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寿宴 这晚,由霁月亲手操办的寿宴排场之大,让见惯了各种奢华场面的世家大族们也不由得连连惊叹。 这场寿宴妙就妙在既尽显奢华,但又不显俗套,反而有一种风雅之美。 坊间传闻那九岁就坐上龙椅的小皇帝不擅政事,偏巧在风雅二字上别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般,寿宴之上,小到一副碗筷,大到随身侍奉的宫人的衣服,大殿之中的摆件,无一不别致典雅。 霁月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不断有人向坐在首座上的太后娘娘敬酒问安,又看了眼下首处那几张空出来的桌子,不由在内心轻笑了一声。 果然,谢贵妃,不,现在应该称之为谢贵太妃,今日果真如他所料没有出现在太后的寿宴上。 说来也是,贵太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同舒太后怕是一辈子的死敌。 霁月想了想,若自己的未婚夫突然被父母安排娶了其他女子,本该是正室夫人到头来却要屈居侧室之位,自己恐怕也得一肚子气,别说是来参加情敌的寿宴了,怕是多看一眼都恨不得掐死对方。 梁泰帝,舒太后以及谢贵妃三人之间可堪称是一段孽缘,他们三人的故事精彩程度,是那民间话本子上都编不出来的。 和帝还未举家南渡前,当时还是太子的泰帝已定了谢贵妃做自己的太子妃,只待到了钦天监选好的良辰吉日二人便可完婚。谁知中途杀出来个狄戎国,都城不保,连皇帝南渡时都狼狈不堪,就在这样的乱局中,还是太子的泰帝仍旧不忘在仓促逃离北都时带上他最心爱的未过门儿的老婆。 可谁曾想,南渡后的大梁变了天,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久居南方的世家大族根本不买皇室的账。 就这样,太子妃的位置落在了舒太后手里,而本应是太子妃的谢贵妃变成了太子妾室。 谢贵妃说起来本可以与泰帝就此解除婚约,奈何二人绵绵情深,谢贵妃为了真爱情愿屈居侧室之位,这也让泰帝对谢贵妃越发深情。 而泰帝对谢贵妃有多深情,对自己的正室夫人就有多冷淡。 这不,泰帝一生共有两子一女,其中一子一女皆为贵妃谢氏所出,剩下一子霁月,也是泰帝受掌权士族所迫,和一名家世普通随意采选进来的贵人所生。 宁愿和那小小的贵人生子,也不愿碰一下皇后的泰帝,属实是不给当时的舒太后任何面子,这或许是泰帝作为皇帝的最后尊严,但也实打实的激化了舒太后同谢贵妃之间的矛盾。 霁月回过头看向坐在首座的舒太后,心中不免“啧啧”感叹一番,舒太后柳眉凤眼,霁月自认为是他短暂的十四年人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连那谢贵妃都比之不及,怎么自己那老爹竟能对如此一美人做出此等有失风度之事? 霁月想不通,总归是他那窝囊老爹留下个这么大的烂摊子,自己倒是解脱了,却是把小儿子架在火上烤。 他回身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夏全,又抬手击了击掌,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群内侍和宫女从殿外抬着一个巨大的屏风走了进来,霁月起身,走至屏风前,向舒太后行了一礼道:“今日母后生辰,儿臣不才,思来想去也未找到什么新鲜玩意儿献给母后做寿礼,故儿臣亲手写下上万个不同样式的寿字,请了这南安城中最好的绣娘们,辅以金线绣出这万寿屏风来,以贺母后生辰之喜,祝母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大殿中众臣及其家眷见状忙拜倒在地,大呼道:“祝太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舒太后看着霁月笑了笑,又亲自起身走至那万寿屏风前细细欣赏了一番,方才开口道:“皇帝有心了。” 一直保持着弯腰行礼姿势的霁月听见舒太后这番话总算是放下心来,看来自己今年的任务是圆满完成了。 他直起身子,又随手一挥示意大殿中跪着的众臣及其家眷归位。 万寿屏风由一群内侍和宫女小心翼翼的护送至太后的宁康宫中,霁月扶着舒太后重新坐回了这大殿之中的首座上。 霁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夏全斟酒,自己举起盛满酒的杯子,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酒杯时不时小酌一口,看着大殿之中歌舞升平的景象,突然觉得很是无趣。 这场寿宴本就是做样子给太后以及那些门阀士族们看的,于霁月本人而言,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局外人。 倘若可以,他宁愿躺在寝宫床上看一天民间话本,也不愿意坐在这里陪这群人上演这么一出戏。 都说戏子低贱,可这大殿之上有谁不是“戏子”? 看来,他们这些所谓高贵的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看着那不远处互相攀谈的世家大族们,霁月感觉自己在这大殿坐着甚是憋闷,于是起身向坐在上首的舒太后告了一声“出去醒酒”便头也不回走出了大殿。 走出大殿,霁月看周围除了夏全没有其他什么人在,便不再注意什么形象,随意地靠在了汉白玉栏杆边,抬头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夏全,你想家人吗?” 夏全以为小皇帝只是嫌大殿中太闷,出来透透气而已,突然被霁月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陛下,奴才在宫中伺候主子们这是天大的福分,有什么想不想家的。” 霁月扭过头,五官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有些许冷峻,夏全看着月色下的小皇帝,突然有一种无法言语的落寞感。 “朕问的是你想不想家人,不想在这儿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朕听这些听得整日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夏全慌忙恭敬地行了一礼,“回陛下,人生在世颇多牵绊,这其中牵绊最深的莫过于家人,奴才自然是会想家人的。” 霁月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又开口问道:“你是因为什么进宫的?” 夏全大抵也没想到本该在寿宴上与太后及众臣宴饮一番的皇帝此刻会在这没什么人的大殿之外同自己一个小太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他恭敬答道:“奴才祖籍原本位于南北交界一带,自20年前狄戎犯我大梁,南北交界一直不得安宁,奴才的爹娘无奈只得南迁,不曾想起南迁途中爹爹突染风寒因医治不及时最后留下奴才同娘亲妹妹这孤儿寡母,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此处又做不了什么,奴才索性就净身进了宫,既得了侍奉贵人主子们的这份殊荣,娘亲和妹妹也能过得好些。” “这么说来。”霁月又回身望着天上的明月,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丝愧疚,“是我们霁家对不起你了。” 夏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奴才惶恐!” 霁月轻笑一声,“有何好惶恐?起来吧,听这声响小心膝盖跪坏了,那朕身边可就真是少了个侍奉的人了。” 夏全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站了起来,“陛下这么说真是折煞奴才了。” 霁月负手而立,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何时空闲了朕准你告一日假,出宫回家看看吧。” 夏全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位小皇帝的背影,这一刻,他竟看不透这位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大殿中,目送着皇帝的离开,舒太后整个人对这场寿宴也是兴致缺缺。 百官的贺寿之词她已听得甚是腻歪,年年都是这一套,词汇缺乏程度让她觉得还不如自己宫里的那些宫女太监们说出来的令人讨喜。 再者自己如今也不过就三十多岁,至于搞得像过六十大寿一样吗? 舒太后拿起酒杯小酌一口,视线漫无目的的看着大殿里坐着的一堆人,内心合计着再过一会儿她就以不胜酒力为由回宫歇息。 当视线扫过宴席最末端的几桌时,她看见了一个颇为悠闲的身影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正自顾自的吃着东西。 舒太后向身边服侍的宫女交代了一句,那宫女便快步走至那人的桌前将人给舒太后带了过来。 “草民兰铮拜见太后。” 舒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多见的笑容,她起身虚扶了一把,“哀家很久没见到兰卿了。” 兰铮站了起来,又弯腰行了一礼,方回答道:“草民才识稀疏,整日只会寻些山野之乐,故无缘面见太后娘娘。” “兰卿这就是说笑了,这南安城内谁人不知西川兰氏一族的兰铮是位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妙君呢?哀家怎么没看见她?” 这太后口中的妙君乃出自奉安徐氏,是舒太后幼年时的手帕交,只是到了及笄后,徐妙君便嫁给了当时身在北都的兰铮,一来二往,与舒太后之间的联系也就少了许多,直到迁都南安后,徐妙君与已成为太子妃的舒太后才又有了一些联系,只不过双方都已嫁了人,这联系也就较之于闺阁少女时要少上许多了。 “回太后,妙君她近日身子不好,今日正逢太后娘娘寿宴,她自觉带病之身来此不吉利,便让臣一人前来了。” 舒太后点点头,“那真是可惜了,兰卿今日回去告诉妙君一声,等改日她病好了,哀家就邀她前往宫中小聚。” “那草民就先替妙君谢过太后娘娘恩赏了。” 舒太后又朝远处的空桌看了一眼,开口问道:“哀家记得你们有一子,怎么今日也没有来?” “犬子兰亭在为他母亲侍疾,故未来赴宴。” “这孩子真是有孝心,哀家常常听闻兰卿独子风采过人,今年多大了?可曾婚配否?” “回太后,犬子今年正逢弱冠之年,还未曾娶妻。” 舒太后用手指不停转动着戴在手上的戒指,又问道:“也不曾在朝中谋一份差事?” “回太后,犬子没什么大本事,整日里只会些附庸风雅之物,怎可谋朝中的差事,耽误天下大计呢。” 舒太后听见兰铮这番解释,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兰铮看着舒太后的神情,也摸不透此刻太后娘娘心里又冒出来了什么样的想法。 两人就这样沉默片刻后,舒太后开口道:“西川兰氏本是大梁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如今竟无人在朝堂做皇帝的左膀右臂,我看兰卿不如让爱子进宫做皇帝的伴读吧,虽不在朝堂,但到底也是在皇帝身旁。皇帝年虽小,心性未定,正需要一个比他稍微大点儿的同龄人引导着他,不知兰卿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2022年的第一天,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第二日一早下了朝会,舒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康宁宫,而是去了妙贤居。 霁月看着舒太后的背影,不由得有些疑惑,他朝夏全招了招手,“太后怎么往妙贤居的方向走了?” 夏全抬头看了一眼妙贤居的方向回道:“奴才也不知道,陛下若是好奇,不妨找人去打听一下?” “啧。”霁月伸手轻拍了一下夏全的头顶,“你傻吗?让我去打听太后她老人家的动向?” 太后娘娘昨个才过完三十五岁生辰,怎的在皇帝这里竟成了老人家? 夏全在心里默默吐槽着,面上却堆着笑,还不忘伸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瞧奴才说这话,是奴才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霁月轻哼一声,没做太多计较,他又朝着妙贤居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往寝宫方向走去。 总归太后娘娘想去哪也是自己的事儿,他又拦不住,也无需打听,还是当好自己的傀儡皇帝,没事儿回去睡一觉的好。 舒太后除了要求霁月每日都要去朝会之外,旁的什么,倒是也不怎管他,甚至很是娇纵他。 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娇纵”是对“想要把他养废了”这句话的美化。 为什么非要拉着自己去朝会,还不是能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处理朝中大小政治,只有他坐在大殿的龙椅上,一切才符合祖宗家法,不至于被扣上那顶名叫“大逆不道”的帽子。 这说来也很是可笑,霁月自觉这朝堂之上有不少门阀士族出身的清贵们想在那龙椅上坐上一坐,可偏偏又尊着什么“祖宗礼法”,硬是不敢把他这继位时才是个孩童的皇帝从那龙椅上赶下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扣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毁了这一辈子的名声。 于是乎大家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微妙的平衡,那属于皇帝的大权虽在霁月这里不复存在,但好歹也算是在名义上保住了他们霁家的江山。 霁月一回到寝宫,便吩咐了所有宫女太监全都撤去殿外。 他睡觉的时候向来不喜有人在殿内守着,让那么多人看着你一个人睡觉,这觉怎么还睡得着? 看着宫女太监们都离开了寝殿,霁月放心的躺在了床上,打算同周公探讨一下今早起床之前没有讨论完的话题。 不过,还没待他再次同周公会晤,一个声音就打扰了他的清梦。 “陛下?陛下?” 霁月不想理会,翻了个身示意叫那个他的人赶紧出去。 结果这人忒不识趣,眼见着自己不想理他,还站在那里一直叫。 霁月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一气之下坐了起来。 “叫叫叫,不知道朕在睡觉吗?是朕平日里太好说话,让你们都学的这般没规矩?” 夏全赶忙跪下伏在地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并非想要打扰您休息,只是,兰公子现下正在外面等着陛下召见,奴才想着毕竟是太后娘娘那边钦点过来侍奉陛下的人,不好晾在外面,省的回头被太后娘娘知道,又觉得陛下您目中无人啊。” 霁月闻言眉头一皱,“兰……公子?” “就是奴才曾跟您提过的那位西川兰氏的兰亭兰公子,昨日在太后娘娘寿宴上,其父前来赴宴,那兰公子的母亲与太后娘娘是手帕交,太后娘娘就多问了兰公子的父亲几句,这一来二往就定下了让兰公子给您做伴读的事情。” 霁月脸色颇为不好看,“这事儿怎么不早跟朕说?” “哎呦。”夏全磕了个响头,“奴才这也是刚才看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大总管送兰公子到这儿,问了一声才知道的,昨儿个晚上奴才陪您在殿外,哪儿能知道那大殿内发生的事儿。” 太后娘娘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怪不得一大早下了朝会便去了妙贤居,原来是跑去给自己身边安插眼线来了。 霁月没好气的下了床,夏全看见了赶忙抱着他的靴子上去帮忙穿好。 一番整理妥当后,霁月起身往屋外走去,他倒要看看,这新来的“眼线”到底是否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清风明月。 行至暖阁,霁月在椅子上坐好,大手一挥,示意夏全把那兰公子带进来。 他百般无聊的将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又支起一只胳膊撑着头,调整了一下姿势,变成了他平常惯觉得舒服的坐姿。 他有些不耐烦的望着门口,紧接着就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人缓步走进暖阁内。 霁月愣住了,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翩翩,周身气质如松柏,面如冠玉,生得一双丹凤眼,眼眸深邃,如同能够洞察世间万事万物一般,眉眼之间又有着一股超脱俗世之气,让人不由得在心中赞叹,这俗世间竟有生的如此不染凡尘之人,可当真是如同清风明月般,令人向往之至。 “草民兰亭,叩见陛下。” 霁月回过神来,看着面前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子,因头伏在地上,如白玉一般的脖颈儿从衣领之中露出一截来。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身影看了半晌儿,有些疑惑这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怎的会甘愿给太后娘娘当眼线来监视自己。 太后娘娘也是,自己满宫这么多宫女太监哪个不是为太后所用,用得着再寻来这么一个人超凡脱俗的人物做这事情吗? 夏全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兰公子和面色深沉的小皇帝,内心不由得一紧,这皇帝陛下不会这么久了起床气还未散,要当场给兰公子一个难堪吧? “陛下?” 夏全的一声询问将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霁月拉回了现实。 他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又变换了下坐姿,而后朗声道:“兰卿请起。” 兰亭起身,颇有一种闲适之感立于暖阁之中。 霁月开口问道:“听闻母后让你来做朕的伴读?” 兰亭行了一礼,“正是,草民不才,有愧太后娘娘如此厚爱。” 算了吧,霁月心想,你的名声可是连我一个十四年来没出过宫门只会搞些个风花雪月的傀儡皇帝都知道的。 “听闻兰卿博学多才,是一众世家子弟中的翘楚,怎么被母后派来给朕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做伴读,这岂不是屈才了?” “草民惶恐,能侍奉在陛下身侧是草民的福分,草民本就才学不精,承蒙太后娘娘厚爱,才得以能在陛下身边得到个才学精进的机会。” 霁月挑眉看着垂首作揖的兰公子,丝毫没从这位身上看出有一丝惶恐之态,反而还悠哉悠哉,嘴上说的更是好听,奈何他虽整日玩乐,却也是在各方争斗之中长大的,哪儿能不明白太后娘娘的那些心思。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内心冷哼一声,什么清风明月般的人物,真是如此超凡多俗,早就找个深山老林待着去了,用得着将自己超凡脱俗的气质展现给世人看吗?说罢了也就是博个名头,太后娘娘召他进宫还不是屁颠屁颠就来了,连做人眼线这种事儿都能答应。 “行了。”霁月开口道:“既然是朕的伴读,还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就不必再以草民称呼自己了,从今日起,朕可就还要多仰仗兰卿你了。” “臣不敢。” 或许是觉得话问得差不多了,霁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夏全,“好了,今日朕有些疲乏,就不留兰卿了,兰卿也回去休整休整,明日再进宫,朕带你去拜会一下荀先生。” 兰亭又做一礼,“臣告退。” 霁月看着兰亭走出大殿的背影,脸上的威严之气再不复存在,转而取代的是面色宛若一片冰霜。 太后娘娘,朕规规矩矩做了五年您手中的傀儡了,您连一点自由都不想留给朕吗? 兰亭走出暖阁,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暖阁里的温度似乎有些过高,让他有些不适,拜别送他至大殿门口的公公,他一个人悠闲的走在长长的甬道上。 这小皇帝的眼神太过赤裸裸,看他简直像看敌人似的。 或许是猛然间听闻太后把自己安排在他身边,没控制好情绪罢。 昨夜父亲进宫参加寿宴归来,就同他讲了太后要宣他进宫给皇帝做伴读的事情,当时他还略感好奇,自己怎么说也是弱冠之龄的人了,给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做伴读显然有些滑稽,况且这满朝上下有那么多世家大族的适龄公子,怎的就看上他这么一个弱冠之年连入仕都不曾的人。 当时父亲只是叹了口气,告诫自己此番进宫切忌谨言慎行,不可大意出错,直到自己今日进宫亲身经历了一番,才知父亲的用意。 他这一大早进宫,先是去拜见了太后娘娘,被太后娘娘本人前后提点了一番之后,又来拜见了小皇帝。 这对母子也真是有意思,他早就在宫外听闻当今太后雷厉风行的手段,也听自己母亲偶尔提起过太后年少时是何等的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换作旁人怕是觉得小皇帝长至十四岁已然成型,又是个不爱朝政一心只忙着附庸风雅之人,有何惧怕? 而太后娘娘是势必要将一切可能发生的萌芽都扼杀在摇篮里,那些大殿之中的太监宫女们监视的了皇帝的衣食起居,却无法洞察他内心隐匿的真正想法,索性把自己这个徒有家世的人放在皇帝身边,这样既不用担心皇帝会联合起前朝权臣们把太后娘娘的帘子撤了,而他们兰家也势必因为母亲闺中与太后交好的情分给了太后娘娘这个人情。 可这小皇帝也断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从他看自己的眼神,兰亭就知道今后自己入宫做伴读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想到这里,他笑着摇摇头,望着前方重兵把守的宫门,他突然觉得,这深宫,这朝野上下局势,恐怕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第5章 兰亭 霁月坐在龙椅上发呆,下面的大臣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些什么,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一处想着自己的事情,在内心盘算着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这无聊的朝会结束,他规规矩矩的跟在太后娘娘身后,等着这位太后娘娘开口问自己昨日的情况。 果然,刚走出大殿,太后便开口问道:“昨日想必皇帝已经见过兰亭了吧?” “回母后,儿臣见过了。” “兰亭出身世家大族,礼教才知皆备,又善于吟风弄月,哀家想着,他虽年纪要比皇帝年长几岁,但他母亲与哀家还有几分缘分,且他们一家没一个入仕的,想来也颇为可惜,正好在大婚之前,皇帝身边也应该有个像样的人来约束皇帝的言行,哀家看这兰亭就是最好的选择,皇帝昨日见过后以为如何?” 我能以为如何?霁月心想,这太后娘娘定好的事儿还有改变的余地?自己说不喜兰亭,难道他以后就可以不用天天跟在自己身后当伴读了? 霁月在内心冷笑一声,面儿上毕恭毕敬道:“早就听闻西川兰氏的兰亭公子不俗于世,昨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想来兰公子有兰公子在儿臣身旁,儿臣定能有所进益。” “既然皇帝这么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西川兰氏虽近年来家道中落,但到底也是世家大族,皇帝对待兰亭莫要怠慢了。” 霁月行礼作揖:“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舒太后看着霁月这副恭敬的模样,也没有再过多说些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霁月拜别太后,走在前往上书房的路上,许是因为走的是同一条路上触发了某些肌肉记忆的原因,他的脚步停在了同一个月前相似的位置,而后转身开口道:“给上书房的荀先生和兰公子知会一声,朕稍晚些再去见他们。” 跟随在霁月身后的宫人具是一愣,这刚刚还好好的皇帝陛下,怎么突然间又开始想一出是一出了? 霁月话吩咐到了,便抬手虚虚指了下身后的夏全,示意他跟上自己。 夏全忙跟上霁月的脚步,留下剩下一群宫人们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 同那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朝会后一样,霁月又是一路无言走到了御花园内,他还同那次一样,坐进流芳亭内,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远处。 站在一旁侍候的夏全不明白这小皇帝突然来此地要干什么,于是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道:“陛下,那荀先生和兰公子可是还在上书房等着您……” 霁月显然不想听这太监在耳边唠叨那一套话,他抬手打断道:“怎么?朕贵为天子,连让两个臣子等一会儿的权力也没有了?” 夏全苦着脸暗道不好,“哎呦陛下,您贵为天子,别说让他二人等上一会儿了,就是让他二人等上一天两天的,那也是他们应该做的。” “那你还在这里跟朕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这兰公子是太后娘娘安排给您的人,奴才这是怕这事儿被有心人说给娘娘听了,再怪罪您一番。” 霁月瞥了眼夏全,“就你这点胆儿,母后为何要怪罪朕?朕本是皇帝,若是一味的对臣子平易近人,岂不就没有了做帝王的威严?到那时候母后怕是才要真正的怪罪朕。” 这一番说辞下来,夏全也无话可说,他只得尽职尽责站在一旁陪着这小皇帝,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位皇帝陛下能够尽快醒悟,赶紧去上书房和兰公子待着。 霁月面无表情的在流芳亭内坐了会儿,期间还让夏全去周围捡了几颗石子,拿在手里往一旁的小湖里投掷。 约莫着近三炷香的时间,霁月似是终于玩儿累了,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又掸了掸那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一声不吭走出了流芳亭。 夏全总算松了口气,这任性小皇帝可算是玩儿够了。 霁月刚走出流芳亭几步,突然又站定在原地,回头看着那亭子。 “陛下?”夏全试探着问道。 霁月想着那还在上书房里等着自己的兰公子,突然之间有了个好点子。 “朕突然觉得这流芳亭三字太过普通,你去告诉管这儿的人,朕要给这亭子改名,让他们抓紧时间把这亭子上的牌匾换了。” 夏全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略显迟疑地问道:“陛下……是要将流芳亭三字改成什么?” “朕看,不如就改名唤做兰亭吧,流芳二字太过俗气,单一兰字倒显得别有一番韵味。” 夏全简直想以头抢地然后直接晕倒在皇帝面前,这小皇帝是故意赌气挑事儿来的吧?不满意太后安排来的人,看不上人家那被外界称赞之至的兰公子,可又不能明说,便在这些事儿上寻点儿恶趣味。 “陛……陛下,这岂不是跟兰公子的名字撞了?” “怎么?”霁月看着这胆小如鼠的太监道:“朕还要给他兰公子避讳不成?” “这……这自是不用的。” “那朕交代你的事儿你就赶紧办妥了,明儿下了朝会后朕要看见新的牌匾挂在这亭子上方。” 未等夏全再劝,霁月直接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那跟在身后可怜兮兮的夏全,苦闷着该怎么交代这一切。 霁月走进上书房时,兰亭正在同荀先生交流着。 “那么定安认为,当今天下文人撰写文章,究竟该是何等用途?” 霁月伸手打断一边想要进去通传的太监,就这么站在上书房门口听着这位兰公子的话。 只听见兰亭说:“学生私以为,今世之文章,既不可只顾文章纯粹之美,也不可只顾文章教化之用,唯有分门别类,两者兼顾,才可使天下之文章尽其所用。” “哦?”荀先生感兴趣道:“定安可否具体说一说这其中因果?再说说如何分门别类?” “学生以为,同一文章,若要其同时兼顾文章纯粹之美及教化之用,势必会非常困难,二者本就矛盾,若要强行兼顾,只会倍感怪异,然一来不可忽略文章之自然美,二来又不可忽略其治世教化之用,唯有二者分门别类,才不至于忽视这两用。纯粹之美使吾等体会这世间万事万物之美,治世教化之用又能使天下安定,社会秩序井然,学生想,若是能由朝廷官办一所专给文章分类之所,将这天下文章按照其内容作用不同而归类,将文章之两用都重视起来,那这天下文人也就不会因此而产生争端了。” 荀先生听了兰亭这一番畅言,不由得摸着自己的胡须陷入思索,半晌儿大赞道:“早就听闻定安乃世家大族公子中的翘楚,今日与你对谈一番,果然名不虚传,老夫自觉在这文章之上颇有一番建树,却也困于这文章纯粹之美与教化之用中久久也未能分辨出这二者究竟何为最佳,想来也是,同为文章,何必要有高下之分?不如分门别类,才能彰显其用呐。” 霁月听至此处,终于示意门口站着的太监打帘,他大步迈进上书房内,拍着手,嘴上称赞道:“不愧是荀先生和兰公子,你二人皆为我大梁名士,今日听此番见解,朕属实大有所悟啊。” 荀先生与兰亭回过神,赶忙朝霁月行礼,“参加陛下,陛下谬赞了。” 霁月随手一挥示意二人免礼,紧接着对兰亭说道:“朕不曾想兰公子对文章之两用竟是这样一番见解,古往今来,两派人为这两用总是争论不休,今日一闻,倒是让朕觉得,以前那些文学大家们怕不是太过迂腐,连变通都不会。” 兰亭听见皇帝陛下的这番“夸赞”,不仅没有没有欣喜,反而跪了下去,“先圣之所以为圣,定是有吾等无法望其项背之地,臣不过弱冠之年,所出之言皆乃愚见,怎可敢同大家们相比。” 霁月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刚才那一番大谈特谈,他以为这兰公子是一个多么有己见之人,刚把那堆连葬在哪儿了都不知道的圣贤搬出来,这人可瞬间就换了副面孔。 说到底,不也就是个跟朝会上那群大臣一样,谈到那点儿祖宗规矩就变了脸色。 他挥挥手,示意兰亭起身。 “朕就是这么一说,兰公子未必也太小心了些,上书房本来就是学生同老师畅所欲言的地方,太拘束了反而不好。” 兰亭面上仍是淡然,内心却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皇帝是有多记恨自己做他的伴读,上来就把违逆先圣这帽子无形的扣在自己头上,末了话里话外还怪自己想的太多。 不得不说,这小皇帝看似顽劣,现在看来倒未必就是他的真性情了。 荀先生在一旁瞧着自己这两个学生之间的气氛颇有些不对劲,赶忙圆场道:“先圣之典固不可废,可吾等后人也应继续深入研学,才能将先圣之典发扬光大。” 霁月到底是尊敬自己这位老师的,他收起刚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温和地笑了笑,“先生说的没错,不若让人上盏好茶,吾等坐下来细细论说一番?” 荀先生大笑道:“如此甚好。” 霁月示意守在一旁的的太监去准备茶饮,而后同荀先生一路讨论着进了里间。 兰亭恭敬的跟在二人身后,看着霁月的背影,默默地吐了口气。 若早知如此,他就是跑进深山老林里待上几年,也不进宫来趟这趟浑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