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找什么?” 黑屠不回答,他亦不多问,只是伸出手掌,召出掠影,盘膝而坐。他阖上双目,拂尘垂臂,兀自诵唱起来。 黑屠不扰他,沉默地站在他的背后,那声音极低极缓,幽幽袅袅,悄悄蜿蜒进周遭的空间里。时间宛若静止,凛冽的寒风抑或是呼啸的骇浪,似乎都在这一刻渐行渐远,好像一双厚重的手掌抚上内心的疮痍,姑息了悲哀与愤懑,施予人短暂的安宁。 可他戛然而止了。 “唉…” 夕阳沉陷,白讥捏着眉心站了起来,烦闷地叹了口气,“无用。” 黑屠望着眼前数不清的幽魂野鬼,一切又是那般浑噩,根本不曾改变过。他们亦步亦趋,漫无目的,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怎么了,不明白今夕何夕,在尚未知晓生死前便率先承受了生死,在尚未感受悲怆前便率先领悟了悲怆,再也没有退路。 “唱的什么?” “太虚咒,往生。” “他们听见了。” 白讥简单地笑了一下,“不是唱与他们的。” 黑屠看向他,白讥却不愿与他对视,盯着远方,喃喃说道:“杀生、诳语、贪恶、痴愚,他们有什么恶业?不该被宽恕的人,只有我。” 黑屠垂眸,“我说过,是我的错。” 白讥并不反驳,对着天空瞻望了许久,末了,他摇摇头,又恢复了那张嬉皮面孔,“临时抱佛脚,许是我不够虔诚,也罢,下山吧?” “嗯。” 二人走在本该车水马龙的空旷大街上,浮光葫芦不断发出呜噜呜噜的引灵声,白讥却目不斜视,对一切试图靠近他的魂魄视而不见,听若惘闻。黑屠轻轻咳嗽了一下,那些幽冥竟犹如见到瘟神般落荒而逃,连带着白讥腰际的噪音也随之消弭了。 白讥驻足,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时隔五百年,决明宗神威依旧啊。” 黑屠习惯了他的奚落,平淡地点了点头,“你既不愿超度他们,又何必引诱他们?” “引诱?”白讥掩唇呵呵一笑,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是引诱不错,不过可不是他们全部。”他拍了拍浮光葫芦,“这东西,自发寻觅人间至善之物,闹出一点动静,告诉他们,我来了,你们可以和我走,去往极乐世界。决明宗,我梵玉,只是个摆渡人,超度不了谁。浮光,也只收留一尘不染的灵魂。”他说完这话,眉头微蹙,歪着头沉吟片刻,突然转过身,用犀利的目光看向面前的男人,“话说回来,决明宗,你杀人无数,罪大恶极,可我这宝贝葫芦,居然愿意接纳你的心脏,这是为何啊?”
黑屠的眼眸中无波无澜,“不知。” “哈哈哈,奇怪,奇怪…”白讥那纤长的手指在他左肋上方划过,“决明宗的秘密,可真多。” 黑屠握住他的手,从自己胸前移开,“我拦了他们的极乐之路。” 他这话说得寡淡,白讥还是听出来是个疑问句,莞尔一笑,“不必自责,极乐门主梵玉上仙已死,纵使浮光为谁开启,我也带他们去不了任何地方。” 黑屠一丝不苟地凝望着他,无论白讥说什么,无论白讥说多少,他一向都是静默地聆听每一个字,这个人总是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些讥诮揶揄的话,连尖酸刻薄都温柔,可他大概不自知。黑屠不懂自己为何那么喜欢从这双苍白的唇瓣中倾诉出的声音,因为他是神么?从极乐世界而来,最美好的神么? “不必自责。”待他说完,黑屠从容地回应道。
白讥愣了一下,面露愠色,“是在说你,我不自责。” “嗯。” 白讥扬了扬下巴,“手。” 他的手还被自己攥在掌心里,黑屠错愕地松开,很冰,很凉,和他这个人一样。 “对不起。” “无妨。” 白讥大大咧咧走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冲他喊道:“木头,你杵在那里等着发霉呐!这么多鬼魂在我耳边嚷嚷,你想吵死我啊!” 黑屠注视着他的背影,一闪而过,站到了他的身旁。 “去哪?” “前面。” 白讥翻了个白眼,对牛弹琴,“我说,你就不能多讲几个字啊?连我的葫芦都知道叫唤两声呢!在地底下苟且了五百年,还嫌不够闷么?” “不会。”黑屠顿了一下,“你能少说几个字。” “咦?会顶嘴了,有进步有进步!”白讥敷衍地鼓鼓掌,拽过他的衣袖凑近他耳畔,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屠屠,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黑屠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你会饿?” “老子不当神仙了,想吃便吃!咦?”白讥夸张地张大嘴,“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黑屠看了一眼他的肚子,“听见了。” “这地方能有东西吃么?” “嗯。” “够朋友!”白讥哈哈大笑,揽过他的肩膀,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走起!” 并未前行多远,便被喧嚣的人群堵住了去路,白讥本不欲理会,奈何机敏的耳朵从那乌合之众中攫取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疾行几步,指着攒动的人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神庙。” 白讥步履不停,“你挺熟的嘛。” “来过。” “谁的神庙?” 未及黑屠回答,白讥便已经瞧得一清二楚了。 那是极乐大神——他自己的,神庙。 十几米的高大镀金石像,雕刻得半分也不像他,然而白讥知道,那就是他,全天下供奉的极乐之位都是这一副慈祥恺恻的德性,简直面目全非。 “这破神像有个屁用?什么极乐大神?他根本就是骗子!我们每日烧香磕头地供奉他,他呢?保佑我们什么了!保佑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吗!” 一呼百应,愤怒充斥着闭塞的神庙,所有人都在义愤填膺地嘶吼,“砸了他!砸了他!” “你们住手!”白衣短靴的少年手持一柄长剑,只身挡在神像之前,对着蜂拥而上的村民怒目而视,“我看谁敢!” “小子,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又如何?你们休想亵渎极乐大神!” 一个村民冲上前去,少年长剑一挥将他逼退,那村民急了,对着他破口大骂:“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滚开!莫要碍事!” “极乐大神是最好的神仙!我不许你们侮辱他!” “最好的神仙?哈哈哈…”一个佝偻的老妇人含着腰亦步亦趋地走到少年面前,用那双无泪的瞎眼端详着他,“我一家十五口…尽数丧命于这莫名的天灾,如今只余我一身孑然…我年过七旬,一生积德行善,诵经礼佛,不曾对一个人动过歪心邪念,孩子,你说…”老妇指着神像,手和嗓音都在颤抖,“他呢?在哪?” “我…” “滚开!”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石子,那孩子竟生生受住,任由鲜血从额头流下,他挺起胸膛,高声呵道:“在极乐大神面前,我绝不伤害你们,但也绝不允许你们诋毁他。”他说罢收起剑,跪了下去,“诸位有何不满,我愿待他受过。” “孩子,你这是…何苦?” 那少年望着老妇,坚定地笑了笑,“芸芸众生,是他所庇佑的人,我,亦是众生之一。” “这小子不识抬举,上!” “澈儿!” 白讥护徒心切,无暇多虑,刚要出手,只见一道长鞭划过,缠绕在白澈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他从人群上方卷了出去,刹那间无影无踪。白讥见状,又退回庙门之后,扶着黑屠的胳膊松了口气,会心一笑,“好险,真没白疼这臭小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方神圣,后又惊觉不会有什么神圣,战战兢兢地安静了半晌,只听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说道:“那小孩不让我们砸神像,就有怪物将他带走了,看来这神像非砸不可…” “没错,非砸不可!砸烂它!” 附和的呐喊一波接着一波,白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象征自己的东西从高高的须弥之座上滚落,被摔碎了手脚斩断了头颅,不知为何,见它支离破碎,他竟也觉得大快人心,仿佛这尊神像,为他分担了些许沉重的罪恶。 “决明宗,你看到地上那头泥塑的小猪了么?” 黑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不明所以,“嗯。” “知道那是谁么?” 见他面色凝重,黑屠仔细沉思良久,仍是无解,“不知。” 白讥却立马变脸,戏谑地眨了眨眼睛,“你猜。” 本性难移,黑屠顿时心中有了计较,正视前方,“我。” “哈哈哈…”白讥捧腹大笑,“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五百年前梵玉仙人杀了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决明宗,谁知竟以讹传讹,成了流芳千古的神话故事…百姓把你塑成猪踩在我的脚下,没办法啊哈哈哈…相信我,决明宗,这不是我本意哈哈…”白讥捏了捏黑屠的脸颊,像喝醉一样笑得站不稳,瘫倒在他怀中,“屠屠,委屈你了啊,来,抱抱,不哭,不哭啊…” 他眼泪都笑了出来,渐渐没了声音,又渐渐,连笑容都消失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无病呻吟,“如今,我也遭报应了…” 众人砸够了闹够了也发泄够了,放了一把火,一哄而散。黑屠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在他背后犹豫了半天,还是轻轻拥住了他。 白讥埋首于黑屠的衣襟中一声不吭,末了,他一把推开他,潇洒地挥动拂尘,转身便走:“我饿了。” 黑屠回首,看了最后一眼被烈焰裹挟的神像,怔了一瞬,快步追上了他。第5章 各种不期而遇 沿街的楼牌几乎大同小异,一眼望去,尽是颓败衰靡的景象。二人随意找了一家进去,黑屠环顾四周,内里空无一人,扭头对白讥说道:“你且稍坐,我去去便回。” “唉,屠…” 话还未脱口,眼前的人便没了踪影,白讥追到门前,不知为何,胸口下的某处,竟也觉得同这大街一般,猛地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他倚着门框百无聊赖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争执声拉回了神。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不及多想,转头便朝二楼跑去,躲在一间客房的门后,暗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你放开我!我要告诉师祖,说怀安上仙擅用私刑!” 好巧不巧,白诤竟也进来了,手执他的软鞭沉璧,只是这长长的鞭子后面,还绑着白讥的那个宝贝徒弟。他全然不顾白澈目无尊长的怨怼,唤了两声,不见来人,这才想起来搭理他的师侄。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将软鞭收紧了些,平淡地说道:“别挣扎了,当心勒死自己。” “你…”白澈哼了一声,干脆在他面前直接席地而坐,盘起腿赖道:“我就不回去!” “上梁不正下梁歪,连这泼皮打滚的臭德行都和他一模一样。”白诤也不气恼,威风凛凛地睥睨着他,“你下凡做什么?” “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 白澈偏过头,半天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我要找师尊。” “哦?”白诤笑了笑,“你不是说…他死了?” “我…”心照不宣,白澈也懒得解释,他瞪着白诤,哂笑一声,“那怀安上仙下凡,又是做什么?” “找你。” “找到之后呢?” “送你回去。” “再之后呢?” 白诤敛起笑容,“与你无关。” “我就不懂了!”白澈腾地蹿了起来,被束缚得太难过,他一边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身子,一边吼道:“你明明就是要找师尊,为何不让我一起?为何非要抓我回去!” “为什么?”白诤将他拽向自己,从容地与他对视着,眼里却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