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一切,无关痛痒,无可厚非,如沈湘南这样的人,把每条路都当成绝路来走,可能反而会轻松一些。 “大人…” “嗯?”白讥笑了笑,“湘南,你找我,所为何事啊?” “哦。”沈湘南大着胆子凑近了些,“我死后无所依托,阴吏正在追我…” “我救不了你。” “大人误会了,湘南怎敢让您为难?”沈湘南挺起上身,又缓缓跪了下去,“湘南唐突,斗胆求您在我身体中多逗留些时日。” “为何?” 沈湘南指了指他的衣裳,“大人,您的…我的袖口,缝了一件暗衬,里面藏了一样东西。” 白讥顺手摸了过去,“这是…” 一枚精致的剑穗,素雅的青色丝绦上坠着一颗小巧的翠玉盘扣,锦绣吉祥。 “我看过他的那柄剑,是把武剑。” “嗯。”白讥将那剑穗递了过去,沈湘南像是遇到一位思念的故人,指尖温柔地摩挲着,眸底尽是深情。 “阴山盛产一种独特的矿石,以此铸剑,削铁如泥,简直就是上天对樊月的馈赠与恩泽,这里的人都相信,那条矿脉是通灵的。申家世代为皇室铸剑,可申大哥不想当个剑师,只想做个读书人。他说,申家没有文剑,更不喜墨客,放在那里,被他父亲胖揍一顿不说,也是好鞍配了烂驴,与我相谈甚欢,倒不如赠了知己。” “知己?” “嗯,知己。”他自嘲一笑,“他不懂,就算了,挺好的。” 白讥无言以对,“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还给他。” “还?不留个念想?” “留不住的。”沈湘南眼波微漾,叹道:“我的尸身,纵是您宽宥,让我入土为安,不被豺狼虎豹叼走,这物什,终是无法随我而去,免不得被抛弃,被玷污。我不想申大哥送给我的东西,到头来,沦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待灾难过去,它该有个真正的主人,一个可人心疼的姑娘…” “就求我这个?” “嗯。”沈湘南笑得很从容,又将剑穗双手递还,“大人,如此,湘南也算遂了愿了。” 白讥接过,将剑穗揣回袖口,“我都将话说到那个地步了,他现在恐怕对你失望至极,抱歉。” 沈湘南摇摇头,“那样很好,我还心存一丝侥幸,万一他真对我用情至深,忘不掉我,可就糟糕了。” “没到用情至深的地步,但好在也不算无情。” 沈湘南露出一抹满足的浅笑,“这一点情,甭管是什么,足够了。” “够了?” “嗯。”沈湘南笃定地点点头,“刚入倌院的那几天,我冒犯了一个贵人,被绑起来毒打,他路过救下了我,还给了我买了一碗阳春面。此后经年,他总是来,每一次都只是陪我说说话。他从不轻薄我,只是给我买一碗热面,听我唱曲儿,然后安静地睡一觉,什么也不做。有他在,倌院的那些人,也不敢再欺负我了…” 他语气中满是甜蜜,白讥于是又问了一遍,“湘南,真的,足够了么?” “大人。”沈湘南抬起头,仰望着洞外的月亮,喃喃道:“不瞒您说,我是被活活糟践死的,腿也是那时候断的。祸乱当头,律法成了一纸空文,人都变成了畜牲,好多人冲进来,将我…将我…”他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似在极力压抑着喉底哀绝的呜咽,可白讥知道,他连用这点微末的疼痛混淆内心悲彻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这种人,不会渴望什么姻缘,更不会奢求爱,那比得到天上的星星还难。申大哥就是我的星星,我别无所求,惟愿他幸福康健。”他呆滞地坐着,不多时,苦笑道,“我将剑穗归还与他,也是指望着,日后他看见了,还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我。” 白讥端详着他的侧脸,卑微的爱正在卑微的灵魂中酝酿发酵,他听过太多苦涩的故事,擦肩而过,情深缘浅,痴人说梦,总是冗长且赘余,来来往往,随便什么,终会消失在浩如烟海的光阴中。然而不知是多出了一颗心的缘故还是出于愧怍,他无法一如既往地当一个无动于衷的看客,占了人家肉身的便宜,拒绝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 他将手搭上沈湘南的膝盖,“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你若是打定主意,我帮你。” 沈湘南笑了,“谢大人。我…” “掠影!” 话尚未脱口,一股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白讥不及多想,召出拂尘将他卷至自己的身后,“走。” “大人!” “无妨,他不会伤我。” 沈湘南犹豫了须臾,不敢再干扰他,转身消失在了山洞深处的黑暗之中。 “黑屠!你疯了!” 黑屠对白讥的质问充耳不闻,发出愤怒的嘶吼,目眦欲裂,原本漆黑的瞳仁被血腥一样的颜色充斥,反射着可怖的寒光。他好像走火入魔,不断用拳头击打着坚硬的洞壁,稀松的土块掉落在白讥麻木的双腿上,摇摇欲坠。
刹那之间,他朝白讥冲来,眼见那千钧巨石般的铁拳尽在咫尺,白讥却毫不畏惧,高声道:“决明宗!我是梵玉!” 拳头在空中静止,黑屠极痛苦地捂住头,狂躁地大喊两声,“对不起…对不…啊!啊!快走!啊!” 白讥见状,拈指默念一个诀,掠影骤然伸长数倍,黑屠被死死缠住,生拉硬拽,将他朝着白讥拖动而去。 白讥一手紧握拂尘牵掣黑屠的挣扎,另一手直抵眉心,凝神诵唱起来。 直到手中的动静安分了下去,白讥睁开双目,见黑屠面如土色,泪水糊了一脸,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他早已镇静下来,只是缄口不言,瑟瑟打着寒颤。 白讥伸手将他按下,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收回了掠影,默默为他揉起鬓角和深锁的眉头。 夜色寂静,黑屠粗重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他抚上白讥的手背,那人如清溪般的灵力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好似飘飘欲仙,得以轻松的安然。 “唱的什么?” 白讥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任由他攥着,“太虚咒,宁心。” “嗯。” 二人对视着,他不说,他便等待。 许久,黑屠举起自己的左手,缥缈的月光穿过指缝,仿佛挽起一方轻柔的帕。 “梵玉,会好的。”
“你所指,什么会好?” “都会。” “东西找到了?” “嗯。” “在哪呢?” 黑屠没有回应,白讥却隐约感受到了答案。 五百年前的决明宗,比之方才的黑屠,有过而无不及。 白讥解释了五百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从来都不愿成为什么极乐门上仙,也从来都不愿杀死那个男人。 “下一次,带上我好么?” 黑屠翻了个身,放纵地搂住他的腰,他的声音如此柔软,回绝却也如此强硬,不带一丝委婉。 “不。” 白讥笑了,为他将凌乱的发丝挽过耳后,轻轻顺抚着他的后背,“好,睡会儿吧。” “嗯。” 曙光破晓,黑屠直到晌午才醒,白讥正倚着手臂含笑瞅他,“爷,您醒了?昨夜可累煞奴家了…” 黑屠眨了眨眼睛,“三个时辰已过,你怎么…” 白讥扑将过来,“人家喜欢这幅皮囊,想在里面多呆一会儿呢!” “你…” “不喜欢?”白讥抵住他的唇,伏在他的耳畔沉声问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比他好看?” 黑屠一把拨开他的手,腾地站了起来,“你好看。” “哈哈哈哈…”白讥拍着手大笑,“你这呆子还当真坦率,我答应了沈湘南,办完事便将你朝思暮想的梵玉还回来…咦?”白讥揉了揉眼睛,本是几句混不吝的玩笑话,黑屠的耳根,这是…红了么? “面皮薄哦决明宗…”白讥讪笑两下,见好就收,“事不宜迟,走吧。” “嗯。”黑屠蹲了下去,“上来。” “奴家要抱抱。” 黑屠一愣,硬着头皮转了个身,“上来。” 白讥咬唇一笑,乖乖勾过他的脖子,得逞地依了过去。第7章 剑殇 无风无月,申若谷独自坐在幽静的凉亭中,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被阴云遮蔽的晦暗天空,指尖在石桌上的长剑旁一点一点的,似若有所思,似自言自语。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后面是什么来着?” 他低下头,手掌缓缓拂过那折光的剑身,苦笑了两声。 父亲于一年前病故,无论他这个独子情愿与否,都注定成为申家下一代家主,忠孝仁信和讫情尽意,他几乎无从选择。 只有在沈湘南那里,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及时行乐。 可如今,就连那个人也背叛他了,独自扛起一切之后,又被所有人抛弃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咦?没有月亮啊…哈哈哈…” 半斤女儿红穿了肠,申若谷放纵地大笑,又放纵地大哭,“咣当”一声,头重重磕上桌面,他如一滩烂泥滑倒在地,终于将这俗世惆怅,尽数丢入了黄粱。 “屠屠,快,咱们过去!” 黑屠挎着白讥那软若无骨的小蛮腰从亭顶飞身而落,将他放到一张石凳上,谁知刚一松手,他便整个人塌了下去,眼见就要栽倒,白讥连忙大喊:“唉唉唉这身体不行!屠屠,拉我一把!” 黑屠一个箭步迈开,直接将他拽入怀中,换自己坐到了凳子上。待白讥反应过来,他已经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人肉坐垫,靠在某人的胸膛上了。 “别乱动。” “哦。”白讥嘟起嘴,突然眼前一亮,“哇!真不愧是为皇室铸剑的望族,樊月都成这个德行了,这小子居然还有上等的女儿红喝。” 他连忙抱起那坛酒晃了晃,咧开嘴角会心一笑,“馋死老子啦!”他急不可待地咂了一口,又大方地递给黑屠,“哈!真爽!喏,屠屠。” “不喝。” “没劲。”白讥翻了一个白眼,笑道:“那我全喝了啊!” 黑屠一手从他嘴边夺过坛子,随意往身旁一掷,甘冽的酒水飞溅一地,陶土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粉身碎骨时的清脆回响。 “不可。” “你…你…你…”白讥气得直结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干嘛啊!” “这身子喝不得酒。” “哼!不喝就不喝嘛…浪费!”此人说得有理,白讥只好扭扭屁股,伸长了脖子拼命去嗅残留在地面的余香,直到胳膊都快扒拉断了,才又心疼又不甘地缩回脑袋,蔫蔫地垂了下去,“屠屠,我想喝酒…” 黑屠淡淡地嗯了一声,当心他摔下去,轻轻虚扶住他,目光却游移到桌面的那把剑上,“好剑。” 白讥吸了吸鼻子,“废话,它可是传家宝呢!” 黑屠的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白讥得意地勾唇一笑,“入了沈湘南的身,他的记忆也就同我共情了,许是申若谷讲与他的吧。” “记忆?” “嗯。”白讥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没等来心心念念的人。他…” 黑屠却猛地捂住他的嘴,“不想了。” “呜呜…” 白讥拍拍他的手,黑屠松开,又看向了那把剑,“此剑有灵性。” “是啊。可惜申若谷没有。” “想看看么?” “看什么?” 黑屠握住他的手,触碰到那锋利的剑尖,白讥震惊地张了张嘴,“你…如何做到的?” “它愿意接纳我。”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