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落在隔壁公寓楼顶，继续抱着盖瑞奔跑、跃过公寓之间的空隙。可是就算不断地跑，他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天都快亮了。

克莱德最后躲进一栋公寓顶楼敞开的铁门内。他关上铁门，放下盖瑞后锁上门闩，靠着墙壁喘气。

「有人要杀我们吗？」盖瑞害怕又慌张，「为什么？？」

「不知道……」

克莱德真的不知道。他遇到莎拉之后就没有再杀过人了，就只有迷失自我的那几年……后来这一百多年来，他的表现说不定比某些人类还好，可是这些人还是要杀他。就因为他不是人类吗？

阳光穿过铁门底下的门缝进来。克莱德和盖瑞缩在照不到光的另一边墙角。

心情放松了，克莱德又担心起伊凡。不知道伊凡怎么样了？他平安无事吗？

忽然，盖瑞的呼吸变得颤抖。门缝下的阳光，有二个地方被影子挡住。

克莱德站起来，盯着铁门。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发现他们的，现在科技进步得太快，或许他们手上有什么很厉害的仪器。

盖瑞紧抓着克莱德的衣服，怕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碰！

受到撞击的铁门往他们这里凸出，锁在水泥墙上的门闩即将脱离。

外面已经天亮了，就算往下逃也是死路一条。克莱德努力平静情绪，他要先隐藏自己，把对方引诱进来。

又是一声巨响，门闩黏着水泥碎块掉下来，扭曲的铁门发出生锈的吱嘎声往内打开。一个穿着T恤和卡其色工作裤，怎么看都只像个路上随处可见的路人似的男子走进来，他只看到发抖着泪流满面的盖瑞站在墙角，警戒地环视这狭小的空间。

他看眼前的孩子手脚受到拘束，猜想这应该不是那二只吸血鬼的血仆──自愿为吸血鬼奉献血液的人类──当然更不会是子嗣。可是看那只吸血鬼带着这孩子逃跑，应该也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这样说来，或许是不错的诱饵。

「过来。」男子温柔地对盖瑞说：「不用害怕，我带你走。」

盖瑞害怕地摇头，眼泪扑簌簌落下。

男子向盖瑞伸出手，慢慢走进被墙壁遮住的阴影里，「我不是坏人。」

「你……要杀……克莱德……」盖瑞的背紧贴着墙壁，哭得抽抽答答地连话都说不清楚。

「克莱德？他是吸血鬼，是可怕的怪物。」

「克莱德才不是怪物！」盖瑞哭着大声说。

这孩子是血仆？男子皱起眉头，跨出一大步，抓住盖瑞的手。

男子一离开阳光的庇护，克莱德从幽暗的空间现身，一把抓住男子伸出的手，迅速绕到他后面想把他制伏在地上，但男子受过的训练让他并不逊于这只二百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的血族，他转身反手扣住克莱德的手臂，奋力抵抗克莱德凌驾寻常人的蛮力，另一只手从腰后拔出一把枪管粗大，形状怪异的枪，抵住克莱德的腹部正要扣下板机。

克莱德以为自己要被那把枪打了，眼前的男子却在一瞬间被一个东西猛力撞向旁边。

水泥墙被撞出好几道大裂缝，甚至有些许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男子的身体侧面一部分卡在破裂的水泥墙中，身体扭曲变形，鲜血从他颤抖的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

克莱德不可思议地看着冲撞男子的物体。

瘦弱的盖瑞仍哭泣着拼命推挤男子已经不再动的身体。

「盖……盖瑞？够了，盖瑞。他死了。」

克莱德的声音让盖瑞回神，他抬头看着眼前变形的尸体，吓得往后跌坐在地上，腿软到站不起来。他转头看向克莱德，哭着爬过去缩在克莱德的怀里大哭。

过度震惊的克莱德愣愣地看着卡在墙上的男子，手无意识地轻抚盖瑞激动起伏的背，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们走吧。说不定还会再来……」

刚才弄得那么大声，可能待会儿就会有公寓住户上来察看。虽然外面是白天，还是走为上策。

克莱德抱起盖瑞，快步走下楼梯。

克莱德和盖瑞之后躲在其他公寓顶楼的楼梯间，天一黑他就赶紧回家。他希望伊凡如果没事，会在家里等他。

可是家里没有人。岂止如此，还破烂凌乱得像被龙卷风扫过，家具倾倒、被劈开、打裂，地上充满碎片和血迹，还有二套衣服和鞋子，摆放的方式彷佛衣服的主人突然汽化消失，徒留衣物和物品在地上。

「伊凡？」克莱德跑去看每个房间，连衣橱也不放过，「伊凡！！」

看房子的惨况，伊凡应该回来过，还和人在这里打斗。可是他又跑去哪里了？去找自己了吗？在大白天？

玄关大门完全坏了，连关都关不起来，这让克莱德很没有安全感。他抱起盖瑞，探头看外面似乎没有人之后，快步跑下楼。

还是先离开这里好了。克莱德要先去为盖瑞买一套衣服，然后去找一间旅馆。他希望如果伊凡没事，会打电话给他。

＋＋＋

克莱德没有再见过伊凡。

他和盖瑞在那个城市里躲躲藏藏地过了二个多月，伊凡都没有和他连络。克莱德因为害怕猎人，晚上也不敢外出。那次逃命之后，他发觉现在的自己并没有比当年厉害多少，仍然是一个不堪一击的雏儿，连人类都打不过。

克莱德还是不懂。他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非得被杀死不可。

没有伊凡的消息，克莱德只好离开那个城市，到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失去伊凡之后，另一件让他沮丧的事，是过几年之后，盖瑞长大了。

说不定盖瑞会一直成长，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然后老化，死去；但是也或许会像他的头发一样，长到某个程度就不再长了。克莱德希望会那样。

但是，克莱德没能见证事实究竟如何。

某天傍晚，克莱德醒来时，整个房子只有他一个人。

克莱德没有再锁住盖瑞，盖瑞除了买食物，以及和他一起去买书之外，也从未出门过。或许盖瑞曾经在白天出门，但克莱德晚上醒来时，盖瑞总是坐在客厅看书，笑着问候他晚安，并露出那纤细白皙的颈子。

那天晚上，客厅一片漆黑。寂静与孤独让克莱德内心慌乱。他一直等到天亮，再等到天黑。盖瑞没有再回来。

流不出泪水的眼睛再度涌出替代的鲜血，克莱德用力抱住头，缩在沙发上。

他又再度变成独自一人了。

——食物·完——

07.另一个（1）

闹钟响了。菲尔按掉闹钟，睁开还想赖床的眼睛，耳朵听到一个细小的兹兹声。

他起床换了衣服，一跛一跛地走去打开房门。奶油煎面糊的香气飘进他的鼻腔。

他缓缓走去厨房。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瓦斯炉前，耐心地等待平底锅中松饼的翻面时机。餐桌上已经放了早报、一壶泡好的咖啡，以及牛奶与果汁。

「早安，乔舒亚。」菲尔倒了一杯咖啡，加三匙糖搅拌，然后倒入牛奶。

「早。」

乔舒亚没有转头，淡淡地回应。

乔舒亚十七岁了，菲尔收养他以来，他一直很冷漠。不过菲尔也不怪他，毕竟那么小就见识到那么可怕的景象，产生心理创伤也是很正常的。

那是大约十二年前的事。

菲尔和搭挡巴布在夜间开车巡逻，经过一间废弃的小型工厂时，看到半掩的生锈铁门下，流出一大滩深色液体。

他们一下车，就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味，于是拿出腰间的佩枪，用手电筒往工厂内部照射。

里面的景象让他们倒抽一口气。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是胸口被不明物体捣烂，就是头部被砸得变形。

除了骇人的尸体之外，地上跪坐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面前躺着一个张大眼睛，应该也已经死去了的女子。照女子衣衫零乱的模样看来，她似乎曾经遭到强暴。

巴布回车上用无线电呼叫支援，菲尔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他原本以为小男孩也死了，岂料小孩慢慢抬起头，用冷冷的眼神望向他。

男孩被带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他完全没事。但他从未说话，似乎常常陷入恍神。他只会理菲尔，而且只说过一句话。是对菲尔说的。

他问菲尔：「她死了吗？」

菲尔点头。然后男孩不再开口。甚至对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

菲尔的妻子多莉丝觉得男孩很可怜，便建议收养他，为他取名乔舒亚。

菲尔和多莉丝当时有一个一岁的儿子名叫卡洛，菲尔一开始有点担心乔舒亚经历那种事情，性格会变得暴戾扭曲，但是乔舒亚出乎意料地疼爱卡洛，而且不知原因为何，乔舒亚只会对卡洛露出笑容。

乔舒亚把松饼铲进已经放了炒蛋、香肠和生菜色拉的盘子里，分别放在桌上的三个位子。

收养乔舒亚一年多后，多莉丝就因车祸意外身亡，这个家里剩下三个男性，幸好看起来好像才六岁的乔舒亚十分成熟懂事，而且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做，若不是乔舒亚照顾卡洛，菲尔恐怕会手忙脚乱。

乔舒亚把手撕猪肉三明治和水果放进午餐盒里，换好衣服刷完牙的卡洛小跑步过来，扑到乔舒亚后面抱住他说：「乔舒亚早安！」

乔舒亚转头微笑，「早安，卡洛。」

菲尔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乔舒亚偏心，只会对卡洛笑。可是那是因为卡洛一出现在他身边，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乔舒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不是对卡洛，乔舒亚找不到笑的理由。对他而言，这个世界充满了丑恶的意念，光是维持平常的生活就费了他很大的工夫。

卡洛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开心地说：「哇！是松饼！」然后对菲尔说：「我要果酱！」

「嘿，你把我当隐形人啊？」菲尔把果酱拿给卡洛，佯装不满地说。

卡洛拿了果酱，不好意思地吐舌头说：「爸爸早安！」

乔舒亚把午餐盒拿给菲尔，菲尔今天值早班，已经要出门了。他把午餐盒塞进包包里，对二个儿子挥一下手，「我走了。晚上见。」

「晚上见。」

「爸爸掰掰！」

菲尔一跛一跛地慢慢走出去，打开停在家门前人行道边的车门，发动车子离开。

乔舒亚拉开椅子，默默地和卡洛吃早餐。

「对了对了，乔舒亚，你明年就毕业了对不对？」卡洛满嘴塞了香肠和炒蛋问。

「对。菜要吃掉。」

「啊～我不喜欢菜嘛。」卡洛不甘愿地插起一片莴苣叶送进嘴里，「我跟杰瑞说你明年就要毕业，他说我骗人！我才没有骗人，因为乔舒亚很厉害啊！」

乔舒亚稍微皱起眉头，「不要到处讲这种事。」

「是他说他姊姊申请到那里，说他姊姊多厉害多厉害，所以我才说乔舒亚明年就要毕业，更厉害啊！」卡洛嘟起嘴说。

学校的课业对乔舒亚来说太简单了，之前在『那里』的时候，不到一年，他就已经和『他』看遍了各级教科书，起初还觉得做题目很好玩，但当他发现『他们』想知道他和『他』的智商之后，他就开始乱做题目。

乔舒亚从『他们』的反应，知道自己应该是很厉害。然而自从在这个家里生活，乔舒亚就只想低调，只是学校真的太无聊，无聊到他虽然极力忍耐了，还是不得不偶尔跳级一下；甚至进了现在的大学，他还是常常逃课去图书馆看书。

他们家附近的那所大学，是全国排行数一数二的名校，之前甚至出现过十二岁的博士生，所以乔舒亚还不算太稀奇。可是他仍然不希望卡洛到处宣扬。

「好了，快点把菜吃完。等一下我送你去搭电车。」

乔舒亚很快解决了自己的那一份，顺手先把自己和菲尔的盘子洗一洗，然后把午餐盒放进背包，并把第三个午餐盒拿给卡洛。

「今天中午是什么？」卡洛期待地问。

「手撕猪肉三明治。」

「哇！好棒！我最爱乔舒亚了！」

「菜要吃完。不可以丢掉。」

「……好啦。」

卡洛慢条斯理地把菜叶一片一片吃掉，最后再吃了他特地留到最后的葡萄干和小蕃茄，然后把午餐盒收进提袋里，穿上制服外套，「OK！走吧！」

乔舒亚载卡洛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卡洛戴上安全帽，乔舒亚骑上去后，他坐在后面的置物架上，抱住前面乔舒亚的腰。

乔舒亚稍微转头确认卡洛坐稳了，才刚踩下踏板，脑部突然一阵刺痛，让他赶紧又停下来。

卡洛探头看到乔舒亚低头按住额头，担心地问：「怎么了？又头痛了？」

「嗯……没事。一下子就好。」

乔舒亚转头看人行道后面。刚才只有一个人经过他旁边。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穿T恤和牛仔裤，斜背着单肩书包，看起来再平常不过。

但是那个人经过乔舒亚的时候，一股极大的恶意冲进乔舒亚的头脑里，让他的头刺痛不已。

乔舒亚感觉到那个人想杀了自己的女友。乔舒亚告诉自己别管，那可能只是单纯的想象而已，不见得会付诸实行。就算真的做了，也与他无关。

卡洛知道头痛是乔舒亚的老毛病了，虽然菲尔担心会不会是头脑有什么病变，但检查之后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能当做是偏头痛处理。

「抓紧。要走了。」

路面电车的候车站在车程约十分钟的地方，前面有一段很长的斜坡，乔舒亚骑上去时的速度和在平地一样，卡洛以为这段斜坡很轻松，结果有一次星期六和乔舒亚骑车闲晃，还骑不到一半他就累得必须下来牵车。

到了电车站，一群穿着制服叽叽喳喳聊天等车的中小学生里，卡洛看到杰瑞的身影，他跳下车挥手叫着说：「杰瑞！」

杰瑞旁边站了一个穿便服的长发女孩，她看到乔舒亚之后脸红了，转过去对杰瑞说了些话。

「我走了。」乔舒亚对卡洛说。

「嗯，掰掰！」

乔舒亚骑车离开，卡洛跑去找杰瑞。「这我姊啦。艾美。」杰瑞有点不甘愿地向卡洛介绍，「她说要来看看乔舒亚──啊好痛！你干嘛打我！」

艾美用力巴了杰瑞的后脑勺一掌，然后慌张地向卡洛澄清：「没有啦，只是今天早上比较有空所以就……」然后她又惊叹地说：「你长得好可爱喔！我刚才还以为你是女生。」

卡洛苦笑，杰瑞责备似地对艾美说：「那有人说男生可爱的啊！呆瓜！」

「就真的很可爱嘛！你很烦耶！」艾美看一下手表，「啊，我要去赶火车了。再见。」

艾美念的高中，搭这里的路面电车不会到，所以她应该是特地过来的。

电车来了，等车的学生一涌而上。卡洛挤在人群中问杰瑞：「她来做什么啊？」

「啊就来看乔舒亚的啊。那女人居然脸红，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杰瑞嘲笑自己的姊姊之后，怀疑地问：「他真的要毕业了？他不是才大你四岁？」

「他厉害啊！」卡洛得意地说。

「还会下厨，有这种哥哥真的好好喔。哪像艾美只会发花痴。」说到下厨，杰瑞迫不及待地问：「诶，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手撕猪肉三明治喔！」

「哇喔！那个超好吃的，分我一点好不好？」

「可以啊，不过你要帮我把菜吃掉。」

「啊～？」杰瑞发出抱怨的声音，「你下次叫乔舒亚少放一点生菜啦。」

「讲了下次只会变更多而已……」

不知道弟弟正在和同学一起抱怨自己放太多菜的乔舒亚，骑着自行车前往学校。

08.另一个（2）

自行车漂亮地划出一道弧线滑出大学校门，转弯的时候，乔舒亚瞄了对街一眼。对面的路边停了一整排车，其中不远处有一辆银灰色的丰田CAMRY。

最近他常常看到那辆银灰色的丰田CAMRY，车牌是一样的，所以不是他的错觉。最近也似乎有人在盯着他，他总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会是来确认的吗？

乔舒亚想到以前的『那些人』。他们说不定找到他了，但经过十几年，他的外表已经和以前不同，所以才派人来监看，确认他是否他们要找的人。

乔舒亚忍耐着隐隐的头痛，骑车前往路面电车的候车站。偏偏在这种时候遇到早上那个人，害他今天得花更多精神保持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