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讥兴奋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黑屠端详着他不自知的小动作,忍不住将手臂拥紧了些。即使换了一副皮囊,梵玉就是梵玉,任沧海桑田,不会改变的,只有梵玉。 “屠屠!屠屠!屠屠!” 黑屠回过神,白讥纳罕地挑了挑眉毛,“又犯傻了?” “没事。” 白讥笑了,“你快看!” 沈湘南笑起来不会弯了眉眼,沈湘南惊讶起来不会噘嘴,可他会,黑屠想。 眼前的映像不知是虚是实,白讥定睛细看,自己好像已经远离凉亭,正身处于一间酷热的炼铁房内,火光与白烟相容,白讥下意识地往黑屠怀中缩了缩。 “他们看不到你。” “他是…” 打着赤膊的年轻人跪在肌肉精壮的老人面前,重重扣下三个头,“师父,求您收我为徒,教我铸剑之术!” 那老人打完手中最后一块铁,滋啦啦的声音散尽,喧嚣的环境于顷刻之间沉寂了下去,只剩火苗还在微弱地扑簌着。 “你已跪了五日,不吃不喝,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为何要铸剑?是为了世代功勋?还是为了开疆扩土?你想当帝王?” 年轻人不顾讥诮,笃切地望着老人,“匡扶正道。” “哈哈哈…”老人笑得咳嗽了两声,“一把破剑如何匡扶正道?杀人的,救人的,从来都不是武器,是拿它们的那只手啊。” 年轻人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缝,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玄武石有此灵性,若是执剑者光明磊落,则威力无穷,若是心存恶念,则无异于废铜烂铁。诚如您所言,玄武之剑,只是衡量人是否坚守本衷的一把尺子,一面镜子,我想要造就的,从不是什么宝剑,而是我自己啊!只要有一天它还能够为我所用,就证明,我的这颗赤子之心尚未泯灭,我这个人,至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取之处。” 他说得很急很快,老人沉默半晌,悠悠站起身来,“可笑啊…” 白讥这才发现他走路有些跛,他站在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前,像是慰问老友一般,沉声说道:“曾几何时,它是人世间最快的剑,陪着我仗义天涯…直到我不再是我,它也死了…” 他转过头,朝年轻人招了招手,“你若是能将它从剑鞘中拔|出,我便收下你。” 年轻人大喜过望,跪了太久,他起身时险些栽一个趔趄,可他还是尽自己最快的步伐走了过去,手掌裹住剑柄,如炬的目光中满是坦荡的热忱。 剑出鞘了。 老人仰天大笑,随即戛然而止,整张脸又恢复了那不怒自威的模样。他呵道:“跪下!” 年轻人立马跪好,老人挽起自己的裤角,指着自己那条扭曲萎缩,伤痕累累的小腿,平静地说道:“人世间的美好仁和本来就是虚妄而脆弱的,徒有其表,不堪一击。伸张正义是人生至苦,一个不小心,冒犯了权力命丧黄泉,或者一个不坚定,荼毒了初心变成了和他们一样悲哀的人。惩恶扬善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无尽的毅力与执著,这个过程苦不堪言…”他凝视着年轻人,一字一顿,“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匡扶正义么?” 年轻人不假思索,回答得铿锵有力:“我要!” 老人的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他将年轻人扶起,看向那柄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剑,“为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剑…送你了。” “师父…” 老人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赘言,“后厨有剩饭,你自己去热些,我累了。” “是。” 老人笑了笑,慢慢走开了。行至门前,他脚步一滞,“愿你到死,都这般天真。” 年轻人双手捧着师父赠与自己的剑,热泪盈眶地点点头,“我会的。” “那剑是…”白讥扭头对黑屠眨了眨眼,“申若谷的这把?” “是他的先人。” “果然啊,一代不如一代。”白讥咂咂嘴,“老祖宗有志气有抱负又吃苦耐劳,后代放弃了济世救民,入了皇廷当什么御剑师,奔着荣华富贵去了。到了申若谷这一辈,干脆成了一个怨天尤人的窝囊废!哎呀呀,真是可惜了这玄武石铸就的宝剑了。” “嗯。” 白讥想到什么,朝黑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咦?” “怎么?” “决明宗,你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为何此剑肯接纳你啊?” “我不是。” “我也觉得你不是。”白讥伸了个懒腰,在他身上拱了拱,“你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我不是。” “随便吧。”白讥揉了揉眼睛,“唉?怎么没了?我还没看够呢!” 黑屠不由分说,抱着他蹿回亭顶,“有人来了。” “人?”白讥侧耳倾听,果然探到不远处的脚步声,惊呼道:“真的!还不少呐!官府的人么?” “皇室的人。”黑屠看向庭院,“来了。” 白讥于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整齐划一的官兵涌了进来,领头的将一桶冰凉的井水对着申若谷迎面浇下,申若谷打了一个寒噤,醉醺醺地睁开眼睛,“谁啊…” “申若谷,皇室将国之命脉交托于你,你却枉顾国体,整日沉溺烟街柳巷,玩忽职守!你铸剑不利,忤逆圣恩,触犯了神明,以至生灵涂炭,罪大恶极!现将你捉拿归案,明日于阴山之巅殉剑,以平天怒人怨。”他说完这段话,也不管申若谷醒没醒,直接朝身后挥了挥手,“带走!” 申若谷就这样迷迷瞪瞪地被戴上了镣铐枷锁,被人拖拽而去。这申家的凉亭,此后怕是再也无人问津。 “唉,覆盆之冤。” “你要救他?” “救?”似乎是在诧异黑屠竟会有如此想法,白讥嗤笑一声,“普天之下,生而残忍。神仙纵是播撒福音,也教化不了愚昧无知的大众。人觉醒的过程漫长到逾越寿命,搞不好还得遭受腥风血雨的洗礼,我不能揠苗助长,你懂么?” “救他。不是,救众生。” “长进了哈!”白讥抬头望着微蒙的天空,“然而我已经不再是神仙了。”他撇撇嘴,“就算不为救他,还是得去找他。”
“嗯。” “就会嗯嗯嗯,不能多说几个字?”白讥用力捏了捏黑屠的脸颊,“沈湘南托付给我的事情,还未完成呢!” “走。” “好。”白讥轻车熟路地攀上了他的脖子,“这么抱着两个大男人,累不累?” “他很轻。”黑屠顿了一下,“你也…很轻。” “原来如此。”白讥笑了,帖上他的肩膀,娇声道:“决明宗,那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黑屠感激这月黑风高的夜,他犹豫了片刻,除了那字一如既往的“嗯”,不知该作何回应。第8章 少年不知愁滋味 在深夜中将疲惫的守卫迷晕不难,二人潜入天牢,顺利得如入无人之境。申若谷并未遭受什么皮肉之苦,他不胜酒力,甚至仍在呼呼大睡。白讥靠着黑屠,也不同他客气,将全身的力气都卸在那紧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之上,瞧着铁窗内烂泥扶不上墙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屠屠,让这小子吃点苦没坏处,是不是?” “嗯。” 白讥笑了笑,打了个哈欠,在他胸前蹭了蹭,“不行,沈湘南的身子太虚浮,好困。” 黑屠点点头,抱起他缓缓坐下,白讥枕着他的腿,忍不住问出憋在心底许久的话:“屠屠,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啊?” 黑屠将手掌覆上他的眼皮,用他惯常的言简意赅搪塞过去,“睡吧。” 白讥莞尔,一向如此,所有困惑,不指望他会回答。
白诤的皮肤顿时晕开一层薄红,他一向不会说谎,此时被揭穿,除了沉默以对,一时也想不出他法。 “闭…闭关前交待的。” 半晌,才局促地挤出一句支支吾吾的话。 “哦?这样啊…” “师尊的命令,不得违抗。” 白诤紧张地攥紧衣角,硬着头皮说道。 白讥抿了抿嘴唇,“还请师兄替我传达,我与澈儿许久未见甚是思念,容他多留几日,陪我说说话,师尊自会体谅的。” “体谅个屁!”看不出他在揶揄自己,白诤心直口快地讽刺道:“寻死觅活的时候也没见你思念过谁!” “人家死了两次,懂事了嘛。” “少恶心我!白澈是我的徒弟,容不得你置喙!” “你的徒弟啊…”白讥瞥向白澈,两人相视一笑。白讥点点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道:“师兄教训得极是,可澈儿方才还说他不想回去呢!” 白诤瞪向白澈,只一瞬便收回了眼神,“在外面疯跑三个月,乐不思蜀了是不是?” “不是的!”白澈朝白讥做了个鬼脸,乖巧地跪在白诤脚下,脸颊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膝盖,带着哭腔嘟囔道:“你都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明知他在装可怜,白诤还是轻易便心软了。 “我倒想不要你。” 白诤盯着他的头发,该摸一摸安慰他的,可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仿佛重若千钧,拿不起,放不下。 “你走不走?” 白澈立刻紧紧搂住他的腰,咧开嘴角讨好地笑了笑,“走!” 白诤拽不开他,只得拖着这个麻袋站了起来,“沉死了!” “那我背你。” “滚!好好走路!” “不嘛…”白澈挽起白诤的胳膊蹭了蹭,“师尊,三个月不见,你想不想我呀?” “不想。” “可是澈儿好想你啊。” “想我你还不…” 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白诤烦躁地瞟了白讥一眼,留下那一如既往的四个字——“好自为之。” “切!你自勉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愿意下套一个愿意钻。白讥望着他们二人拉拉扯扯远去的背影,心知不必多做挽留。大好清晨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搅乱,他打了一个哈欠,爬回床上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离坠入梦田只有一线之隔,房门巨大的摇曳声又把白讥拉回了清醒的边缘,他揉揉眼睛坐了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跑得面红耳赤的人,笑了。 “急什么?我又没催你。” “梵玉你…” “一个个都和门有仇。”白讥努努嘴,“去,把门关好。” 黑屠呆呆照做,目光却片刻不移,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来,过来。” “哦。” 黑屠放下包子走了过去,白讥看得出来,他的眼眶中有光。 “抱抱我,好么?” 黑屠点点头,轻轻拥住了他。 “白澈告诉你的?” “我遇到他们了,白澈和我说…你恢复记忆了。” “他没告诉你,我是装的?” “装的?”黑屠震惊地望着他,那滴遥遥欲坠的泪终究还是流了下去,“你…” 黑屠“你”了半天,白讥就静静地凝视着他,不为自己的欺骗多做一句辩解。正因为他深信某些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东西,所以他理直气壮,而且有恃无恐。 “梵玉…” 黑屠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温柔地放弃了所有追问。 “生气么?” 黑屠摇摇头,“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我只是好奇,这样的我和那样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都是你。”黑屠在他指尖一吻,“梵玉,只要是你,是你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