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离别的人,不过是蜕在草地里的一张蛇皮,除了腐烂没有再生的可能。
天巢是一潭死湖水,表面上平静寡淡,底下却暗地汹涌着各式争斗,人毕竟是有血有肉的动物,总要去争,要去抢,人多的地方免不了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大人和大人斗,小孩儿便学着大人斗。蝉心思单纯,许多蝇营狗苟的东西都看不进眼里。
只有小林和他好一些。在一群孩子当中,就数他俩最懒也最馋,时常趁六爷走开的当儿溜去食堂偷喝猪脚汤。每回小林总喜欢抢在前头,将两只小碗装得满满当当,又特意给他多盛些骨头和葱花,而后端起汤碗,和他交着腕子喝下去。蝉觉得这姿势又别扭又滑稽,可小林偏就爱这么干,咸滋滋油腻腻的汤喝在嘴边,甜都到了眼睛里。
18.
三年后,新入门的孩子都有了自己专门的师傅。蝉天赋不错,可惜偷懒贪馋还贪玩,所以拜师那天,师兄师姐师叔师姨们拍拍他的小脑门,说了句“是棵好苗”,就轻飘飘的逃开了。最后还是水仙收留了他,大叔给的原因很简单:他学得懒,我也向来懒得教,所以两人在一块儿,不费力。
蝉的第一单目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作家。那年他十七岁,说起来很丢脸,他是那群孩子中最后一批上岗的,因而获得了一个牛鬼蛇神式的代号——枭。
代号被写在纸团里,用一只抽奖箱装着,每次颁发代号,水仙都会紧紧捧着抽奖箱,像发糖老人一样咧着嘴呵呵的笑。“祝你好运。”他抖了抖木箱,口子对着蝉递过去。
打开纸团的一霎那,蝉幼小的心灵还是塞住了。水仙上来拍拍他的脑袋,轻声说:“高兴点,你现在可是杀手了。从今往后,你的命,就交给老天了。”
只可惜老天不是什么讲仁义道德的好家伙。
受害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默默无闻在阁楼里写了二十年小说,退稿堆积如山,为数不多得以面世的作品也无人问津,总而言之,他倒霉到了阴沟里而阴沟就是他的家。
可既然写出来,就会有人看,有人看,就会有人抄。某知名作家不经意间拜读了此君大作,感触良多,于是在崇拜心的驱使之下,拆段解句把情节人物逐个搬进自己的故事里。小作者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两人势力悬殊,按照一般的套路,这桩事就该不了了之了。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个眼尖的记者发现了端倪,便在报纸上对这位大文豪进行了洋洋洒洒的抨击。一时间议论匪多,将这位作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在此要紧关头,大作家威名存亡之际,这桩生意的雇主挺身而出了。雇主是大作家多年的拥趸,被其脱骨洗脑,是个忠贞不渝的卫士,见他有身败名裂之忧,哪里还坐得主,于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花重金让天巢把人给办了。
那天夜里,作家同往常一样,盘腿坐在矮桌前,用一架破旧的打字机写东西。他抽烟很凶,小小的阁楼里充满了酸溜溜臭熏熏的烟味。八点一刻,有人在外面敲门。
他咒骂着站起来,炎炎夏日里踢着过冬的棉拖鞋去开了门。枭笑意盈盈的站在门边,一身西装烫得笔挺,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是个莘莘学子的模样。两只手上提着烟酒,都是街边的低档货。
作家警觉的挡住房门,瞪起六百度死鱼眼劈头盖脸的问:“你是谁?来干嘛?”
看来作家还真是不讨人喜欢的生物呐。枭和气的笑着,将此行目的娓娓道来:鄙人久仰大人之名,逢书必买,心里早有千言万语,只是羞于相见,今晚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特意拿些烟酒来孝敬。
作家写了二十年书,从未受过如此吹捧,于是受宠若惊的把客人迎了进去。
为了做好第一笔生意,在此之前枭可是做了不少功课,作家发表过的那些不知所云的书全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看的脑袋差点像氢气球一样飘起来。一分耕耘一份收获,努力总是有回报的。两人在棉絮四出的沙发上坐定,从两只断把的茶杯里喝酒。拇指粗的卷烟叼在嘴里,枭侃侃而谈毫无畏色,作家双眼潮红,以为遇见了伯乐知己,差点感动得难以自持,原先那点戒备之心也抛在了九霄云外。
九点钟,枭终于把满肚子的存稿都吐了出来,讲话也开始便秘。不过老天还是很照顾他的。九点零五分,作家身子一歪,软绵绵的摊到了地上。
迷幻药起效了。
枭从桌上取来一张白纸,用笔压着送到他鼻尖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的满满当当的信纸:“抄完就让你睡觉。”
第二天,作家因愧自杀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同时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真相”也将随之浮出水面。作家与大文豪原来是多年笔友,经常交换彼此的故事。作家先抄了文豪的小说,率先发表,所以归根结底,作家才是真正的窃贼。而大文豪起先并不知道他出版了那本小说,于是阴差阳错将多年前的故事发表出去,后来为了保住朋友的名声,只好背了黑锅。
枭拿着两张内容一模一样的a4纸,心酸的擤了擤鼻子,一个用心良苦,一个气度非凡。
他收起雇主的信纸,塞回口袋里,又把作家的遗书工工整整的贴在打字机键盘上。迷幻药药效强却代谢得很快,明天法医只会在作家体内检测到过量酒精。
枭离开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副手套,沙发上只有一个屁股印子,茶几上只有一只茶杯,凶手抽过的卷烟也被揣进了兜里,一只凳子翻倒在布满破洞的地摊上,而作家被一条领带吊在房梁上,一摇一摆,活的不甘死的不值。
从进门到下手,枭冷静而决绝,这是一个杀手必备的素养,无论受害人是否真的有罪,无论雇主要求的手段有多么龌龊,都容不得他们去细想和疑虑。他站在门边,怔了一会,房梁下挂着一具僵硬的死尸,潮湿的空气里像正在融化的冰棱,地上铺了半截单薄的影子,飘着,摆着,他想起夜里的祖师像也有那么点像吊死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底下刻了一行字。
“我等并非恶魔,只怪这人世险恶。”
19.
蝉的房间里贴满了受害者死讯的旧报纸。对于胜利成果,杀手都有各自小小的珍藏癖好。他善于用刀,且手法独特,六桩命案后便妖名远扬。水仙不止一次建议他改用枪,因为一个真正强悍的杀手,是没有手法可言的。蝉没答应。他不喜欢枪,那家伙冷冰冰的,又喝不到血,缺乏人类的情感。
六爷死在了七十大寿当晚。
老爷子的溘然离世多半要归咎于他的丰功伟绩。从他手里出来的得意门生太多,一波波轮番上来敬酒,老头就有点吃不消,偏偏水仙又在一旁给他剔了三盘螃蟹肉,还都带着厚厚的膏脂。于是,吃饱了老酒和大螃蟹肉,六爷第二天刷牙时突然一头栽在了马桶边上,一声不吭的就死了。
丧事操办得很隆重,正厅里的海灯整整亮了三天,红水白烟,暖融融的宛如一片花海,开满了灰扑扑的人脸。人的脸上都挂着污黑的眼泪。平日里行尸走肉般的冷面杀手们,还是忍不住伤透了心。
蝉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吸着烟读完了满墙的旧报纸。然后他起身去找水仙。
水仙洁癖很严重,书房里收拾得比停尸房还敞亮。推门进去,他正伏在书桌上把玩一支试管,晶莹剔透的玻璃试管,盛着五毫升朱红的液体,液体很沉,色泽却很透亮,摇摆之间挂在管壁上,很华丽。
蝉砰一声带上门,叫了声师傅。水仙也不抬头,只皱了皱眉:“长大了,开始抽烟啦?”
蝉没皮没脸的笑笑,到桌对面拉出把椅子坐下。水仙依旧不睬他,着了迷似的看着那截试管。他觉得无趣,手在桌上摸了半天,想找点小东西,一支笔、一块橡皮、或是一把开信刀来玩——他的手老是停不下来。可惜桌上空空如也,连张白纸都没有。他师傅这两天闲得长草,索性蹲在书房里没日没夜的观摩不明液体。
“什么东西?”他的屁股有点坐不住了。
“哦?”水仙如梦初醒的揉了揉脸,眼皮微微向上一挑,拿目光压住他,“禁山里挖出来的宝贝。可惜城里的引擎要在零下十八度才能发动,温度高了就砰的炸了。所以呀,这东西没什么用处。呵呵……”他摊开了手,让试管在手掌间来回滚动,像剁下来的一根手指头,“不过我最近找来几个朋友,他们很有钱,也很喜欢它,这宝贝呀,可比他们的石油要强多了,可惜你六爷不喜欢我的朋友……”
两个月后,禁山上建起了庞大的黑色器械。一年后,大雪压城。
蝉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水仙老喜欢把话说到一半,很没劲。“叫我来做什么?我今天不想念书。”
“没让你念书呐,小鬼。”水仙把试管塞上木塞,推到一边,从大腿间拔出一张纸——这张纸刚才一直被他夹在腿间。没人的时候他就很随便,随便得有点邋遢。“今晚九点钟,你去圣心教堂办一个人。这个人,白天做神父,晚上出来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号,叫朱雀。”
蝉接过密函,密函虽被夹过,却没有任何折痕,这会他便又隐隐觉得,水仙是为了保持桌面上空无一物才这么干的。
怪老头。
十月初七夜,天小雨,
暗巷点灯,黑晶碎片。
圣贝勒双子楼之间,一辆火车呼啸而过,车顶上吐出一蓬雪白的蒸汽刺入夜空,打开,消弭,幻化成一朵美丽的蘑菇云。
穿过横空的铁轨,圣心大教堂的金色圆顶,有如天神的巨帽,在雨水的浇打下闪光。
集体忏悔室里,信徒分批离开,神父独自跪在地上,背对入口,面朝神像,喃喃念着祷词。
寂静。无人的寂静。
然后是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
声音渐进。
神父继续祈祷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又好像,他是在等这个人。
枭出现在门口,皮鞋,西裤,风衣,湿漉漉的黑披风,和湿漉漉的圆帽。
他摘下帽子,蜕下披风,一并丢在门口,然后施施然迈入忏悔室。
大门关闭。
神父停顿片刻,接着念祷词。
“一个人杀另一个人,不为仇,不为恨,为什么?”枭。
神父放下念珠,压低了眼皮看向骷髅形状的神像。“人这东西实在是很玄妙,可越是玄妙的东西,往往就像一场小小的游戏。告诉我,一场游戏,顶好玩的地方是什么?”
枭戴着皮手套的双手笼在口袋里,默不作声。
“肯定不是规则,对吧?好玩的东西,我们往往看不见,也预测不了。这一点,你和我比其他人都要明白。”朱雀说着缓缓的站起来。他肤色偏黑,五官凌厉,一段腰肢长而精瘦,缠了一条紫罗兰色的缎带。而他拿着念珠的手里,多出了一把抢。
枭也拿着一把抢。这次他没有带刀。
钟楼上,敲钟僧撞下九声铜钟。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两颗子弹同时从两个枪口中冲出,尖顶着尖,在半空中剧烈碰撞。
朱雀紧接着又补出一颗子弹。第三颗子弹卷着气流飞驰,钉入焦灼撞击的两颗子弹,向枭的方向形成巨大推力。
枭凭空翻了个身,险凛凛避开飞梭而来的子弹。三枚子弹互相嵌套着,在门板上打出三叶草的缺口。
这时,朱雀一跃而起,飘飘然降落在神像背后,从镀金的肩窝上向他接连射击。
忏悔室两边的宝蓝色墙壁上,嵌着四面天神初临、天神普度、天神送子和天地虚空花纹的琉璃窗,红的,蓝的,貅黑,明黄的拼块,泻出夺目的华光在排椅上。枭从两面琉璃窗之间飞踏着过去,子弹贴着脚跟咻咻炸裂,洒下一地鲜艳的碎片。像破碎的梦幻大泡泡。他一脚蹬在椅背上,飞起来,仿佛细雨中不期而至的一朵花,悄悄的落在了朱雀面前。
朱雀后退几步,看见三枚子弹排成箭头的形状袭来。他扯下腰带,凌空一甩,一条钢鞭,丝一般细韧,从缎带的一角衍射,飞滚着扫出一个弯度。
咣的一声,三颗弹头扭转着返射回去,叮叮的坠入蝉身后的一排香烛。枭略一回头,排炷已经灭了大片,残油沿着烛壁潺潺的流下去,似鳄鱼的眼泪。
朱雀冷笑,忽然间将手腕一挺,枭只觉眼前晃了一下,那钢鞭竟直剌剌的贯穿了他的左肩!
鞭子上涂着迷药,他丢下枪,缓缓跪下去,昏昏沉沉之间朱雀上来接住了他。他伏在他臂弯里,听见那人在耳旁说了一句:“干,这么没用?”
20.
雨势没有增大,却接连下了两天。
氵壬雨覆盖下的老城,烧起腐朽的黄酒气味。
在一座不起眼的公寓楼上一扇不起眼的窗前,孤零零的插着一根路灯,从顶上吊下一颗裸露的灯泡,小小的圆圆的黄色光晕,像迷路的孩童垂下的小脑袋。
窗户后面的小房间里,蝉逐渐醒转。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气味。他有点犯闷,因为有人拿一大捆绷带把他滚成了一只粽子,而伤口上又浇了大量碱水,针扎似的刺痛。他弓起身,低低的叫了两声。
朱雀穿了身藤绿的浴袍,靠在窗边闲闲的看着雨,听见响动,便调过了头,嘴边叼着半截卷烟,眼睛却叼着床上的人。
蝉把脑袋含在胸前,翘起脖子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目光很专注,仿佛要努力的从这个男人身上挖出点什么。他看着,看着,忽然的垂下头,笑了。
朱雀一手碾死了烟头,拖着步子到床边坐下,顺势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在发烧。他松开了手,留了食指和中指在他额发上,他摸下去,眉毛,眼皮,睫毛,还是那颗痣,小小的,红红的,像小姑娘额头上点的朱砂。他拘谨的在他眼皮上啄了一口“七年了,也不回来看看。”
蝉眨了眨眼睛,眼泪突然就滚了出来,他无端的觉得饿,饿狠了,于是抓起他的手,轻轻的咬了一口。
“让我抱抱,抱一下。”黄雀低下身,抱了一把,人揽在怀里,却又嫌弃起来:“果然还是小孩子抱起来舒服,这么大个人抱在手里,危险。”
蝉扑哧的笑了:“我现在倒杀不了你。”
哎,黄雀叹了口气,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人小,怕被人拐跑,长大了,却怕你自己跑了。”
蝉愣了愣,手挡在他膀子上,推开了他。“该走了,别让他们找上门来。”他从床边捡起衣裳,一件件披上。黄雀也没拦他,支在床栏上默默的端详着。天彻底黑了下来,屋里没点灯,比街上更加喑黯,两双大而亮的眼睛,注视一会,又调开,继而又对视着。
门一开,蝉已经到了门口,外面冷冰冰的点了一廊日光灯,打在惨绿的壁纸上,让人莫名的觉得凄凉。他站在那儿,扁平而伶仃,像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人像。黄雀反托着手,岔开了腿从床上看过去,他觉得蝉好像还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从石榴街上跑来找他……
他抽了抽鼻子:“还来么?”
蝉摇摇头。
“每天下午四点,我都在陵园门口,都等着。”
蝉已经带上门,走了。
水仙去城郊办了趟事,一去就是一个礼拜。蝉慢慢养好了伤,才到书房述职。
水仙黑瘦了不少,伏在书桌后面,整个小了一圈,他外出时总抽很多烟,眼下一边看着本书,一个劲儿的咳嗽。见蝉进来了,只朝对面椅子上努了努嘴。蝉知道不是打扰他的时候,只好乖乖静坐了半天,顺便往书页上瞄了眼。
《天破》,这本书他早前看过,没留下太多映像。
蝉又等了会,嘴巴忍不住翘了起来。水仙微微笑着,慢慢又翻了两页书,才拿正眼瞧他:“伤好些了么,我看你倒没怎么瘦下来。”
蝉支支吾吾:“人没杀成,我不是他对手,我——”
水仙忽然站起了身,脖子长长的伸过来,飞快的吻在了徒弟脸上,吻完之后,又摸摸他的头,语气像在哄一个孩子:“我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