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梵玉唯一的徒儿,他既将太虚咒传授于你,你便承担着极乐门的重任与未来,由不得你胡闹!” “都说了我没学!” “那你告诉我,天下之大,为何偏偏跑来樊月找他?” “我…我猜的。” “猜的?”白诤捏住他的下巴,犀利的眸子逼视着他,语气却依旧冷漠,“你那颗七窍玲珑心,感知到了梵玉在此诵唱的太虚咒,是不是?” 白澈哑口无言,闪过他的手不愿看他,眼眶涨得通红,到底是个孩子,高高撅起的嘴唇能挂个油瓶,一张俊秀的小脸拧巴起来,那倔强的模样,仿佛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白诤轻咳两声,手中的力道稍松,语气也缓和了些,“怎么?梵玉那个伶牙俐齿的徒弟,哑巴了?” “你…你欺负人…”小孩喏喏地啜泣起来。 白诤无奈地长叹,他一向形单影只,不善辩驳更不善劝藉,白澈兀自生着闷气,他便也从善如流地保持缄默,阖上双目,独自沉思。 “师叔…”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嘤咛,白诤缓缓睁开眼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白澈乖巧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双腿蹭着地面,朝他凑近了些,“师叔…” 白诤愣了一下,“不赌气了?还是又在动什么鬼心思了?” “没有…” “少来,和白讥一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澈可怜巴巴地耷拉下脑袋,嚅嗫道: “师叔,这里的百姓,为什么要恨师尊呀?” “不该恨么?” “罢了…”见白澈不说话,白诤苦笑道:“你那么聪明伶俐,自然明白,天灾人祸,生命轻如草芥,与其面对自己的束手无策,倒不如找个人愤恨,无论是谁,至少这点愤恨能够支撑他们继续活着。”他忍不住捏了捏白澈脏兮兮的脸蛋,“他是神,接受民虔诚的祈愿,做了神不该做的事,也活该承受民悲苦的恼羞成怒。这是代价,你懂么?” 白澈讷讷地点点头, “澈儿不喜欢极乐门。” 白诤瞥向他,“为什么?” 白澈摇摇头,“说不清楚。” “梵玉那家伙就是太清闲,才总爱胡思乱想,你莫要学他。” “是。”白澈晃着身子去寻他躲闪的眼神,咧嘴一笑, “师叔,祖师爷爷说过,你其实很关心师尊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谁会关心那个祸害!少了他整日聒噪,耳根也清净些!” “我看也是。” “行了。”白诤随手在他乱糟糟的脑袋上扒拉了两下,“哭闹了这半日,渴了吧?我去给你找些水喝。” “师叔!”白澈眨了眨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我听话还不行么?求求你了,放开我吧。” “老实呆着!” 白诤睇了他一眼,起身朝楼上走去。 “哎呦我去,怎么还上来了!” 白讥手忙脚乱地左右张望,好死不死地还就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听着那愈发迫近的脚步声,白讥的目光却被床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去。 “唉?” “嘎吱”一声,白诤推开房门,明显吃了一惊,“有人?” 那人懒洋洋地倚在床上,掩唇一笑,“公子是?” 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白诤眉头微蹙,“方才我在下面问询,为何不应?”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理了理自己大敞的衣襟,“奴家饿得紧,没精神,听不见。” “其他人呢?” “死了,走了。” “你为何不走?”
那人指了指自己的下面,“走不了。” 白诤沉默了片刻,放松了警惕,“敢问小哥,这里有水么?我侄儿口渴得紧。” “这里没有,北边的巷尾倒是有方古井,保不齐能找到水。” “多谢。” 白诤端详着他,那人凄然一笑,“不需要,我等死。” “打扰了。” 白诤脚下一滞,还是走了。 楼下的二人终于离开,白讥刚松了一口气,黑屠便回来了。 “去哪了?这么久。” 黑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半晌,才回答道:“别的地方。” “飞得够快啊…”见他困惑的样子,白讥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转头就忘了。你瞧见怀安上仙了么?” “嗯。” “他没认出你?” “他没看见我。” “哦…”白讥鼓了鼓嘴,“我差点就被他逮住了,好在我机敏,这屋子里正好躺着一个死人,我就附了他的身。”他扬了扬下巴,“聪明吧?”
“嗯。” “话说回来,这人的腿不太中用,腰也不得劲,好像是个…是个…” “男娼。”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普天之下,谁又比谁干净?”白讥朝他伸出手臂,“屠屠,这附魂术须得三个时辰方能脱身,你不嫌弃人家吧?” 黑屠拿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大步迈到他面前,揽着他的肩膀,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顺手为他裹紧了门户大开的领口,“吃吧。” “嘿嘿,你真好!” 白讥狼吞虎咽吃得正香,黑屠的耳朵动了动,“有人来了。” “嗯,听见了,没事,不是白正直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又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背后挎着一柄厚重的铁剑,虽只露出剑柄,也难掩其价值不菲。 “湘南,和我走。”那人径自奔向床边,上来便去牵白讥的手,却被黑屠拂袖格开,“滚。” “你是谁?” 黑屠不答,白讥哭笑不得,“那个…你是…” “你装作不认识我?”他脚下一个踉跄,嗓音瞬间便沙哑了,“你说等我为你赎身,如今这倌苑也人去楼空,我本想带你一走了之,你为何要如此绝情?”他迟疑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射向黑屠,“他逼你的,是不是?” 原是老相好啊。 白讥心中有了计较,露出一个柔媚又薄情的笑容,“没人逼我。官人,奴家和你…玩腻了。” 男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湘南,你是怕连累我才这么说的,对吧?” “官人,奴家是小倌,不是伶人,你未免想太多了。”他勾住黑屠的脖子,含羞一笑,“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咱们两只被囚的鸟能飞到哪去?纵是飞出去了,跟着你这么一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早晚不得饿死?”他的鼻尖暧昧地呷昵着黑屠的面颊,掰过他的脸,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又鄙夷地瞄向杵在那里呆若木鸡的男人,娇声道:“奴家这位恩客,相貌堂堂,还是皇权贵胄,只要将他伺候舒服了,总不会亏待我的。” “你…对我…这些日子的相知如许,竟都只是逢场作戏?” “哎呀呀,婊|子无情,做不得数的。” 男人紧攥的拳头青筋暴起,他看着眼前人脖子上露出的斑驳红痕,艰难地咽下一口酸涩,“这…当真…是你本意?” “是。” “好吧。”他深吸一口气,哀戚地苦笑,“是我真情错付,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旧失修的木门又一次被狠狠摔上,只留下摇曳的回声,仿佛在诉说它的无措与彷徨。 黑屠将门关好,转身盯着白讥,那人没事人一样朝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怎么样,屠屠,够不够骚?” 黑屠面无表情,“为什么?” 白讥接着啃起没吃完的包子,“不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他,不这样做,岂不是要和他远走高飞了?” “我问你为什么!”谁知黑屠竟扑了过来,将白讥猝不及防地压在身下,白讥一时恍惚,“你你你干…干嘛啊!” “为什么?梵玉,为什么!” 那眼瞳中的深邃一望无际,尽是白讥看不通透的幽暗,他本能地瑟缩,又本能地逃避。 “怎么,被我亲了一下,轻薄你了?你若是介意,就…就打我一顿解气吧!” “我承诺过,不能打你。” “决明宗果然言而有信,可事已至此,你想如何?” 黑屠不由分说,渐渐靠近,按住他的手腕,低下头,像品尝什么珍贵的甘露,缓缓覆上了他的唇。 “还你。” “不是…” 白讥错愕地摸着自己的唇瓣,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复杂或者简单的情绪,可他分明就是久违地,慌乱了。 他恶作剧般地吻了黑屠,而黑屠还他一吻,也是恶作剧么? 他比谁都清楚,决明宗,从不开玩笑。 “吃。” 黑屠将包子塞进他的手中,直接将他拦腰抱起,“此地不宜久留。” “啊?哦。” 白讥心猿意马地囫囵嚼着包子,梵玉仙人千年无心,大概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言不由衷。第6章 物不归原主 许是这具尸体太过亏空,又许是黑屠平静的胸膛太过温暖,白讥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时,早已日落西山,自己好像正身处于一个山洞之中,无力的双腿下被舒舒服服地垫着干草,篝火烧得正盛,他坐起来,覆在身上的黑色外衫滑落下去,而外衫的主人,他张望四周,再一次,不见了踪影。 “一声不吭就走了…” 白讥望着那件绣着火焰腾纹的袍子怔忡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笑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白讥猛地回过神,“你跑哪…唉?你是…”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表情有些局促,连声音都是战战兢兢的,“神,神仙大人…” 白讥想到那个断了头的神像,笑道:“我已不是神仙了。莫怕,我擅自借用了你的身体,罪过的人,是我。” “没有!”那人抿了抿嘴唇,怯生生地说道:“若不是您,它怕是早就烂了臭了,或是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了…您不嫌弃他脏…” “他不脏,你也不必这般低三下四。活着不得尊严,死后总要为自己留些体面。”白讥扬了扬下巴,“坐吧。” 鬼魂瞧了一眼洞外,“敢问那位大人…” “放心,他不在。” 那鬼魂这才放了心,拘谨地跪坐在白讥身旁,他久染烟尘,形态中透着一股甩不脱的阴柔,见白讥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明明是属于自己的双瞳,竟溢满了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高贵与平和。恍惚之间,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目光游移至那莹莹烛火,难为情地说道:“大人,我…我叫沈湘南。” “姓沈啊,这名好听。” 沈湘南莞尔一笑,“多谢,申大哥也这么说。” “那个铁匠?” “是…铸剑师。”沈湘南羞涩地绞弄着衣角,垂下眼眸,柔声道:“我不是樊月本地人,是被卖过来的。家乡是个小地方,有一条湘水,我出生在南岸。父亲是当地的芝麻官,因着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而被逼自尽,母亲不堪受辱便随他去了,我也被辗转卖到了这个地方…”他沉默片刻,突然悲戚一笑,“后来那昏君被叛臣杀死,我想许是老天有眼,忘了这些事便罢了,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白讥没有回应,沈湘南低下头抹了抹无泪的眼角,“大人,对不住,我不该唠叨这些劳什子闲事吵您清静,只是不明不白的,在您身边,总想将心里憋屈的苦闷一股脑倾诉干净,仿佛能够化解哀愁。” 白讥似是而非地看着他,这个人无论是有礼有节的言谈亦或是文质彬彬的样貌,无不在诉说着一个腐书网最后的高格。可命运的锤炼却将他打磨得黯淡且惶恐,宛若一座巍峨的石碑被风沙埋没,再不愿,也终究屈就,屈就惯了,不得不忘记,自己也拥有着一支笔直的脊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