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看着乔舒亚的脸，然后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右颊，说：「……你的脸上沾到东西了。」

乔舒亚伸手擦了一下右脸，手指上出现红色的痕迹。他都没注意喷到脸上了，幸好只有一滴。

「只是蕃茄酱。」

安德鲁知道那不是。但是他没有说破。

乔舒亚走进去，经过站在原地的安德鲁，然后他停下脚步。

「……如果我说，我杀了那个家伙，你相信吗？」

乔舒亚说话时没有转头。他就是有股冲动想说出来，他认为如果是安德鲁，说不定可以接受他的秘密。

「嗯。我相信。我也知道，十二年前那件事，是你做的。」

他知道。乔舒亚的头脑有点发愣。安德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却还来接近他。

安德鲁走到乔舒亚前面，轻轻环抱住他，「如果很难过的话，可以哭没有关系喔。」

安德鲁感觉到怀里那和他差不多高的瘦弱肩膀在颤抖。乔舒亚再怎么说也才十七岁，这样的心理压力对他来说，或许还是太大了。

安德鲁一直抱着乔舒亚，轻拍那激动地无声落泪的背。

11.另一个（5）

因为要验尸的缘故，最快也要等三天后才能开放瞻仰遗容。

乔舒亚忙着处理葬礼和遗产的事情。安德鲁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请律师帮忙。

在殡仪馆举行的葬礼上，坐在第一排的卡洛发呆似地看着前方的棺木，尽管菲尔的同事们用轻松的语气在前面缅怀往事，仍然无法提振他的心情。

坐在卡洛旁边的乔舒亚也一脸严肃，虽然他本来就不笑，可是再加上卡洛的情绪，他几乎快被庞大的悲伤压垮。

那天在警察局，巴布稍微提到那阵子，有个六年前曾经被他和菲尔抓去坐牢的家伙出狱了，那家伙当时就放话一定会杀了他们，不过这是歹徒常讲的恐吓话，他们都不知道听过几百遍了，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能是那家伙干的，他们会想办法逮捕他。巴布这么说。

就算真的找到证据逮捕了也没有用，在这没有死刑的国家，等到那家伙再度出狱之后，只是换下一个警察遭殃，而且他会变得更小心。

乔舒亚晚上到处找混混、流氓、吸毒者，想问出那家伙的下落。找那种人对他来说不难，难处在于他不想留下踪迹，所以他问完之后就灭口，用各种不同的方式。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丹尼霍顿，这个已经不需要去记却又忘不掉的名字。丹尼正在酒吧里，和他的朋友开怀畅饮，混在一旁人群中等待时机的乔舒亚，不断接收到他干掉害他坐牢的警察之后的愉悦，乔舒亚努力放空心情，以免捏碎手中的杯子。

然后丹尼去厕所，再也没有出来，因为他整个头被砸得烂成一团，似乎不知道什么东西让他重重撞上墙壁，墙上的磁砖碎裂一大片。

当时在厕所的人也只听到一声巨响，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酒吧和厕所昏暗到几乎看不清楚的照明成了乔舒亚最好的掩护，他彷佛隐形一样，在混乱的人群中迅速离开酒吧。

杀人对乔舒亚而言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被悲伤和忿怒淹没的他完全感受不到罪恶感，他甚至不知道那天晚上杀了几个人。可是没有罪恶感，和心里空虚是两回事，即使杀了丹尼，心里的空洞还是没有补起来。

而且眼前还有另外一件事让他不愉快。

葬礼之后，不免俗地有殡仪馆安排的简单餐会。除了菲尔的同事关心地慰问他们俩兄弟之外，亲戚们聚在一旁讨论收养的问题。

「卡洛还满可爱的，可是我家没办法再多养一个孩子。」

「大的就要十八了，不用管他也无所谓。」

「他根本是个不祥的孩子，多莉丝不该收养他。看她早早就去世了。」

「就是，简直就是魔鬼──」

闲言闲语刺伤乔舒亚的心。没有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也传入卡洛的耳朵里，他把乔舒亚拉到远离那些亲戚的地方，小声地说：「不要理他们，乔舒亚。不是你的错。」

但是更让乔舒亚心烦的，是卡洛的事情。

唯一有能力而且一定会收养卡洛的那个男人走过来，用讨厌的笑容看着他们二个，「唉，现在不景气啊，我只养得起一个。你就快十八了嘛？自己生活没有问题吧？」

没有人想收养他，这已经在乔舒亚的意料之中。只是眼前的男人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坦露出对卡洛的性幻想，不堪的想法让乔舒亚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邪恶的思想，勾起他记忆中恶心的气味。就像当年杰佛瑞对『他』做事情。他每次都缩在角落看着。肉体的撞击。不知是痛苦抑或愉悦的吟叫。腥臭的味道。

乔舒亚不能把卡洛交给他。

卡洛紧紧抱住乔舒亚的手臂。这是他唯一的家人了，没有乔舒亚，他也哪里都不去。

这时候，一只手臂适时搂住乔舒亚的肩膀。「啊，不用麻烦了。我们家会收养他们的。拆散相依为命的兄弟多可怜啊，那是很不道德的喔。」

乔舒亚不用转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没有抗拒那只手的搂抱。

「你是谁啊？卡洛好歹是伊文斯家的人，怎么能交给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

乔舒亚身旁的安德鲁轻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应该先自我介绍才对，这是我的名片。」

原来他也有名片？乔舒亚心中惊讶了一下。

「……洛朗特……是那个洛朗特？」男子震惊地看著名片。

「这个姓应该没那么常见吧？」安德鲁仍然笑着，「我相信我们绝对有能力提供他们更好的生活。就不劳您费心了。现在钱难赚，多一个人也是一份开销，还是把资源用在照顾自己孩子身上会比较好，您说是吧？」

男人握起拳头揉了那张名片，狼狈地走开。

放松了紧握的手，心情跟着松懈，乔舒亚整个人几乎快站不住。「谢谢。」他喃喃地说：「不过，收养卡洛就够了。不用管我。」

那些人说的对。他害死了海伦、害死了多莉丝、现在害死了菲尔，说不定，以后会害死卡洛，或安德鲁。他是非经由自然方式诞生的人，是违逆神的意思的存在，或许他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这可不行。我刚刚说过，拆散兄弟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啊。」安德鲁露出似乎有点淘气的笑容，「以后你们要叫我爸爸罗～」

乔舒亚和卡洛都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他。

安德鲁挺起胸膛，「我好歹二十六了，是个可以收养小孩的堂堂大人了呢！而且啊──」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这个头衔，收养二个也绰绰有余！」

乔舒亚拿了名片来看，上面印了『洛朗特集团　常务董事』。

「你不是说，你没工作？」

「可是我没个头衔，不好看嘛……挂名啊挂名。」

这种职务可以挂名吗？「这是诈欺吧？」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话说回来，「我才不要叫你爸爸。」

「开、开玩笑的，表情不要那么凶嘛……」

看到安德鲁故意装出夸张的可怜表情，卡洛觉得很滑稽，不禁笑出来。

「安德鲁真有趣。啊，不过我也不会叫你爸爸喔。」

「就说开玩笑的嘛……我也不想要突然冒出这么大的儿子啊，我还很年轻耶。」

安德鲁诙谐的话语，和卡洛的笑容，终于让乔舒亚能够用平常心送走菲尔的遗体。

晚上抱着骨灰坛回到安德鲁的住处，洗过澡的卡洛躺在客房的床垫上，侧躺的乔舒亚握着他的手，让卡洛在安全感中睡去。

乔舒亚在卡洛睡着之后走出来，对坐在沙发上的安德鲁说：「谢谢……给你添了一个大麻烦。」

安德鲁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会啦，反正是我个人收养，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

「你收养卡洛就好。我不用了。反正我快满十八，现在可以提出申请……」

「为什么？嫌我这个爸爸太年轻？」

安德鲁开玩笑似地说。相对地，乔舒亚认真摇头，「他们说得对。我是个不祥之人……我不想害死你和卡洛──」

「啊！？」安德鲁没想到是这种无厘头的理由，「拜托，你居然是那种迷信的人吗？现在都二十世纪──」

「现在二十一世纪了。」乔舒亚纠正他。

「喔，对，二十一世纪了。都是二十世纪福斯的错，害我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二十还是二十一。」安德鲁发一点牢骚之后又说：「那你还有那种不科学的想法？你是科学创造出来的耶！你不相信科学，科学会哭喔！」

说得科学好像是一个人一样。乔舒亚本来想说什么，但安德鲁继续接着说：「不过，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要收养你啦，真的是开玩笑。」

乔舒亚愣了一下，「什么？」

「我是真的要收养卡洛喔，已经在办手续了。可是……」

乔舒亚的腰冷不防被安德鲁搂过去，温暖的嘴唇贴上来。

乔舒亚仍然发愣，没有防备的唇齿被撬开，湿热的舌头带着唾液进入他的口腔。

有一瞬间，安德鲁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万一乔舒亚给他一巴掌，他说不定就当场升天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升天，虽然不知道天堂收不收他。

可是乔舒亚看起来如此脆弱，让安德鲁就算赌上性命，也想表达自己的爱意。

乔舒亚现在知道，之前他从安德鲁身上感受到的那股难以定义的情绪是什么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抱持情爱。之前虽然曾经有女孩向他告白，但那比较像倾慕，又不太一样。

安德鲁感觉到乔舒亚的手环抱上自己的背，让他更加开心地吻着，手不经意地抚摸乔舒亚纤瘦的腰和臀部。

乔舒亚忽然主动离开他的嘴巴，默默地说：「我还未成年，是犯罪喔。」

安德鲁先是一怔，接着整张脸像被按下什么开关一样瞬间变红，他慌张地结巴说：「我、我、我……我、那个……不要随便读我的想法啦！！」

「我没有偷窥的兴趣。是它自己流过来的。」

安德鲁的脸更红了，让乔舒亚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脑溢血。

「对、对、对不起……」安德鲁放开抱住乔舒亚的手，羞愧地低下头。

虽然是一样的事……虽然和杰佛瑞与那个男人想的事情一样，可是对于安德鲁，乔舒亚却不觉得恶心。或许是因为安德鲁的想法中，还包含了许多象是爱的情绪在里面吧。

「不要紧。我不讨厌。」

安德鲁猛然抬起仍然红成一片的脸，「真的吗！？」

「不过，还是犯罪喔。」

「所以……等到十八岁生日就行了吗？？」

「再说。」

虽然是不明确的回答，至少没有拒绝。安德鲁高兴难掩地又抱住乔舒亚吻起来。

12.另一个（6）

烤鸡胸肉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等鸡胸肉烤熟的空档，乔舒亚准备蕃茄洋葱等配料。

轻轻的脚步声进入厨房，一双手从后面环绕乔舒亚的腰，安德鲁把下巴靠在乔舒亚的右肩上，深深吸一口气，问：「好香喔。是什么？」

「烤鸡胸。」

安德鲁瞄一眼流理台上一个个切成半圆形的饼，知道乔舒亚要做袋饼。乔舒亚的袋饼连饼都自己做，充满面粉的香气，安德鲁很喜欢。「早上做这个不会太麻烦吗？」

「不会。你不多睡一会儿？」

「想抱抱你嘛。」

现在天空才开始微亮。几个月来，安德鲁都很早起，虽然因为他身体不太好，平常本来就早睡早起，不过也没这么早。他纯粹是想趁卡洛起床之前和乔舒亚独处。

但是乔舒亚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希望安德鲁睡久一点，不要因为睡不够而使免疫力降低。前三个多月，安德鲁大概得了十次左右的感冒，其中有将近一半因为感冒还跑去学校找乔舒亚而变成肺炎。安德鲁的职业其实是病人吧。乔舒亚有时会这么想。

安德鲁根本不需要这么早起，因为他没事就跑去学校找乔舒亚，乔舒亚如果不是找教授讨论又没课，就是和他在一起。

「你最近写论文好忙。什么时候写完？」

「已经交了。」

「噢，好快。那后天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你的十八岁生日啊～」

乔舒亚假装没听到那句话，打开烤箱拿出里面的平底锅，将锅中的鸡胸肉夹出来，切成薄片。

他知道安德鲁一直想和他更进一步。他没有特别想窥视安德鲁的想法和心情，但是不知为何它就是会在他们接吻或拥抱的时候传过来，除了『他』和卡洛之外，乔舒亚以往对所有人几乎都只感觉得到不好的想法，所以安德鲁的心情不论好坏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更进一步，十八岁生日只是乔舒亚的缓兵之计。这种关起房门做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故意通报，即使是犯罪也不会被抓。但安德鲁还是乖乖配合他，耐心且兴奋地期待那一天到来。这些乔舒亚都知道。可是对于做爱，乔舒亚还是有一点点不自在，因为总是让他想起以前的杰佛瑞和『他』。

做爱是什么感觉？好像很难受，好像不是会让人甘愿做的事。这样说来，海伦也是。她那么痛苦地挣扎，所以才被男人掐死。

因此乔舒亚内心抗拒也无可厚非。只是安德鲁那么开心，他没办法泼冷水。

隐约传来闹钟的声音，卡洛要起床了。安德鲁离开乔舒亚的身体，走出厨房，「我去换衣服。」

安德鲁回到厨房，卡洛也换好衣服走进来，「哇！是袋饼！我最喜欢袋饼了！」卡洛开心地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乔舒亚刚放在他面前的袋饼咬了一大口。

「你根本什么都爱吃吧？」安德鲁揶揄他。

卡洛把那一大口咬几下咽下去，反驳说：「乔舒亚做什么都好吃啊！你否认吗？」

「我又没说不好吃……」安德鲁咕哝说。

「要多咬几下。」乔舒亚语带责备地对卡洛说。

「我又不是安德鲁，不会胃痛啦！」

「什么意思啊，你这小鬼！」

安德鲁用双手挤压卡洛的脸颊，卡洛只能讲出完全听不懂的话。

「喔移吼还黑晃吼啊！」

他们在闹的时候，乔舒亚把日式照烧汉堡三明治放进午餐盒里，在旁边的隔间放入生菜，并将装入酱汁的小夹链袋放在上面，盖上盖子。

安德鲁的住处离卡洛的学校有点远，乔舒亚的大学虽然比较近，却是在反方向，所以这几个月，都由安德鲁开车接送卡洛。卡洛好像也挺喜欢安德鲁，尽管乔舒亚依然偶尔隐约可以感受到他的悲伤与寂寞。

吃完早餐，卡洛背起书包，在玄关拥抱乔舒亚，「掰掰～我走罗。」

「嗯。路上小心。」

他们一走，乔舒亚就坐到沙发上，弯腰撑住额头。

凌晨的时候，他其实是被头痛痛醒的，几个月不曾头痛，一痛起来就让他难以招架。

那是一个女人，要和男朋友一起回来，杀死她自己的父母。昨天晚上乔舒亚的头就痛得不得了，勉强撑到入睡，凌晨却因为那二人愈来愈接近而无法忍受。他们当时还在邻省过来的路上，乔舒亚感觉到女人要在父母一开门就动手。

考量到白天不方便行动，乔舒亚趁天还没亮就出门，来到两旁尽是荒漠的省际公路。他站在没有车的公路上，等待那辆车出现。

开车的男人看到了他，拼命按喇叭，乔舒亚站稳脚步，本来想承接车子的撞击，结果男子大概想闪过他，车子的车头一歪，冲下三公尺高的边坡，翻滚了几圈。

他走下边坡，昏迷的男子被椅子和安全气囊卡在翻覆变形的车子里，没有系安全带的女子被甩出车外，在地上呻吟。

女子看到朝她走过去的人影，微弱地说：「救、救命……」

乔舒亚蹲下去，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撞向地面。红色与白色混合的液体，从头颅与地面相接的地方流出。他站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享受重返大脑的平静，然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