞川和人说,自己想在这里住下来,这个地方安宁清净,还避人,很适合小孩的恢复。
几人相互望一望,都点了点头。
只有女医生提出异议,说谢虞川也太年轻了,都没结婚没定性,不太适合长期养着这个特殊的孩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一直在旁边cos玩偶的小孩有了反应——他退后了两步,将自己藏到了谢虞川身后,两只手很用力的揪着谢虞川的衣角。
女医生的异议自然就不奏效了。
一行人都走了,留下一大一小。
谢虞川弯下腰,戳了戳小孩被养出了一点肉的脸颊,揶揄说:“挺会抱大腿嘛。”
小孩仰着脸蛋看着他。
谢虞川唇角翘起来:
“好了,既然有缘,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得给你起个名,你说该叫什么好?你要跟我姓吗?”
来自雪山的微风吹拂而过,他看见不远处葱郁的树林、潺潺的小溪,那是在冰川消融之后,所生出的不朽生机。
“唔……姓谢不吉利,”年轻男人含笑说,“你要不叫林溪吧?”
“行吗?行你就汪一声,不行你汪两声。”
林溪瞪他一眼,扭脸往屋里走。
年轻的谢虞川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步跟过去,单手抄起孩子:“对了,提前跟你说,我不会做饭的………”
第二天,林溪醒来,身边已经空了。
其实应该已经不早了,但窗帘严密的拉着,没有投进光来。
外面在下暴雨,雷声轰鸣,昏沉光线中,他看见谢虞川从浴室走出来,腰间系着一条浴巾,人鱼线和腹肌都很分明,水珠还在从他上半身往下滚。
谢虞川:“把你吵醒了?”
林溪摇头。
主卧快有普通人家的两室一厅那么大,设计师在浴室和床之间隔了衣帽间和工作台,隔音是很好的。
他只是奇怪谢虞川一大早干嘛洗澡,这并不是他们的习惯。
谢虞川背对着他,披上外袍,低沉的声音传来:“中午了,家政做了饭,我给你端进来。”
果然很晚了。
林溪揉了揉眼睛,还懒着不太想起。
梦中的记忆此时回笼——谢虞川对小时候的他说,自己不会做饭。
他眼睛弯起来,脸上染上笑意。
谢虞川出去端了早餐,他们有两个做饭的家政,单数日来的这个是南方人,喜欢熬粥煲汤做点心,早晨总是花式做一桌早茶。
谢虞川盛了半碗粥,正吹凉,门铃响起来。
可视化屏幕上,张九厘是一张“整个上午都没找到他所以快哭了”的脸。
他放了张九厘进来。
张九厘叫嚷着:“您吓死我了,怎么能睡那么久,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虞川捏了捏眉心,睡一整个上午的确不是他的作风:“昨晚有点事,怎么了,什么要紧事找我?”
门锁拧动的声音响起,张九厘刚要倒出来的一堆公务卡在嘴边,
只见林溪推门而出,打着哈欠:“吃什么?我还是好困。”
在他身后,大床凌乱,被褥堆叠,两套睡衣不分你我的被挂在同一个靠近床的衣架挂钩上。
“…………突然不那么要紧了,”张九厘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来,“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副总了,有些事情完全自己可以独立处理掉。”
谢虞川皱眉,说了他一句:“神神叨叨的。”
张九厘:“。”
因林溪现在正处于受到唤醒之后的记忆复苏期,谢虞川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吃过饭便带他一起去公司。
林溪是真的还是好困,在他的休息间里又睡了很长的午觉。
醒来时,听说谢虞川去郊外景区酒店见道德委员会的主理事去了。
林溪揉着眼睛点头。
他走出去到谢虞川的办公室。
办公室外刚好有个高管在等,看见是他,也同样跟进来,将文件给他看,让他决策签字。
林溪看了两眼:“看不懂,你等下——”
林溪打内线电话,请他九厘哥帮忙处理一下。
张九厘很快到,请那位高管跟自己说。
高管偷偷的觑林溪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敷衍我啊上次您待投资部不是还如三月春风来着么。
张九厘看懂他暗示,解释说:“老板没教呢,这种业务具体运作的问题,人家刚来当然不知道。”
“这样吗。”
高管摸着后脑勺,慢慢回过味来。谢虞川没接管谢氏那几年,应该是做了金融投资,林溪跟着学会了,而其他的,没见过,当然不会。
不会,也就不瞎指挥。
上位者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都会,会识人、用人,能管理,才是关键素质。
高管走了。
张九厘留在办公室,欲言又止的看林溪。
林溪:“?”
张九厘立刻跑出去,再跑进来时,手里拿了个软垫子,给林溪:“溪溪,这个,垫在椅子上舒服点。”
林溪接受了他的好意,并道了声谢。
“是舒服些,但是九厘哥,”林溪礼貌,并很懂的说,“昨天是我做噩梦,哥哥才陪我。”
张九厘:“…………”
他知道自己乱想,乱想还被人看出来,瞬间尴尬的脚趾扣地,赶紧胡乱打了几声哈哈,走了出去。
只是,他才刚走到门口,便又退了回来。
林溪坐在办公桌后,抬头望去,只见谢媛平正向自己行来。
林溪同她打了招呼,说:“我哥出去了,可能还需要一阵子才回来。”
谢媛却道:“溪溪,我是来找你的。”
谢媛起先是笑盈盈的, 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什么“听说你在特意来看看”、“适应的好不好最近有没有练琴”、“平时都做什么有空也带意平玩玩让他学学好”之类的。
听得林溪脑袋发晕,眼前直冒星星。
谢媛的确是没有多少心机,性情也算单纯, 但她这说话一套一套的毛病, 继承的还是很到位。
碍于对方是长辈,林溪不好赶人。
还是张九厘表态, 请谢媛直接进入正题,她才道:
“溪溪, 我想让你劝一劝虞川,让他向老爷子低个头, 现在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了。”
林溪这才知晓她来意。
然而知晓的当下, 就摇头。
态度礼貌,但坚决。
“你听我说, ”谢媛温声道,“你哥哥几乎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 小时候我们父母忙于工作,感情也不好,我和老大还好些, 我们毕竟年龄大, 但谢虞川那么小一个,夹在中间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总是老爷子过来牵走他。”
“他和老爷子之间的祖孙感情, 都是真的。”
“他们性格强, 谁也不肯让谁, 可是越是这样, 越要有个人低头,否则到最后, 后悔的是他们自己啊。”
林溪顿了顿。
他也能明白谢媛说的,他相信谢老爷子和谢虞川之间有感情。
可是……
林溪定定看着谢媛:“选择破坏这份血肉联系的人,并不是我哥,而是谢老爷子。”
谢媛唇舌微僵,随即叹气:“是啊,可是,哪有做长辈的去低头的道理呢……”
“这和长幼无关,”林溪摇头,“是老爷子先选择了他认为对的事情,选择了宁可牺牲血亲也要保全的谢家脸面啊。”
“如果要低头的话,也是应该谢老爷子先吧,不是吗?”
谢媛苦笑。
说是这么说,那怎么可能呢,老爷子的性子,说一不二,想要做什么时,谁都没法拦着。
现在他认定谢虞川的所作所为要侵害到谢家的利益,那他就会使用一切办法,来为谢家铲除阻碍。
她真的不想……不想看见两个至亲走到那一步。
“老爷子的工作我一定会做。溪溪,你也把我说的这些,和你哥哥说说吧,”谢媛放柔了声音和神色,“要如何决定,还是看他自己,我想,你也不希望他事后后悔的对吗?”
林溪看看她,嘴唇微动。
其实他很难理解谢媛的想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是谢虞川大获全胜,谢家、谢氏仍有破而后立的机会,但相反的话……总有一日会事发,谢氏沉疴无数,是否会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但林溪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上帝为了阻止人类联合修建通往天堂的巴别塔,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而即便是同一种语言,能传达和融通的也很有限。
林溪只是说了“我试试”,算作给谢媛一家人面子。
谢媛还是很不甘心,但再想劝时,被张九厘恭敬而强势的请了出去。
林溪坐在老板椅上,轻轻呼气。
还好谢虞川出去了,这些人和事自己来应付就好。
其实谢虞川也是会因为家人而心烦的,他只是不表现出来,而他不表现,别人就觉得他无比强大,不需要偏心和关怀。
林溪摇了摇头,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养生壶里泡好了几颗金桔和柠檬,入口清爽,一些不同口味的小零食被放置在果盘中,摞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就是谢虞川出门前做的。
林溪用留下来的尖头银筷子戳了一颗金桔出来,咬下去,汁水清香溢满。
“不酸吗,”好奇的男声在背后冷不丁响起来。
林溪差点被吓的呛到。
谢意平连忙让出三尺远,双手交叉护住头脸,很浮夸的道:“我没下毒!”
“……”林溪:“你无聊不无聊!”
谢意平嬉笑,欠揍的脸又伸过来:“听说我妈来你这儿了,唱了什么戏?”
“你可以问你妈。”
“切,不说我也知道,我妈我能猜不到,不就是一团和气。”
“一团和气”概括的居然意外的精炼准确,林溪不免多看了谢意平一眼,甚至于怀疑他是大智若愚。
不过在谢意平隔着玻璃朝鱼缸里的鱼吹气时,这念头马上打消。
那鱼缸里是漂亮的观赏鱼,托着白色尾鳍,好似数层柔纱。
谢意平看够了,扭头,朝林溪扔出一个东西来——
林溪下意识接住。
是个用绳线捆住的一撂本子。
外壳已经发黄,许多页都是重新用胶布粘起来的,侧边还重新用装订机装订了。
谢意平单手抱臂,懒洋洋说:“是外婆的笔记本,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我的玩具房里,估计家政打扫的时候错放的,你看看吧。”
林溪一怔。
“你外婆——?”
韩乾萸!
意识到了这是解开所谓弑母攻击的关键所在,林溪立刻翻开手中的本子。
韩乾萸出身书香世家,一手簪花小楷写的几乎能拿出去卖帖。
她弃文从医,短短几年就在学术界展露头角,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研究所都开重金来抢她,而她则将桂枝递给了追求她的学长谢珉。
谢珉长的极其漂亮,她在实验之余看一看心情好,而且谢珉能出大笔钱供一个实验室,只听她调配,全都研究她想要的课题。
起初那些年,事情与她设想的一样好,琴瑟和鸣,成果斐然,还有了三个孩子。
尽管第三个孩子患有一般医学意义上难以治愈的脑疾,但在她的苦心钻研和照料之下,也得以周全。
她的前半生简直就是开了挂的爽文桥段。
直到小儿子在治愈之外,又表露出脑部发育的不一般。
如果说对数字极其敏感,一看公式就会做题是母亲给他的遗传,那他在音乐绘画机械运动等方面一教就会、一学就懂的天赋,则推翻了“常规”二字。
那种天赋令韩乾萸心惊,叫谢珉眼热。
人在长期接受到一定量刺激之后会变得麻木,谢珉已经不再满足于共享妻子成果所带来的的夸赞和荣耀,他的野心逐渐变大,他想要去到更高的平台,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里。
这之后他与韩乾萸就谢虞川的问题发生了无数次的争执,夫妻逐渐陌路。
实验室走到了韩乾萸无法控制的、随时可能发生道德和法律危机的地步。
韩乾萸认为,是谢虞川这把标杆立的太高,迷惑了人心。
她决定要悄然给小儿子换成相反作用的药物。
但此时很快被谢珉发觉,他带着谢虞川去和韩乾萸算账。
夫妻争打间,谢虞川格挡一支试管,错手使之扎到了韩乾萸肩膀上。
药物腐蚀了皮肤,韩乾萸立即拍照留底和验伤,借此证明药物对情绪控制的摧毁作用。
这才是所谓谢虞川创伤韩乾萸的真相。
而此事后,韩乾萸在笔记里写:做个天才,不如做个平凡人,他不知晓我的良苦用心。
过后许久,又以另一种颜色的笔补充:但很奇怪,他竟也没有恨我。
到这里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被记录,她的笔迹再出现时,变得更为潦草,落笔的笔触没有开始那样秀美。
因缺乏管教,大儿子误入歧途,二女儿单纯怯懦还恋爱脑,三儿子被老爷子带去身边教养,除了吃药打针以外,不和疯魔的父母产生哪怕一点多余的接触。
实验室的第一代成员大多已经辞职,零散的分布去了世界各地的大中型研究机构。
其中有韩乾萸的老同学,在远洋外给她发邮件,对她表达了惋惜之情,劝她离开谢家,重新回归自己喜欢的事业。
韩乾萸动了心。
她写:我能从头重新来过吗?
笔触间既有期待也有困惑, 还有对自己过去多年选择的审视。
“后面就没有了,没多久,发生了绑架案, ”谢意平说。
在她起了念头, 想要离开谢家没有多久的时候,发生绑架, 使得她殒命于冰雪之中,长辞于人世之间。
“有……有一种说法, ”谢意平压低声音,“是我小时候, 听舅舅和老爷子吵架的时候, 老爷子脱口说的。”
时光倒转,小小的谢意平追着一个跑偏的陀螺, 来到了书房之前。
走廊无人,他扑在地上, 抓住陀螺,忽而听见地板一震,一墙之隔的房间内, 老爷爷在砸桌子怒吼, 分贝大到他的耳朵跟着发抖:
“那是个疯女人,我看她就是想要离开你父亲, 自己请来的绑匪要玩死遁!”
“你不管答应过她什么都不能算数, 和神经病许诺能有什么效力!”
“……”
随即是那略微沙哑的、低沉痛苦的青年男声:“我已经答应了她, 我会离开的, 我都想起来了。”
小小的谢意平捂住嘴, 茫然又惊惶,他从来没有在舅舅那里感受过如此饱满痛苦的情绪。
那不应该是他不可一世的、凌然众人之上的舅舅。
他很怕, 连陀螺都不要了,撒开腿去找他爸妈。
“后来舅舅就走了,真的很多年都没有回来。”
谢意平说起来也觉心情复杂,他从前太小,没心没肺,听了墙角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现在,祖孙离心,陈年旧事被再次搬上台面,拷问每个人的良心。
他从前开玩笑说“豪门可是很复杂的”,这次却笑不起来了。
他胸口发闷,捡了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林溪和自己:“都已经这样了,大家还好好的就成,舅舅和你现在也很好,我看他已经走出来了——”
“为什么谢虞川会在现场?”林溪打断他。
“啊?”
“既然是韩乾萸策划的一场出逃,为什么谢虞川会出现?”
“……”谢意平愣了愣。
“你是说?”
林溪垂下眼睫毛,别人不知道,他却觉得……
那大概是谢虞川他自己眼巴巴的找过去的。
绑架与雪崩为什么那样出奇的凑在一起,因为那根本就是一场策划。
韩乾萸究竟是想要将一切掩埋在雪中,此后孤身远走,还是知道小儿子会被引来,有意要用生死关头的承诺换整个实验的叫停。
这个问题,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答案。
林溪也很难想象,谢虞川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来到她的身边,又以怎样的状态,在那场雪崩之后,与她共度生命的最后时光。
一想到那个情景,心中的痛楚就无法再忍耐。
他不会回到谢家,不就是,他不会忘记母亲的意思么。
林溪此时,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想见到谢虞川。
他拉开抽屉一把抓起车钥匙,快步朝外走去。
“把庄园定位发我,”林溪匆匆掠过张九厘的身边,只留这样一句。
那一阵风刮过,张九厘懵逼从办公桌前抬头,还以为自己幻听。
“赶紧发吧,”谢意平走出来,凉凉的一句,“那么大一口粮砸脸上,还能发呆呢?”
按照定位往城外开,上班时间的下午,路上车很少,林溪基本没用多久就出了城。
在更加宽阔的道路上,他操纵着车机的语音系统给谢虞川打电话。
滴声闪烁许多下,在林溪以为可能不会被接通的时候,响起了声音——
“怎么了,在开车,道路是……”谢虞川瞥一眼导航,“省道庵长庒路段,你长话短说。”
他旁边的座椅下方,宠物包包里,一只小狗龇牙咧嘴,刚歇了没多久的嗓子,听见他说话,又狂吠起来。
谢虞川不认识这条狗,这条狗也不认识他,不过家里有人喜欢,所以他从庄园回来,顺路去志愿者那儿领了这条叫三三的狗回来。
家里现在两个人,再加一个成员,刚好是三。
这名字挺不错,挫伤了他改名的积极性。
“我就是想长说也不行,”萧枫在电话那边声音严肃锐利,语速很快,“我的同事艾莉森去审讯过罪犯,给了一些人像进行辨认,罪犯指出了一个人——”
名字在耳边炸开,失神一瞬,谢虞川脚下油门踩的重了,车子如利箭一般飞飚出去。
“如果实验室如我们所知晓的那样已经将实验方向转为靶向基因与药物的结合的话,那他们突然浮出水面,用激进的滥用和嚣张的舆论,一定就是要引出你来……”
“他们的目标是你!”
——砰!
电光火石间,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
“滋滋滋滋滋……”
古怪的电音,在林溪的车中响起。
他皱起眉头,叫电话那头:“哥?”
“在吗哥?”
没有回答,只有电流声,间或掺入像是气流喷在话筒上的呼呼声。
林溪觉出不对时,有听见了一声“汪”。
他一愣。
不祥的预感立刻浮现在脑海中,一阵焦灼和担忧涌上心头。
牙齿忍不住碰撞,发出声响,林溪脸颊肌肉紧绷,打死方向盘掉头,轰的一声将跑车加速到极致。
风驰电掣间,他的脸白的像纸,冷汗浸透了全部衣裳。
跑车加速一小时能跑上百公里,他往郊外的动保所在的那条路开去,到路口时,其实也只花了十几分钟。
但那十几分钟太煎熬,比半个世纪还有长久。
暴雨过后,乡间道路泥泞不堪,跑车飞速行驶,终于在某个路段时,遇到了目标。
林溪从车上跳下,朝前方横在马路一边的熟悉车辆跑去。
那车明显是紧急刹停,轮毂在马路上留下深刻痕迹,驾驶座车门半开,车头顶着山壁,有撞击凹痕。
林溪心下急切,快步奔上去。
——有人忽从身后按住他肩膀。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条件反射,林溪反手抓住对方手腕,向前狠狠一拽。
对方略感意外,轻轻“哼”了一声,用双臂锁住他腰,跟着那拖拽的力道,朝旁边山壁滚去。
二人一上一下紧紧贴着,撞击坚硬山壁时,宽厚有力的手掌完全包裹住林溪的肩,把他捞进怀里。
自己则被山石狠狠打在后背,发出一声闷哼。
“哥!”
林溪眼瞳骤缩。
但事态太过紧急,谢虞川半点来不及多说,他拖着林溪向后方狂奔去,那头一只小狗也在向他们狂吠,好像在催他们快一点。
轰隆——!
爆炸声从身后响起,火光点燃了半边阴暗的雨天。
滚滚热浪席卷而来,而林溪被牢固压在一具身躯下,在山坡翻滚数次后,停了下来。
林溪怔怔的睁大眼睛,望着身上的人。
谢虞川英俊好看的眉头锁死,冷汗涔涔,黑色额发贴着皮肤,是承受了莫大□□痛苦的模样。
林溪慌忙双手并用的扶他坐起来,伸手解他西服扣子,去看他身上怎么了。
那西服已经被鲜血染湿,从后背到手臂大块深色的色块,让林溪的手指忍不住颤抖。
谢虞川的后背完全不像样了,撞伤、烧伤、滚下山坡的荆棘刮伤……
林溪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别看了,”谢虞川居然还能做出平静无事的样子来安慰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不疼的。”
两人眼神对视, 林溪慢慢明白。
装置是定时引爆的,他是临时决定去领养狗的, 如果不是这样,他现在应该到了市区。
他的车会在繁华大街上爆炸, 死状公示给众人。
能悄无声息的改动他的车,能知道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用车, 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他们不能在原地等待救援, 因为那样等来的很可能是杀身之祸。
“去附近的乡镇卫生所,”谢虞川低声说, “扶我。”
林溪扶他从泥泞的山地之中缓慢站立起来。这一个动作就花了有许多分钟,每一点挪移都会牵动他背部的皮肤以及其他部位的伤口, 他疼,林溪也疼,心口像有千根针在扎。
有那么一会儿林溪都想, 不要再管任何人的闲事了, 什么谢家什么实验室,都应该交给该负责的人负责, 他们只管走的远远的, 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好了, ”察觉他面色不好, 谢虞川用拇指在他掌心轻轻按压, “可以走了。”
林溪不肯,知道以他的伤势不能轻易移动。
谢虞川的手掌在对方脸颊轻抚:“我没事。”
“我出去找人帮忙, 找当地人,”林溪说,“你好好的待着,我会很小心。”
谢虞川无法拧过他,只能在原地看他走开。
好在林溪走出去不远,就遇到来砍树的村民,开运柴的小三轮将他们带至了乡镇卫生所。
卫生所条件简陋,一看他重伤至此,都不敢接收,劝他去更大的医院。
乡镇的小大夫头上直冒汗:“这我们哪能处理啊,要不你就在这儿等会儿,我给县医院的同学打个电话,让他们快点派车过来接你们。”
谢虞川拒绝了他:“请您先做些简单的处理。”
林溪:“我已经叫了市里的医生,晚些会到。”
一听有医生,大夫松口:“哦这样啊,这样也行,你让他们快点儿啊,这耽误了讲不好出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