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嘁!”白讥挥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屏息问道,“谁们?” “怨灵。” “苦海中的恶灵戾气极重,连我师尊苍乙真人都忌惮三分,你怎么不怕他们?” 黑屠似笑非笑,声音却依旧淡漠,“吾乃决明宗。” 魔头,魔鬼,魔王,全天下最暴虐的人,决明宗。 “哈哈…”白讥捂住嘴,低声乐了起来,“行了,都是色厉内苒的纸老虎,咱们俩谁还不清楚谁啊?我看决明宗的那一身乖戾,怕是都被苦海洗刷干净了吧?” “嗯。”黑屠不理会他的嘲讽,盘膝而坐,“歇一歇吧?” “好啊。”白讥吊儿郎当地在他对面坐稳,望着前方空洞的黑暗,目光也黯淡了下去,似梦似寐。 “黑屠。”他突然开口,“你这五百年,一直都在这里么?” “嗯。” “在这里做什么?” “修行。” “修够了么?” 黑屠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没被发现?” “嗯。” “也是,这自生自灭的苦海,谁愿意来?”白讥笑了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可是,谁又能想到,苦海连接着往生啊。”
黑屠凝视着他,许久,“你呢?” “我?”白讥长长地叹了口气,“托决明宗的福,也修行。” “修够了么?” 白讥莞尔,没有回答他。 被幽深的寂寥裹挟,连静默都仿佛延绵不绝。 “这里和极乐门挺像。”他又是这般,猝不及防地说些不明不白的话,白讥睁开双目,他仙风道骨,长得清峭淡薄,唯独这一双翦水秋瞳旖旎妩媚,可惜却不自知。 “你说这地狱苦海和极乐门,究竟哪一个,更加罪孽深重?”
黑屠不解地望着他,白讥趴到他面前,昳丽的脸颊近在咫尺,“决明宗,你一定不相信,五百年前,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我?” “罢了罢了,哈哈哈…”白讥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他偏过头,怔怔地注视着一成不变涌动着的虚空,黑屠却覆上了他的眼睛,“不要看。” “好。”白讥在他厚重的手背上拍了拍,“到了叫我。” “嗯。” 白讥想不通为何在黑屠身旁会心平气和,也想不通决明宗在苦海悟道五百年是在守候什么,更想不通他凭什么帮助自己。一切似乎都是机缘,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巧合,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也懒得去想通。 睡吧。 白讥的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承载着一颗,苦涩了千年的心脏。 腿边的人没了动静,黑屠脱下自己的罩衫,轻柔地盖到了他的身上。 白讥是被炽热的土地给烫醒的。 “我去!热死爷爷了…”他口干舌燥地撑起身,反应了半晌功夫,巨大的惊喜取代了巨大的烦闷,“我有感觉了!我复活了?” “嗯。” 一叶清水递到嘴边,白讥就着黑屠的手喝了一口,抹了抹嘴,“你,也是这般重生的?” “我本就没死。” “胡扯,你心都没了,还不会死啊? 黑屠斜眼望着他,“你也没有心。” “我…”把这茬忘了,白讥语塞,“也是。” “为何想死?” “谁告诉你我想死的?” “为何自戕?” “谁告诉你我是自戕的?” 被他洞彻的目光盯得发毛,白讥抖抖道袍,“哎呀好了好了,我想离开极乐门,不想做什么上仙了。” “为何?” “为何啊…”白讥随手捡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叼在口中,自嘲一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善则无聊啊!决明宗,我神仙当够了,要不咱俩换换?” 黑屠将他口中的草抽出来丢掉,“这天下如今乌烟瘴气。” 白讥一个跟头坐了起来,“乌烟瘴气?此话怎讲?” “自己看。” 白讥这才张望远方,目之所及尽是累累白骨,龟裂的红土赤地千里,没有鸿雁,没有寒鸦,没有灵魂,甚至没有蛆虫,一切都是死的,有的,只是一眼到头的荒芜。 炎阳似火,流金铄石,白讥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梵玉上仙,第一次,感受到了令他束手无策的罪恶。 他所创造的罪恶。 “这里本是仙境。” “我…我…我…”白讥瘫坐在地,极艰难才将如鲠在喉的话继续下去,“我只是想…逃走…我不想…不想…害人…不想…” 你当真是个祸害,白诤总是将这话挂在嘴边,如今一语成谶。 黑屠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臂攀上他的后背,“不怪你。” “别说了。”白讥无力地抬起头,探寻那一碧如洗的九霄,无果。 “许是我错了,我回去,向天帝请罪。” 黑屠拉住他,“苍生注定遭此一劫。” “注定?” 黑屠垂眸,“是我的错。” “什么叫…是你的错?是你的什么错?” 黑屠起身,巨大的身影遮住了凌空的烈日,“樊月,莫琼,寰海,羌愚,不周。” “樊月,莫琼,寰海,羌愚,不周。”白讥毫无意义地复述了一遍这五个地名,迷茫地仰望着黑屠,“决明宗,这五个地方…有什么?” “拨乱反正。” “是什么?” 黑屠并不回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决明宗永远都是这般曲高和寡的清冷,可那低回的话音,却逐字逐句,笃定屹然,流淌进了白讥的心中,仿佛觅到了归宿。 “我,不要,你回去。” 为什么? 白讥没有问。 他重生了,肋骨下的那颗心脏,却如同一枚零落的枯枝,一口干涸的古井,依然阒寂无声。 然而他也不在乎了。 “好,我去。”白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决明宗,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来日可期。” 他说罢便走,没几步又回过头,险些撞上身后的人,“你要跟着我?” “嗯。” “跟着我干嘛?” “跟着你。” “我知道,所以我问你。” 黑屠只是一如既往地缄默,不为他的行为做任何解释。 “那几个地方,我认路。” “嗯。” “要找的东西,我去找便是。” “嗯。” “还要跟着我?” “跟着你。” 白讥狐疑地注视着他,冷不丁地噗嗤一笑,“决明宗,你,我,咱们两个,太招摇了吧?” “是。” “所以啊…”掠影拂过黑屠的脸颊,白讥对他行了一礼,“还是就此别过吧。” 他一边笑一边倒退,黑屠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呆滞地望着自己的左手,白讥见他这幅模样,于心不忍,又暗忖过河拆桥的愧怍。终了,还是扭过头,箭步如飞地走了。 梵玉上仙一向都是踽踽孑然,不习惯被陪伴。 他泽被万物,福佑天地,却最惶恐他人的善意。 无偿,无私,无畏,不求,不争,不取,除了这颗心,他从未觊觎过别的东西。 可他隐约觉得,决明宗正在迫不及待地给予他什么,所以他害怕了。 害怕自己变得贪婪,害怕君子的皮相被撕破,也不过是个小人角色,害怕揭穿这一千年来的坚持,其实都是可悲的荒唐。 他要独自承担,更要独自承受。 白讥走了月余,晃到了一条尚算干净的浅滩,他躬身掬了捧水擦脸,忍无可忍,嚯得挺了起来,呵道:“决明宗,你不累么?” 一袭黑影闪过,黑屠出现在他的身侧,老实回答道:“不累。” 白讥对着他使劲甩了甩手,“赶不走你是不是?” “你走你的。”黑屠任由水溅到自己脸上,“我不扰你。” “不是…”白讥气笑了,狠狠在他胸口锤了一下,“为什么啊?你在苦海五百年不是好好的么?非得随我搅这趟浑水?” “我说了,是我的错。”黑屠攥住他挥来的手腕,“梵玉,你了解我。” 白讥挣不脱他那如同铁钳的手臂,两人针尖麦芒般相互谛视,谁也不肯退让。黑屠的瞳孔中写满了决绝,他从不强求,也从不放弃。 “松手。” 黑屠放开他,“对不起。” “为何是我?” “只能是你。” 白讥轻笑,“约法三章,第一,不准烦我;第二,不准骗我;第三,不准打我。” 黑屠抿起嘴唇,“嗯。” “决明宗说一不二,成交。” 白讥咧嘴一笑,伸了个懒腰,开始宽衣解带,黑屠纳罕地瞧着他,“做什么?” “这湖水舒爽,我下去冲个凉。”白讥脱个精光,露出一身匀称得恰到好处的肌肉。他的背脊很宽,由于高大挺拔,看起来有些消瘦。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太苍白了,皮肤像冬日初雪,毫无血色。 “屠屠,屠屠!”他兴奋地踩了踩水,瑟缩了一下,“还真有点冷,你来不?” 黑屠从恍惚中回神,默许了他胡乱搪塞给自己的昵称,难堪地别过脸,摇了摇头。 “呦!决明宗脸红了嘿!都是大男人,害臊什么!”白讥往湖中央疯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不见了。 黑屠听着水中冒起的水泡声,确定那人安然无恙,左手又一次泛起无名的酸痛,而他淡淡地翘起嘴角。 这就是,疼痛么? “你那手上有宝贝?” “嗯?” 太过专注,浑然未觉那人何时上了岸,晶莹剔透的水滴顺着他墨色的发梢滑过白璧无瑕的肩膀,黑屠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 “那你总看它做什么?” “没看…没总看。”黑屠拾起地上的衣衫裹在他的身上,顺手运气为他烘干了头发,“走吧。”第4章 神位陨落 樊月是阴山之北的一个边陲小国,地势得天独厚,一面倚靠峻岭,三周环绕深海,易守难攻,几乎与世隔绝。此处沃野千里,四季如春,矿产取之不竭,是故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不是仙境,更胜桃源。 倘若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石破天惊的巨响彻底撼动了人们平静的生活,谁也无法想象,延绵万年长青的神圣阴山,竟然,开裂了。 草木齐刷刷地枯败,土地干涸不堪,狂风骤雨卷袭着飞沙走砾,将家园毁于一旦。饥饿的野兽昼夜悲嚎,它们叼走小孩,啃食尸体,再被同样绝望的人们茹毛饮血。所有人都在厮杀,所有人都在自保,所有人都在一头雾水中不知所措,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他们走向大海,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屏障此时却成为阻碍他们逃生的天堑,于是他们不顾一切地跳入那渊壑,被汪洋和波涛包裹,葬身鱼腹,殊途同归。 天堂,炼狱,不过一步之遥。蜉蝣,福佑,菩萨永远笑盈盈地捻着兰花指,捡一方造化,渡不过苦厄。 再惶惶不可终日,等到放弃挣扎,也会归于寂静。 腐烂恶臭的尸体填满浅滩,活着的,死了的,大同小异。人们瞪着空洞的眼睛,呆滞地仰望那一如既往的日升日落,瞳孔逐渐扩散,正如生命。 白讥站在阴山之巅,瞭望脚下的皑皑白骨,神色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黑屠攀爬出那道裂缝,他才从纷杂的思绪中脱离,“找到了么?” “没有。” “丢了?”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