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是不把我说的话当真了么?”贺林平虽是觉得头大,却还是同那暗羽卫解释起来,若是不解释,恐怕那小夜会在自己耳边聒噪一晚,“同他的感情是靠不住的,需得同他有利益,我若能给他带来些什么利益,就能过得好些,就能同他谈条件,好比在嘉王爷那儿我是质子,能用来要挟爷爷,嘉王爷就暂时不会要了我性命,你懂了么?”
“哦。”那暗羽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也有些惋惜,补了一句“别让我师父一直留在王爷那儿”就再也没有发出声响了。
贺林平复又躺下,一双眸子亮得就像星辰,他仍是毫无睡意。他可以肯定,闯入嘉王府这个龙潭虎穴必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他还未做好万全准备。
更鼓敲过几响,却让贺林平更加清醒。窗户开着,漏了一地月光,贺林平掀起纱帐,望着天边的月亮,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极了这微凉的月光。
第4章
翌日清晨,天光还未大亮,徐康策已经等在京城南门处,一个朋友要去漠北,说要顺道来京城看看他,是今日就到,他便一早候在城门口,盼得是早点见到。
徐康策也不顾忌形象,一身锦袍叉着腿就坐在城门牙子那儿啃着烙饼,像是饿了千百年似的,啃了一嘴的饼渣粘在脸上。宝棋歪歪斜斜的站在他身侧,打着哈欠,手里捧着个水壶。
主仆两个瞅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进城卖菜的老农,有外出踏春的闲人,有快马出城的将士,就是不见他们从天蒙蒙亮等到现在的苏公子。
“苏公子该不会今儿个不进京吧?”宝棋揉揉腿,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他说了今天就是今天,不会错的。”这时候徐康策已经半躺着了,姿势就跟城墙脚那儿侧卧着晒太阳的乞丐差不多。
眼见着就快到晌午,苏公子仍是半点人影都无。这时,从城门里跑来一个壮实的汉子,高喊着:“康策啊,禾卫到了么,大伙等着他开席呢!”
徐康策头也不回,仍旧躺着,也高喊着:“没呢,跟我一起在这候着吧。”
宝棋心里嘀咕着,这群人总是这样,当街就喊着郡王的名字,也得亏郡王不跟他们计较,不然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来的壮汉是人称铁斧张的张智多,两把铁斧使得是天下一绝,他个性向来直条,本对达官贵族不屑,却敬徐康策是条汉子而与他交好。徐康策江湖友人不少,大多都是被他的性格吸引,而不论他是何身份。
铁斧张坐在徐康策右侧,嘴里叨叨着这个苏禾卫不守时,骂骂咧咧的说等他到了非得捶他一顿。就在他说要如何如何揍苏禾卫一顿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惊得他汗毛都立了起来,“哟,张铁斧你这是要捶谁呢,需要为兄助你一臂之力么?”
就像是被烫到似的,铁斧张一跃而起,连连后退两步,赔着笑脸说:“禾卫到了呀,康策你陪他慢来,我先去云来楼报个信。”说完,瞪了还躺着地上的徐康策一眼,一眨眼就溜没影了。
“拉我一把,腿压麻了,起不来。”徐康策说着就把手递给苏禾卫,苏禾卫扔过去个白眼就才将他扯了起来,嘴里还不客气的说了一句,“多年不见还是个病秧子呢。”
徐康策也不跟他计较,搂着他肩膀就往云来楼走,俩人聊着日常闲事,尽管多年未见,却一点隔阂也无。那苏禾卫是嘉王爷旧友的儿子,徐康策幼时同父亲云游时结识,两人虽仅相处一年就各奔天涯,但书信未断,情谊更胜从前。
“大哥为何突然要去漠北?那胡地还是有些乱的,你孤身一人去可是安全?要不我随你一起去了?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徐康策一问就停不下来,直到苏禾卫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他才止住了问话。
“那里来的这么多问题。”苏禾卫笑着说,声音暖的就像四月的春风,“没有什么大事,去那边找一个朋友,去去就回,回来的时候我还来京城看你,如何?”苏禾卫说完,将捂住徐康策口鼻的手又搭到徐康策的肩膀。
“既然如此,那我同大哥一道去好了,我也想去漠北见识见识。”徐康策得了空隙,又说了起来,双眼直直盯着苏禾卫,热切极了。
“我自己去无妨的,我的功夫你还不信了么?你别跟着我去添乱了。何况,”说到这,苏禾卫轻轻咳嗽一声,稍稍压低了声音,“你在京城不是还有事情做么?那婚礼虽假,少了新郎可怎么成?你哪能跟着我乱跑。”
“额……”徐康策看着苏禾卫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尴尬,“消息传这么快呢,大哥你都知道了……”说罢,徐康策忙忙藏住那丝不自然,“不说这些,那你还需要些什么,只管同我说,我去替大哥置办了。”
“我不会同你客气的。”苏禾卫的声音又恢复如常,“说起来,今日来的都有些谁?”
“俱是你认识的。”徐康策答,“那铁斧张刚刚你已经见着了,还有些咱小时候在岭南认识的,你去了便知道了。”说完,徐康策就抓着苏禾卫的手往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中拐。
云来楼并未在最繁华的东市,而是在城西南角处,掩在郁郁葱葱的一片林子中,倒是一个幽静的好去处。
刚走到半路,就有几人出来迎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有说有笑就往云来楼去。
云来楼前,一树海棠开的正好,粉云似的一片,苏禾卫起了兴致,便拉着众人去瞧。
待众人走近,才发现树下立了一人,正在攀那花枝,只见他拨开几丛,簌簌的就有花瓣往下掉,落在那一头乌发上,别致的紧。那人似乎比较了一下,然后折下一支,方才转过身来,半低着头,垂眼瞧着怀里的花枝,嘴角噙着笑,很是满意的样子。
待那人抬眼,才发现身前不远处的一群人,脸上的笑跟变天似的一下子就没了。徐康策那群人中有几人认出,这不就是宁安郡王一见倾心的贺林平么,眼光便齐刷刷的便往徐康策那去了。
友人揶揄的目光徘徊在二人之间,甚至还有好事者推搡着徐康策往前。徐康策是没有料到会有如此邂逅,他见贺林平面色略有慌乱,便冲友人挥手,喝他们离远些,自己往贺林平身边去了。
贺林平本是得了消息,今日徐康策在云来楼与江湖豪客有一聚,他打算今日避在暗处,亲眼观察他一番,却不料在此间偶遇,计划中丝毫没有今日就碰面的打算,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一时间的确有些错愕。
贺林平心下有些后悔,埋怨起自己不好好坐在三楼他们隔壁的雅间,偏生见这一树海棠妖娆,动了赏玩一番的心思,这才相遇的如此措手不及。
但错愕仅是一时,贺林平立马调转了心思,须得给徐康策留个好印象才行。
在经历了初见的惊讶后,贺林平现下已然坦荡。正待贺林平打算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有些凝固的气氛,徐康策却开口了。
“别怪他们,他们就是这样,没有恶意的。”徐康策这边不敢拿眼瞧贺林平的脸,只盯着他怀里的那枝海棠看,要是他的目光像刀一般锋利,此刻便能生生在那海棠上剜出两个窟窿。
说完这句,徐康策沉默了,他着实不知该同贺林平说些什么。方才见贺林平在树下攀花,真真是个落入凡尘的仙人,自己这样的乡野村夫多看他两眼就像玷污了他似的。但不知怎的,徐康策还是想同贺林平多说上几句话。
“你用过饭了么?”徐康策下意识的问出这句话,可说完之后,徐康策就忍不住想打自己嘴巴,这不明摆着留人一起用饭,若是他应下了,被那一群不知好歹的调笑了可怎办,自己是在太冒昧了。
贺林平施施然的行了个礼,说:“郡王安,多谢郡王美意了,林平还有些琐事要办,改日若郡王得闲,林平必宴上一桌好席谢罪。”
见贺林平拒绝了,徐康策先是松了口气,后却觉得心中有些不爽快,那人怎的就如此干脆的拒绝了呢,也不见他犹豫一下。徐康策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不齿,也没道出自己的想法,只说:“这样啊,那你去忙吧。”
“此处海棠繁茂,蔚为一观,郡王可慢慢赏玩。”这里人眼众多,贺林平着实不愿与徐康策多谈,若稍有不慎让人瞧出些端倪可就不妙了,“林平就先行告退了。”
“嗯,是很好看。”徐康策附和着,眼还是瞧着贺林平怀里的海棠,自打从他跟贺林平讲话起,他还没敢抬头看贺林平的眼。
贺林平见徐康策盯着自己手中的海棠,便将花枝递过去,说:“郡王若是不嫌弃,这花枝便送与郡王了。”
“不嫌弃!不嫌弃!”徐康策忙伸手去接花枝,脑袋里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人的手怎的变瘦了,虽还是跟幼时一样白白净净,却不再是那个奶馒头了,手指上看得见骨节,手背上没了那软绵绵的肉了。
徐康策分心想它,去接那花枝时不小心抓到贺林平指头,徐康策慌得一抖,差点扔了那花枝,花枝上簌簌的落下几个骨朵,飘悠几圈落在地上。徐康策忙双手去捧那花枝,抬眼去看贺林平,想开口解释不是故意,却见那贺林平泰然自若,对此事毫无反应,在嘴边打旋的道歉话终是没说出口。
贺林平又是一礼,徐康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贺林平的模样,愈发觉得这就是蓬莱上的仙人。徐康策拿着花枝,就像个还未学语的孩子似的,心中那股开心劲儿没法表达,只能嘿嘿冲着贺林平傻笑,贺林平翘起唇角也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
待贺林平走远,一群人便又围拢过来,打趣着他,说他看见人家道都不会走,话也不会说。徐康策却也不理他们,蹲下来将跌在地上花骨朵捡起来,仔细的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用指腹轻轻地擦了擦,小心的装进了荷包里。
“哟,这么宝贵人家送的东西呢。”苏禾卫也打趣道。
“大哥……”别人俱是不知他的喜欢仅是两家契约,那苏禾卫如何不知,竟也跟这儿打趣,徐康策撇了他一眼,“大哥别跟这儿起哄。”
“还不好意思了,刚回京那会儿,是谁指使着牛头小二去给你描那小子的画像?是谁指使着李燕子去跟那小子的?”人称布袋张的张桥毫不留情面的翻出了陈年旧事,又冲着苏禾卫说,“你看这人,说不准那时候就惦记上人家了,没出息的现在才出手。你那个时候不在京城不知道,他可是一回京城就开始打探那小子。”
“哈哈哈哈!”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苏禾卫心中一凛,面上却仍是附和着大家笑着。
“不搭理你们了,我先进去了。”徐康策知道自己得照传闻那样演下去,纵然不是,此刻也是不能开口解释的,他便甩开了众人,大步先往前去了。
苏禾卫在他身后喊,“慢些,我们不闹你了!”,他阔步也往前走,与徐康策行至一行,压了声音,问,“你真喜欢那小子?那传闻是真的,不是嘉王爷说的仅是一出戏?”
“哎,是我父亲说的那样,就是假的。”徐康策低声嘟囔着,“贺林平幼时待我很好,我才刚回京就打探他,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他长大是啥样了。”
徐康策又向苏禾卫解释了几句,见众人也追了上来,便止住了这个话题,一行人便说说笑笑的进了云来楼。
第5章
贺林平走在回府的路上,身边也没个小厮跟着,一个人慢悠悠的走着。
他想到刚才徐康策那有些木楞的样子,与传闻中那个大方潇洒的宁安郡王差错颇多,不免有些好笑。当然,他也怀疑这只是宁安郡王的障眼法,毕竟,两家的计谋中的一道就是宁安郡王的痴情,如此小儿女形态,倒也正是应了传闻。
还未走到家门,贺林平就被贺家的小厮寻见,拉他上了马车,说是皇上宣他进宫,忙匆匆赶回府邸。
贺江谦守在门堂,见他回来,吩咐他来书房,贺林平便随着他去了。
父子二人掩了门,贺江谦也未客套,直接看门见山的说:“皇上寻你去,必是要试探你一番,若皇上吩咐你去留意着嘉王府的消息,你灵通着些,不要一开始就应下,也不要明着拒绝,昨日同你说的条件能跟皇上谈拢是最好,谈不拢也不要勉强这一时。”
贺林平垂头听完父亲的教诲,没有一丝抗拒,全盘接受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
本想再劝几句的贺江谦被贺林平的一句儿子明白完全堵了回去,他微微皱眉,说:“不要大意,皇上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疑心重得很。”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你得仔细些,莫要让全族人毁在你手上。”
贺林平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心却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慢,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在胸口咚咚咚的空旷回响。呵,全族性命,贺林平在心中止不住想讽笑,我贺林平有何德何能可以毁了全族,怕是这全族要毁了我贺林平吧。
可终究,贺林平只是点头应了个好字,面上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就像那些张牙舞爪的想法从未在他心中萌生。
“收拾收拾就去吧,记着些说了什么,回来了来书房找我。”贺江谦示意贺林平退下,贺林平行了个礼,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
四月的正午的风本应当吹面不寒,可当这一阵阵协杂着柳絮的暖风扑到贺林平身上时,贺林平却感觉如坠冰窟,十二月的雪也不过寒冷至此吧。
被领入承德殿,贺林平规规矩矩的行礼,皇上倒是和颜悦色,亲热的赐座赐茶,跟他闲聊了几句日常功课,贺林平答的恭恭敬敬中规中矩。
“你父亲当与你讲过朕的意思了,但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皇上仍是笑着问话的,也笑着等贺林平的回答。
贺林平心想,这便切入正题了,他支支吾吾一阵,方道:“不敢欺瞒圣上,微臣只觉尚未立业,不敢成家。”
“哦。”皇上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朕还记得三年前,你金榜题名之时,的确是无限风光,你是觉得现下做一个翰林院侍读委屈了不成?”
只听得扑通一声,贺林平直直跪下,伏在皇上脚边,声线略微颤抖,说:“微臣不敢,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哎呀一声,竟亲自去搀贺林平,“怎的就吓成这样,朕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皇上的脸色又变得柔和起来,“快坐好,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朕不怪罪你。朕同你爷爷征战沙场多年情谊,你也算朕的侄儿。”
“谢皇上。”贺林平复又坐好,看向皇上的目光竟多了几分感激与崇敬。皇上又劝慰了贺林平几句,贺林平这才开口。
“微臣是心有所属,才不愿妄议婚配。”贺林平吞吞吐吐的说出这句话,像是极其不好意思一般,“只是人家还未出阁,微臣愿意为她等上一两年。”
“这个朕也能体谅,你也体谅体谅朕,朕那侄儿多是命苦,你就当替朕照顾他几年,以后的事朕自会替你做主,定不误了你姻缘。”皇上偏头去问贺林平,“如何?”
“当真?”贺林平的问话就像一个稚童,急急忙忙的就脱口而出,而后又像后悔似的急急捂嘴,后又轻声道,“请皇上恕罪。”
皇上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朕还会骗你不成,告诉朕你看上的究竟是谁?”
贺林平扭捏姿态,说:“说出来恐对人家姑娘不敬吧。““你不说,朕怎么替你留住人家姑娘呢。”皇上饶有趣味的看着贺林平。
“那……那皇上替微臣保密的。”仍是犹豫了一会儿,贺林平方吞吞吐吐的说了,“是右相家的小姐。”说完这句,他就低下头去瞅自己的脚尖,手指头像盘丝一般缠缠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