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杀了他。

乔舒亚骑到电车站，路面电车陆续载来下课的学生，但是还没看到卡洛的身影。

头愈来愈痛。乔舒亚拿下自行车安全帽，用力按住额头。

用力闭着眼睛的他，看到一个短发女子的咽喉被利刃切开，鲜血迸流。

是早上那个人。他是认真的。

其实乔舒亚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男子很可能是认真想杀人，因为这十几年内，乔舒亚已经几乎可以掌握阻挡那些恶意思想的方法，否则像在以前，连邻居想谁的坏话都会盘踞在他的大脑里。成天头痛也是他笑不出来的原因之一。

但是他还无法阻隔太坏的念头，例如杀人。纯粹的想象，还不至于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对方的认真程度肯定达到八成以上。

乔舒亚从背包里拿出折成整齐小方形的纸袋打开，对着里面大吐特吐。

头痛到他把还没完全消化的午餐都吐光，没有东西可吐之后仍不断干呕。有二个女孩走过来关心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带你去医院？」

乔舒亚摇摇头，勉强挤出话来：「……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然后又吐了起来。

二个女孩一边回头看他一边走开。他从裤子口袋拿出袖珍包面纸，抽出几张，擦擦沾到呕吐物和胃液的口鼻，然后坐在候车的椅子上，抱住痛到快裂开的头。

杀了他。

头痛到了极点，大脑不禁出现这个念头。

就像之前那样。杀掉那些人，就可以轻松了──

乔舒亚喘息着，对抗大脑的诱惑。不可以。菲尔是个正直的警察。警察的儿子不可以是杀人犯。不可以。

杀了他。

大脑开始擅自回忆起以往杀了那些人之后舒畅的感觉。

杀了他。

刀子插进女人的脖子，往旁边划开，割断血管。这还只是想象的阶段，只是在头脑里的彩排。

解决乔舒亚头痛的方法只有二个。对方动手，或是死。

乔舒亚想忍到那个人去杀了那个女人。反正那个人只想杀一个人，杀完了就结束了。之前遇到连续杀人犯时才真的让他抓狂。

那个人应该快要下手了。所以意念才会这么强烈。只要再忍一下────

刀子插进女人的皮肤。切断气管，血管，肌肉。血喷了出来。

头痛停止了。

乔舒亚慢慢放下抱住头的手，衣服因为冷汗贴在背部。

似乎还没到动手的时机。乔舒亚扶着额头喘气。他现在反倒希望那个人快点动手，可以减少他头痛的时间。反正那女人的死活与他无关。

那样真的好吗？

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他又想起海伦。

半夜带着小孩在街上游荡的女子，容易成为歹徒的目标。那是他第一次被如此巨大的恶念袭击，身体与精神都因不知所措而僵硬，眼睁睁看着海伦被那些人侵入、杀害───

等到他意识到海伦已死，拿起一旁的铁棒疯狂地杀死那些人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应该更早一点动手。他本来可以救海伦。

回忆让乔舒亚冷静下来。又一班路面电车来了，吵嚷嘻闹的声音中，传来一个让他心安的声音：「乔舒亚！」

乔舒亚抬头，卡洛笑着跑向他，但是一看到他满是汗水的苍白脸庞，就露出担心的表情，「怎么了？又头痛了吗？你这阵子不是很少痛了？要不要看医生？」

彷佛见到浮木的溺水者，乔舒亚抱住卡洛，慢慢吁一口气，「没事。不要紧，过去就好了。」

乔舒亚把安全帽递给卡洛，自己也戴上并跨上自行车，等待卡洛坐上后面，伸手环抱住他的腰。

「走了喔。」

「嗯！」

乔舒亚踩下踏板时，看到那辆银灰色的丰田CAMRY从对向车道开过去。

乔舒亚在放了橄榄油的平底锅里煎去壳的虾子，拿起来之后丢进虾头炒一下，加水熬汤。卡洛在一旁剥大蒜，丢进放了罗勒和松子的果汁机里，然后倒入橄榄油，按下开关。

「不要打太久。」乔舒亚提醒卡洛。上次卡洛打太久，罗勒都发黑了。

「有什么关系，颜色不影响味道！」

卡洛喜欢和乔舒亚一起下厨，同时还可以顺便聊一些学校的事。

乔舒亚把拌了青酱和些许虾汤的面盛盘，卡洛捏起一条偷咬一口，恰到好处。「你好厉害喔，没有计时怎么会知道要煮多久？」

「我有计时。在这里。」乔舒亚指指自己的头，「多煮几次你就会了。」

卡洛把刚才煎好的虾子放在面上，然后一一端上餐桌。可是菲尔还没回来。他用双手撑着脸颊，盯着大门看，「爸爸好慢喔……我可以先吃吗？」

「再等一下吧。」

乔舒亚走到客厅的窗边，用手指把窗帘拉开一道缝，看向黑暗的窗外。

虽然停在路灯照射范围之外的地方，但他仍看到那辆CAMRY，车上好像还有人。

二个车灯远远驶来，停在家门前的路边。菲尔的车回来了。乔舒亚走去打开大门，刚用遥控锁锁上车门的菲尔跛着走过来。几年前他的膝盖被歹徒打穿，后来即使伤好了也无法再正常行走。

乔舒亚走上前去帮他拿包包，和他并肩走进房子。

二人走回家之后，卡洛开心地关上门，走去餐桌边准备吃晚餐。

餐桌上弥漫着罗勒的香味、叉子触碰瓷盘的声音、以及卡洛和菲尔聊天的声音。菲尔注意到乔舒亚吃得很少，他问：「乔舒亚，怎么了？不舒服？」

「一点点。没事。」

「乔舒亚从早上就头痛了。」

「我没事，卡洛。」乔舒亚放下叉子，「抱歉，我先去房间休息一下。」

「没关系，等一下碗叫卡洛洗。我会陪他写功课。」菲尔拍拍乔舒亚的肩膀，「你去躺一下。」

「可是你的数学很烂。」卡洛噘起嘴说。

「那你就要努力一点，学得比我好啊。」菲尔伸出食指戳一下卡洛的头。

乔舒亚拉开椅子站起来，一语不发地走上楼。他不是要休息，他要去解决头痛的来源。

他决定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当然不可以是那个女人。

回到房间，乔舒亚锁上门，从口袋拿出橡胶手套戴上，打开窗户溜到后院，一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乔舒亚全力在路上奔跑。他跑得很快，虽然可能没有闪电侠那么快，他也没有测过速度到底是多少，但是他可以确定，他全力奔跑时应该没有人看得到他。

头脑彷佛探测雷达，愈接近目标，头脑就愈刺痛。

几盏橘黄色灯光的路灯点缀在黑暗的公园里，外围的人行道上有一对男女在拉扯。

「我已经和你分手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上次送你回家的家伙吧！」

「别胡说！我才没──」

女子的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因为她看到男子扬起的右手中的尖锐物体。

「去死吧婊子！」

过度惊愕与害怕让女子叫不出来，紧接着表情狰狞的男子直接往前倒，压在女子身上，握刀的手则垂在一旁。

「……比、比利？」女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慌张地摇晃压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的男子。她勉强用力把男子的身体翻到一旁，然后一边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地上的男子，一边赶紧跑走。

乔舒亚悄悄从窗户翻进房间。使劲奔跑与投掷，让他累得满身是汗。可是头脑十分清爽，光是这样就让他通体舒畅。

他掀起衣服擦了脸上的汗，拿出干净的衣服，准备去洗澡。

在房间写功课的卡洛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乔舒亚走出来，惊喜地跳下椅子跑出去，「好一点了？」

「嗯，不痛了。谢谢。」乔舒亚微笑着拍拍他的背，「我去洗澡。等一下来帮你看功课。」

「好啊好啊！爸爸超烂的，连文章分析都不会！」

「喂，我听到了喔！」菲尔从客厅说。

乔舒亚笑着搔了搔卡洛柔软的金发，走去浴室。

乔舒亚脱了衣服，转开水龙头，冷水从他的头上洒下，冷却偏高的体温。

又杀人了。

舒爽过后是严重的自我厌恶。乔舒亚虚脱地用额头抵着墙，彷佛害怕着什么似地心悸不已。

『他们是失败品。』

乔舒亚曾经听到『那些人』里有人这么说。因为细胞无预警分裂，所以失败了吗？因为是失败品，所以他才必须承受那些恶意的思想吗？

恶意充满头脑时，他总是无法用理智压住杀人的冲动。当他拼命劝说自己不要管的时候，就会想起海伦。他很喜欢海伦，还有道格，他始终无法原谅害死海伦的自己。

所有脑袋里充满恶意的人，都该去死──

大脑疯狂的那个部分又开始游说理智。那样做才是对的。今天晚上，不是救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吗？

是那个男人不好。没错，都是那个男人不好。

在莲蓬头的水声中，他如此喃喃对自己说。

09.另一个（3）

这个星期菲尔轮值晚班，早上起得比较晚。乔舒亚先吃了，在卡洛起床吃早餐的时候，再去煎给菲尔的法式吐司和培根蛋卷，并将准备给菲尔当午餐的餐盒放在桌上。

吃完早餐，乔舒亚先骑上自行车，他在等卡洛跨上来时四下看了一回，没有看到那辆CAMRY。他希望是对方放弃了。

送卡洛去电车站，接着他骑向学校，把自行车锁在图书馆外面的停车架，心中盘算着要解决哪些报告和小论文。

然后他看到一个人，愣住了。

那个人穿着休闲式西装，在校园里显得有点突兀，因为学校里穿西装的人大概都是教授之类的欧吉桑，很难看到穿西装的年轻人，而且还悠闲地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喝着贩卖部卖的杯装咖啡。

但是让乔舒亚愣住的不是他的穿着。是他的长相。

那一瞬间，乔舒亚以为看到了道格。但他立刻否定，因为那个人甚至比当年的道格还年轻。

那个人是……道格的儿子？还是只是长得很像的人？

乔舒亚发愣地看着对方几秒，对方好像注意到了，也把脸转过来看着乔舒亚，乔舒亚惊觉自己失态，连忙移开视线，走向图书馆。

「嘿。」男子站起来，小步跑过去，「等一下！」

乔舒亚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你认得我吧？」男子从后面跑着追上来，跟着走在旁边，探头窥视他的脸，「或是，道格？格朗特？」

乔舒亚在通往图书馆大门的阶梯前停下脚步，但是没有转头。

「我是安德鲁？格朗特。道格的儿子。」对方笑着伸出手，「你好，乔舒亚。」

格朗特。这是乔舒亚第一次知道道格的姓。如果不是刚好同姓的话，那就是蝉联全球十大富豪前几名的格朗特家族。难怪道格认为去找他的父亲，或许可以有办法。

乔舒亚看着那只伸出的手，然后握住。他不是表现善意，是为了靠碰触来窥探对方的心。

安德鲁的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恶意，还有一股类似关心的情绪。就像以前道格那样。

乔舒亚直视安德鲁的眼睛，那双彷佛看透自己内心的眼神，让安德鲁有一些不自在。他的笑容变得有点不知所措，「那个……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好吗？我知道你反正都不上今天早上的课。」

道格找到自己了。这么说来，『他』也会在……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二个人，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乔舒亚的心情有一点高兴，有一点激动。

他们走到校内咖啡店，安德鲁买了一杯拿铁，乔舒亚点一杯红茶，到外面树下的露天座位去。

乔舒亚想先确认一件事，「最近盯着我的人，是你吗？」

「啊，原来你已经发现了吗？」安德鲁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果然很厉害，和道格说的一样。没办法，我必须先确认到底有没有找对人。」

「道格……可以带我去见道格和『他』吗？」

安德鲁看着乔舒亚，「我们只找到你而已。道格──我父亲，和另外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们觉得道格很有可能凶多吉少了，否则他应该会想办法连络我们。」

像被浇了一大桶冰水，乔舒亚的表情黯淡下来。

「我只有当年道格留下来的照片。小时候的你们很可爱喔，当然，长大也是个帅哥呢。」安德鲁笑着说。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

「道格之前是希望我们保护你们──」

「不用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安德鲁也知道。乔舒亚已经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当警察的养父，那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更何况对乔舒亚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

可是以私心来说，安德鲁希望乔舒亚能来他们这里。这阵子托人调查跟监，看着回报的照片和资料，安德鲁觉得自己愈来愈喜欢这个即将迈入青年阶段的少年。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找另外一个？」

「然后打扰他平静的生活吗？」乔舒亚打算结束这个对话，他正要站起来。

「你本来担心，是那些人在监视你吧？」

安德鲁说中了乔舒亚的担忧。既然安德鲁找得到他，对方说不定也可以。

「或许抛开现在的生活，对你和你的家人才是好的。」

乔舒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凝视安德鲁，最后还是走了。

他不可能抛下现在的家人。他们是那么爱他，他会不惜一切保护他们。

过了中午，乔舒亚打算吃完午餐去上下午的课，他走出图书馆，看到安德鲁坐在前方不远处的长椅上，那身西装实在很显眼。他本来不想理安德鲁，不过看安德鲁好像不太舒服地弯腰撑着额头，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看看状况。

乔舒亚走到安德鲁前面，只说了一声「喂」。

安德鲁抬头，整张脸微微泛红，眼睛困倦似地半睁着。尽管如此，他看到乔舒亚，还是露出微笑，「你出来啦？」

气象报告说今天中午的气温大约十五度，在这种温度下脸红很不自然，乔舒亚摸一下安德鲁的额头，有点热。

「你发烧了？」

「嗯……别看我这样，我的身体可是很虚的。我几乎从来没上过学，都在家里自学喔。」

这有什么好得意？乔舒亚皱起眉，「那还坐在这里吹风？」

「等你啊。」安德鲁仍然微笑，「不坐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

「可以进去图书馆。」

「不想打扰你嘛。」

乔舒亚觉得麻烦地叹气后，说：「我带你去医务室。」

「……可是我肚子饿了……而且我有带感冒药喔。」安德鲁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摸出一个夹链袋，里面有几片不同的铝膜药片包装。看来他真的是药罐子。

「那我带你去餐厅。」

前往餐厅的路上，安德鲁一手扶着乔舒亚的肩膀，因为他有点头晕。乔舒亚本来不喜欢和人直接接触，因为这样更容易感觉到对方的想法，可是他没从安德鲁身上感觉到什么，大概因为安德鲁发烧了，头脑什么都没在想。

但是有一种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绪，从安德鲁的手中流过来。乔舒亚只能确定那应该不是不好的情绪，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虽然已经不是正中午，不过餐厅里的人还是很多。他们找了一个空桌坐下，安德鲁又拿出夹链袋来，好像在里面找东西。

「没有感冒药吗？」乔舒亚问。

「不是……我在找有没有止泻药。我吃外面的东西很容易拉肚子。」

这个人真的没有问题吗？？乔舒亚又皱起眉头，拿出自己的餐盒放在安德鲁面前，「喏。」

安德鲁稍微惊讶地看看餐盒，又看看乔舒亚，「可是这样你就──」

「我不会拉肚子。」乔舒亚说完就走去点餐。

安德鲁看着乔舒亚有点无奈的背影，不禁笑起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自己身体这么差。他打开餐盒的盖子，里面是三个小型潜艇堡，除了很多种生菜和起士之外，还各夹了烤牛肉、烤鸡胸肉和煎鱼排。

乔舒亚不喜欢吃餐厅的餐点，因为又贵又油腻，或许是清淡的食物不受青睐，菜色以油炸物和焗烤类为大宗，也有煎得油滋滋的汉堡和好像放了很多味精的中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