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懂你的父辈,也根本不懂沈湘楠。” 白讥将剑穗狠狠丢入牢房,二人扬长而去。 天色已经蒙蒙亮,白讥在黑屠怀中补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 “真是心有灵犀。”白讥捏了捏黑屠的脸颊,笑道:“你怎知我想来这里?” “他在等你。” 黑屠放下他,让他倚着自己坐好,白讥瞥见幽暗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鬼魂,朝他招了招手,“别怕,过来,他不咬人。” 沈湘南怯生生地瞅了一眼黑屠,见他阖上双目,不闻不问,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大人…” “太阳就要出来了,你可得快一点哦。” “嗯!”沈湘南笑得仍是那般纯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难为情地说道:“剑穗…” “给他了。” “那他…他有没有说什么啊?” 白讥淡淡一笑,“有。” 沈湘南期待地眨眨眼,白讥迟疑一阵,渐渐敛起了笑容。 “湘南,你真觉得,申若谷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沈湘南明显怔了一下,似乎不懂他的意思,“我…我都死了,还说什么值不值得…” 还好你死了,白讥想。 “大人。” “嗯?” 沈湘南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好像在安慰白讥似地,大着胆子朝他凑近了些,“您想告诉我,申大哥他软弱,是不是?” 白讥这辈子难得汗颜,却永远坦率,“是。” 沈湘南释然一笑,“他自小衣食无忧,没经历过什么波折,懦弱也是难免的,可他的心却是善的。无论如何,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不管这情分中掺了几分假,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尊重,被怜惜的温暖,这就足够了,不是么?”他的神色好像洞外惺忪的天,温柔又无奈。“爱这个东西,遑论什么值不值得,真心相爱值得被祝福,真心不爱也值得被原谅,只要真心就好。神仙大人,我想,申大哥待我…一定是真心的…” 在他的眼波里,苦涩都被倒映成了甜蜜,白讥虽旁观者清,此情此景,竟也怀疑,自己未必就看得比他更通透些。 “傻子。” 沈湘南坦荡地点点头,“大人,我真不知道上天什么时候愿意施舍给我些小小的甜头,我要的不多,一点点就够我吃很久很久,直到都苦了,我也不舍得吐出来。我曾以为,这辈子,大抵就那么行尸走肉地糟蹋过去了,不曾想,居然还能遇见他,陪伴他,这也算…再活一回了。”他诚恳地看向白讥,“大人,您没傻过么?” “没有。” “是么?”他笑了笑,“可我总觉得,您一定会遇到一个傻子。” 不知怎的,白讥莫名看向了轻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内心猝然涌出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欢愉。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说明一下下 白讥是攻哦(虽然现在看起来有点逆,但人家就想让他当攻嘛嘿嘿)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爱你们~(づ ̄ 3 ̄)づ第9章 莫问前路 远方的阴山与天际相连,早就过了三个时辰,白讥若有所思地望着身旁那个平静的人,他的嘴角挂着一抹从容的浅笑,安详得宛若还会醒来。 “大人,太阳出来了呢。” “嗯。要走了么?” “是啊。”沈湘南满足地笑了笑,“我呀,这辈子太苦了,可要求求阎王爷,让我下辈子尝些甜头。” 他说罢挺直胸膛,跪在白讥面前,“大人,湘南心愿已了,还望再劳烦您一趟,将我这不堪的肉身随意找个地方埋了,让我入土为安吧。” “好。” “多谢大人成全。” 沈湘南郑重地扣了一个头,却并不起身,白讥瞧着他,“还有事?” “神仙大人,湘南无从报答,您若是不嫌弃,我给您唱一曲儿?” 白讥笑了,“好啊,你唱。” “唱得不好,您担待。”沈湘南像模像样地挽起并不存在的水袖,又假装抱起琵琶,低声正了下嗓子,丝毫不见了平日的羞赧,大大落落地唱了起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白讥止住为他扣拍子的手,“澄澈清灵,好听。”
沈湘南垂下眼眸,“诗酒趁年华,申大哥最爱这一句。” 他拭了拭无泪的眼角,缓缓站了起来,对白讥深深作了一揖,“大人,湘南这就告辞了,您看,外面的花儿开得多漂亮,自打樊月遭了浩劫,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艳丽的景色了。” 他不顾外面灼热的阳光,大步流星地跑了出去,伫立在耀目的花丛中,他回眸一笑:“大人,湘南想在临走之前,最后任性一回。” 不等白讥回答,沈湘南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自己的衣带,那些布料瞬间化作了虚无缥缈的薄雾,笼罩在他圣洁无瑕的身体上。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肮脏的,从来都不是他。 沈湘南在一点点消失,担心白讥听不见似地,他双手扩在嘴边,愉悦地喊道:“大人,当真有极乐世界么?” 白讥学着他的样子,高呼:“有!” “可我不想去!”沈湘南笑了,笑得欲哭无泪,“再不济的人生,一旦遇见了谁,能长久些就好了!” 他大张着双臂,拼命朝他挥手,“神仙大人,告辞了!” 白讥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他双腿一软蹲了下去,微弱地叹了口气。 有了一颗心,欢喜和哀愁都被放大了数倍,连愧怍都是。 那只大手不知是何时拥住自己的,白讥淡淡地笑了笑,倚上了他的肩膀。 “决明宗,我原先就是这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纯善之人,他们都有故事,然而我并不想听。”他自嘲一笑,“我炼化成神,每一步都走得恭俭,可我尚未修行圆满便位列仙班,世人皆道我大慈大悲,却不知那只是因我无心,性情寡薄而已。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一场痛快罢了。” 黑屠摸着他的头发,白讥舒服地闭上眼睛,“‘所有苦难皆是修行’,这话我对成千上万人说过成千上万次,其实它狗屁不通。比起去什么极乐长安,我宁愿这些人在活着的时候,少受些委屈。”他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唇,苦笑道:“ 我本是这样想的,可如今看来,因我一时的狂妄任性,好像确实…毁了太多人的幸福。”
“嗯。” 白讥撅起嘴,仰头望着黑屠,“不安慰我?” 黑屠用那双幽静的黑瞳与他对视着,良久,他慢慢低下头,路过白讥的唇瓣,停驻在他的耳畔,面颊彼此相依,那声音仿佛来自浩瀚深海,乘风破浪,不远万里,奔波进他的心田。 “梵玉,我幸福。” 白讥愣了很久很久,久到黑屠又回到了那正襟危坐的姿态,久到他怀疑方才听到的那几个字,全部都是幻觉。 “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认为我是对的?” “嗯。” “为什么?” “你的心,便是我的心。” 白讥不由自主地捂上自己的胸口,“可它不跳。” “重要么。”黑屠捉住他的手,“梵玉,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我想…做的事…我…想…” 白讥就这样喃喃重复了十几遍这句话,突然咧嘴一笑,用力抱住了黑屠,在他背上狠狠锤了几下,“决明宗,谢谢你!” 他镇臂一挥,“浮光!快去!” 腰间的葫芦倏地飞了出去,过不多时又倏地飞了回来,白讥弹了一下在自己怀中扭来扭去的葫芦脑袋,“宝贝,别撒娇了。” 浮光乖乖将盖子抖落下去,白讥从中倒出一个幽冥般的东西,白花花的,刺目得很。 “沈湘南的灵魂干净纯粹,可惜已经化了形魄,回归不得肉身了。” 他将那东西又收进葫芦,“申若谷是今日祭天么?” “嗯。” “那还不快走?”白讥不由分说地牵起黑屠的手,刚跑出两步,想起了什么,又攀上他的脖子,赖道:“嘿嘿,屠屠,你比较快,背背人家嘛!” “嗯。”黑屠垫了垫手臂,风驰电掣,疾行而去。 申若谷被五花大绑,堵住口舌,膝下延伸出无数条引线,跪在祭坛中央。面前是巨大的火炉,他的剑就高悬于烈焰之上。 文臣武将簇拥着皇帝端坐于正位,简陋的布置可见他病急乱投医,仓促得连龙椅摆歪都无暇顾及。好容易熬到午时三刻,那皇帝便急不可耐地下了令:“祭典开始!” 礼官手持火把点燃引线,大火连接成一个包围圈,逐渐朝着申若谷蔓延而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活活烧死,化作焦炭,慰藉无数无知无措的内心。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麻木不仁,有人随声附和,有人幸灾乐祸。走到这一步,早已分不清台上台下哪个才是戏子,更遑论谁是梦中人。 黑屠放下白讥,“救人。” “嗯。” 黑屠蹲下,像入了定一样岿然,白讥亦不扰他。少顷,他突然振臂一挥,赤手空拳重重地砸向地面,只听闻一声巨响,这阴山便如同被撕疼了一般,晃动起它的身躯。铁炉“轰隆隆”地倒下,火舌倾泻而出,所有人都在慌乱地尖叫,鸟兽一般四散而逃,皇帝最先匿了踪影,不肖片刻功夫,这里除了被热浪吞没的申若谷,再不见一个活物。 “不急。”紧要关头,白讥却制止了黑屠,“湘南临死前,怕也是这般无人申诉的绝望,再等等,让他好生体会。” “嗯。” 出乎白讥意料,身上的绳子被烧断,申若谷却无半分挣扎的意思,犹如淡忘了疼痛。他呆若木鸡地痴望着那把剑,目光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平和。他这种窝囊的死法,谈不上什么视死如归,只是生无可恋,又饱含难以逾越的羞耻,如此荒芜的人生,结束与否,似乎都无甚所谓,倒不如乘风归去,一了百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剑穗,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那个人的音容相貌仿若隔世,拥有的时候逃避,失去了,也不配追悔。 湘南明白,湘南什么都明白,可他竟什么都不戳穿。 申若谷的手颤抖着,还剩下最后一丝清明,指尖穿插过剑穗,像他柔软的发,他低头在那翠玉盘扣上轻轻一吻,笑中带泪,很快又被烧干了。 他躺下,将那剑穗护在心口,闭上了眼睛。 白讥扬起头,“可以了。” 黑屠却将他往身后一拉,“离远些。” 白讥打趣道:“决明宗,我可是神仙,你还怕我烫着不成?” “怕。” 这简单干脆的回答倒让白讥一下子怔住了,待他返过神,黑屠已经一手扛着昏迷不醒的申若谷,一手拿着滚烫的宝剑,满头大汗地回到了他的面前。 “走吧。” 白讥迟疑了一瞬,拽住黑屠的衣袖,“屠…” “嗯?” “你的手…” “无妨。” “那怎么可以!”白讥抽出掠影,不由分说将剑从他手中夺去,用拂尘缠住,笑道:“这样就不烫啦!” 他牵起黑屠的手,对着那焦黑的皮肤呼呼吹了吹,一边用功力为他抚着伤口,一边数落道:“我晓得你决明宗神通广大,皮糙肉厚,什么大灾大病都奈何不得你,可就算恢复得再快,你终归也会疼不是?对自己好些总没坏处。”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笑,“木头,我说得对不?” 黑屠的喉结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啦好啦!”白讥挑起他的下巴,“走吧!” “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