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见他认错,心下稍平,道:“你还没说见他们为何要避开我。”
秦琼素知他不依不饶的性子,道:“你不是说不爱见乡野蛮夫么?他们正是小地方来的,我怕你不喜。”
罗成狐疑地仔细看他神情。听起来情有可原,但怎么总觉得不对?那两人一口官话,长得也是端正人物,进退有据,不像是没见识的村人。我且诈一诈他。眼珠一转凑过去小声道:“莫不是表哥的相好,专程来北平看表哥的?”
相好?……秦琼直想撞墙,扶额叹气道:“我真的不是断袖!罗成,你要我怎么说才肯相信!”
因凑得近了,罗成忽然嗅到秦琼身上的味道。嗯,有竹叶味,有皂角味,还有栀子花的清香,大约他早上用了栀子花味的香胰子。真好闻。别人身上怎么从来没有这样的味道?
秦琼暗想他若再胡说,我便将王谢二人真实身份提早几个月告知罢!料想这样的小事不会引起大的变化。却见罗成先是一脸复杂的看着自己,然后道:“饿了,先去用些酒菜!”
竟然不纠缠了!
秦琼松了口气,跟着他进了鼓楼路东里的一座酒楼,点了几样小菜几壶好酒,慢慢吃喝。
罗成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喝了几口酒就又有说有笑起来,指点着窗外北平风物,说得不亦乐乎。
秦琼含笑听着,病入膏肓时他曾想愿用一切交换一段这样的时光,竟然真的如愿了。刚重生时,他经常偷偷掐自己,最终才确定这真的不是美梦,也不是回光返照产生幻觉,上天真的多给他一次机会!
罗成说几句便看秦琼一眼,看来看去觉得表哥肤色固然不好看,笑起来却意外的神采熠熠,极有光华。心中一动,笑道:“王伯当和谢映登,各有什么长处?”
秦琼暗想你果然非要弄个清楚明白。沉吟道:“他们两人都擅长于箭术,难分高下。”顿了顿道:“伯当好读书,映登心思通达。都是忠义之士,值得一交。”
他曾觉得王伯当是读书读傻了的,为书所困。若有机会,还是要想尽办法将他从李密身边拉扯开,免得被那等人带累。
罗成又笑道:“那表哥更看重谁?”
秦琼看他一眼,平静地道:“一样的兄弟,一样的看重。”
罗成笑吟吟地道:“人的心从来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必然会有差异。怎么,表哥是不肯告诉我么?”
秦琼知道他的脾气从来是要顺毛捋,若和他反着来,那真就没完没了了。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两个江湖上的兄弟,哪需要费心思去分什么看重不看重。合则一道,不合则各走一边。”
罗成心想方才不是还说是值得一交的忠义之士么,怎么又变了口气?可见是在敷衍我呢!哼,瞒着我?也要看你瞒不瞒得过去。笑道:“表哥说的是。”
用完饭下了酒楼,又逛了几处,慢慢走到了西门。便见有一个十五、六岁虎背熊腰的少年郎在耍把式,手中一对八楞紫金锤使得很到家,虎虎生风威风八面。
罗成这样爱武成痴的人本该专心致志的看人家练锤,不知怎的却是先瞟向秦琼,果见他看得入了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中更有许多无法言喻的情感,似激动似感叹。便又沉下了脸,冷哼一声。
秦琼知道今日一定能见到秦用,是以方才并不着急,但真的见到之后那些压抑着的情绪翻涌而上,几乎克制不住。
死的那一刻,不,应该说自从罗成中箭身亡后他就很少回忆起枉死的其他兄弟,心心念念的只有罗成一个。然而此时重见,才知并不是忘记了他们,只是当时被更大的悲痛所替代。
罗成见他根本没发现自己的不痛快,更是生气,沉声道:“莫非又是一个江湖上的兄弟?”
秦琼转过头来,声音奇异地道:“这个不是,这个是儿子。”
上前一步高声道:“秦用!”
那小伙听得人叫唤,收势转身,细看了秦琼两眼,哎呀叫了一声扑过来跪倒便拜:“义父在上,孩儿给您嗑头了!”
罗成提到半空的心才放了下来,原来是义父,他还以为真是亲生父子!随即又笑自己想差了,表哥今年刚刚二十五岁,怎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纵使能,他家在山东,又怎会跑来北平卖艺?
秦琼扶起秦用,叹道:“好孩儿,多时未见,你母亲可还好?”
罗成站在一旁暗暗发笑。秦用长得老成,个子也窜得高,看起来与表哥相差不过几岁,他对其却是一脸慈祥,看起来很是怪异。
秦用含泪起身道:“有劳义父过问。阿娘身子健朗,老夫人可好?家中可好?义父怎的到了北平?”
秦琼还未答,罗成笑道:“此处不是述旧之地,还是先回王府罢!”
秦用在北平卖艺多日,自然知道这位正是常常跃马过市的少殿下小公爷,只不知为何与义父一道。正在惊疑,就听义父道:“这是我的姑表兄弟罗成,你且行礼。”
秦用忙又跪下道:“秦用见过表叔,往常虽也见您,却不知您是表叔,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罗成当上表叔一下子升了一辈,很是高兴,道:“不知者不罪,表侄儿快快请起!”
秦琼见他如此反倒纳了闷。这样看起来,表弟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单二哥更是豪爽,当初两人怎会闹得那么僵?若非自己数次调解,只怕兄弟做不成反而是仇人了。
3、明明恋慕自己却又死不承认
却说秦用跟着秦琼和罗成去了北平王府,使了一通锤得到北平王罗艺赞赏,问了他的家世留在账下听用,赐号“金锤太保”,喜得秦用立时要回家向阿娘报喜,还要上坟祷告祖宗,罗艺都准了,还赐了银两和布匹,许了他一月的假。
这日用过早饭,秦琼便去找姑母姑父辞行,言道出门已经快一年了,怕家中老母担忧,要早早回去尽孝。
秦氏一听便落下泪来,道:“太平郎啊,你是好孩子,挂念母亲是好事!但姑母二十多年未见你,且在北平多呆些时日罢!不是早就写了信回去么?你阿娘也会许你多在我跟前的!”
罗艺也道:“不如将家搬来北平,姑父这里正缺战将,你母亲来了也可骨肉团聚!”
秦氏帮腔道:“可不正是!我想我那弟妹啊!”
秦琼道:“多谢姑父姑母厚爱,但阿娘早已习惯了山东习俗,来了北平反而不便,小侄在山东衙门里也是做熟了的。”
罗艺记起秦琼被称为“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暗想他若来了北平,这名声可就不符了,便道:“你有心回山东,姑父也不拦你,不过小小捕头实在埋没了你的武艺!济南府镇台将军唐璧是我的门生,我会修书一封让他多提拔你!”
亲戚之间互相照应是常理,秦琼谢过。
秦氏含泪道:“不搬来北平可以,但姑母不许你现在就走!”
罗艺道:“你和成儿不是互传武艺么?武之一道,非一朝一夕可成,多留几个月,等功夫扎实了再回!”
秦琼点头称是。上一世就发生过,他记得他们说的每句话,也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回去,非要辞行不过是因为上一世就是在今日提出要回去的,他尽量不去改变。
但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上一世未曾发生过的事。
罗成阴沉着脸道:“父王阿娘何必苦劝,说不定表哥有急事要回山东!我们诚心留人,只怕反而误了表哥的大事!依儿子看来还是早早为表哥准备行装罢!”
这种话说出来,叔宝还待得下去么?唉,这孽子真正气死人!罗艺喝道:“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秦琼忙道:“姑父别怪表弟,他也是为我着想。”又转向罗成道:“多谢表弟,我也无甚要事,只是思念母亲。但姑父姑母是多年未见的长辈,更该承欢膝下,我晚回些时日不打紧的!”
罗艺暗想别人家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得人意?寥寥数语面面俱到,难得的是言语直爽态度真诚,年纪轻轻就闯出偌大名头,说出来谁不敬重?哪像自己那孽子,天生就是要折腾人的!好在叔宝也不是外人,和亲儿子也没多大区别。
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多和你表哥学学罢!”
罗成撇撇嘴。
秦氏看他那桀骜不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模样,放声大哭,边哭边捶大腿,哭号道:“天爷啊!我是哪世做的孽啊,我要去出家,我要去修佛,我要去当尼姑啊!”
罗成额上青筋爆起,长叹一声跪到秦氏面前道:“孩儿知错!”
秦氏立刻停住哭声,用素白的手帕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柔声道:“我儿哪里有错?”
罗成从不认为自己有错,但阿娘此招一出,连父王都招架不了,何况是他?只得胡乱说着认打认罚,还保证往后一定孝顺。
秦琼在罗家几个月,这样的情形也见了许多次,没像第一次时那么紧张,也跪在秦氏面前道:“此事皆因叔宝而起,姑母若要罚表弟便连我一起罚罢!”
罗成正想甩个脸子,忽见父王警告的目光,便忍了。
秦氏亲手扶起他们两个,拉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身旁,叹道:“秦罗两家只有你们两根独苗,更要互相扶持才是,纵有些许不合也该看在血脉之亲的份上多体谅。叔宝我是知道的,为人谦和有礼,成儿,你要让为娘白多少根头发!”
罗成心说你一根白头发也没有。阿娘啊,从我五岁起你就是这样的说辞,能不能有点新意?
罗艺也担心他们有了嫌隙,道:“叔宝,成儿若有不到之处不必姑息,速速来告知我,我自有法子治他!”
秦琼忙道:“姑父何出此言?表弟视我如兄,待我极好!”
罗成心中冷笑。你们这次可猜错了,有不到之处的不是我罗成,而是你们那从头到脚好得没一丝缺点的亲侄儿。你们若知道他对我的心思,还能将他看得像宝贝一样?
罗艺和秦氏又交代他们一通话,大意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类的。好一会儿才放他们离开。
秦氏兀自道:“我看他们平日相处得不错,怎么成儿又这般?”
罗艺安慰道:“成儿那性子你又不是知道,一时好一时恼,过几天就又好了,不必多理会!”
秦氏揉着手帕道:“我是怕叔宝受委屈,可怜弟妹带着他吃了多少苦头,又被那天杀的县令派到潞州险些丢了性命!若在咱家还不能过得舒心,叫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父和兄弟!”
她将朝廷命官称为“天杀的”,罗艺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实是听得多了,隋朝官员很少有不被她骂的,区别只在有的骂得动听,有的骂得老套。当下搜肠刮肚的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才让她舒展眉头。
秦琼离了上房,心中也是不解。这几日都好好的,并没什么地方惹到这小霸王,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走在路上直接问道:“表弟,我哪里得罪你了么?”
罗成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表哥怎会得罪人!”说着就往自己院落走去。
秦琼知道此事若是不说明白,定然在他心里成为疙瘩,追上去道:“我若哪里做错了,表弟直说!”
罗成见他追来暗想算你识相,故意翻着白眼道:“没听父王和阿娘都要我学你么?你哪里会有错!”
秦琼觉得他这白眼翻得很像邻居家五岁的孩儿,忍住笑意,诚恳地道:“表弟知道我一向鲁钝,有什么好学的!现在明明惹怒了表弟,偏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此时已进了院落,早有小丫环开门接人。罗成站在院中石榴花下,背对着秦琼冷笑道:“你真想知道?”
秦琼诚挚道:“是的。”
罗成蓦然回头,目光凌厉如刀:“那你先告诉我,你急着离开北平是不是要去找那王伯当和谢映登?”
……秦琼半晌说不出话来。胸中生起少见的怒气,突然明白了当年瓦岗山众兄弟对罗成是怎样的心情。
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方能平静地道:“那日我做了噩梦,不知怎的说了胡话冒犯了表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说最后一次,我不是断袖,和王谢两位兄弟的关系也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说罢转身就走。这小混蛋真是气煞人也!
罗成叫道:“站住!秦叔宝你给我站住!”
秦琼早已出了他的院子,头都没回一个。气得罗成怒冲九宵,狠狠踢了几脚石榴树。心中忿忿,有错的明明是表哥,怎么他还敢发那样大的火?他想回山东为什么不提前告知自己一声?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在那王谢两人来过之后就说什么想念母亲?
当他罗成是好骗的么!
更恨者,他明明恋慕自己却又死不承认,不承认就不承认罢,还今日跑出个兄弟明日跑出个朋友,就连王府中的众多属官都要称他一声二哥!简直,简直不可理喻!断袖就能朝三暮四么?
却又很担心秦琼一怒之下不理自己了,老实人生起气来是很吓人的。顺手砸了几个碗碟,暗暗说服自己:“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大气度,明日便先低个头罢!免得阿娘知道了又要闹着出家。”
一晚上都没睡好。
秦琼回了住处也是长吁短叹,当时若不说那句话该有多好!弄得现在处境尴尬。
救成儿的命是他重来一世最主要的目的,死也要达成!但细思之后发现要想稳妥的保住成儿,并不是在平苏定方时看紧他就行的,根源还在他的脾性上。李淳风最善相人,当年初见成儿便说他性子若不改,恐难善终。一语成谶。
原想利用在北平这近两年的时间潜移默化,让他多些温和少些暴烈,现在看来是不成了。要想说服某人,首先得在其心中竖立值得敬重的形像。他若在心中看不起自己,又怎会听自己一言半语?
除此之外却又别无他法。不管了,他再轻视也要尽力,自己不是早就决定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么?顶着断袖名头也认了,只要能让他避开那样的命运,怎样都可以!
第二日主动约罗成去后花园练武,语笑如常,仿如什么都没发生。
罗成先是一惊,后暗自得意。看来无论是王兄弟也好,谢兄弟也罢,叔宝最喜欢的还是自己。不然怎会拉得下脸来?哎,可惜他这一番深情自己无福消受啊!
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大面上是很正常,照旧习武,照旧同时去父母处问安,偶尔还去外面闲逛散心,喝酒听曲一如往常。只是再也不会直视他的眼睛,偶然看到便迅速转开目光,无论何时都和他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就算练武过招也不用贴身打斗的招式。
但要说生分了似乎也不像。只要一有闲暇,他便要逮着自己说些儒家言论道家典籍,更离谱的是还要和他论佛理,有事没事说些因果报应。这是宿愿难成看破红尘了?
何必呢?
秦琼讲了半个月的佛理,发现半点效果都没有,反惹得他不时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遂弃了佛经,改说世间道理。
谁料更是说不清了。
某日,他说:“为人当直道而行。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罗成道:“我将来定是要领兵作战的,兵者诡道也,又有兵不厌诈之说,那到底该直道还是诡道呢?”
秦琼:“……为人直道,处事随机应变。”
罗成:“一个人的为人不正是从处事中看出来的么?为人与处事怎分得开?表哥此言前后矛盾哦!”
秦琼:“……依你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