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高高的打量着他,笑出一股成人才有的狞劲:“一个破玩意儿都吃的那么高兴,穷小子,你爹今天被人踢得在地上狗吃屎呢。”
蝉爬了两步,要起来,却听他吆喝了一声,几个小跟班猎犬一样从巷口闪出来,一左一右又将他压在了地上,当中那个摁住他的脖根,逼他去吃地上的泥饼。他一声不吭,昂直了脖子,黑压压的眼睛笔直朝小林戳过去。小林被他这么一瞪,反有些发怵,向后退了两步,尖叫着说:“你瞪我!你居然敢瞪我!你爷爷是个女干杀犯,你以后也是女干杀犯!要送上绞刑架吊死!”他冲上来,噼里啪啦扇了他几十个耳刮子,又抬起腿,对着他的脑袋狠狠踩了下去。
蝉半张脸贴在地上,脑袋里轰的一响,两股鲜血登时从鼻孔里流了出来,把碎了的饼子染成了血馅饼。更多的拳头和脚尖落在他身上,起先他只是痛,痛的想哭,到了后来便也不那么疼,只觉得疲惫和伤心。
那群孩子越打越得力,吆五喝六,脸孔胀得通红。蝉缩成很小的一团,恨不能把脑袋像蜗牛一样装进肚子里。初夏的傍晚,天气闷热异常,地面让大太阳烤了一天,余温未散,烫得像一只刚出菜的铁锅。他枕着一方滚烫的碎石地,身上让好几个人压着,一点点窒了气,眼见的就要晕厥过去。他明白自己只消没头没脸的喊饶命,就能少受点折腾,然而他那点鸟脏似的自尊心还是让他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他蜷在那儿,安静的像一团空气。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忽然刮过一阵疾风,紧跟着那几个孩子齐刷刷倒在了地上,惨叫连连。他一动不动,小小的身体自发的形成黑的红的狼藉。头发上扑了层灰,视线隔着层灰扫过去,看见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个陌生的男孩子,黝黑精瘦,浓眉大眼,天生的一股横劲,抄手撇脚,头微微歪向一边,像个还未修炼到家的痞子。他穿着件很薄的圆领汗衫,却偏要学电视里反派的模样,在衣襟上揪起两溜褶子,当作领带,左右扯了两下,大声说:“一群人对一个,大黄狗都不带这么打架!怎么?还不走,当心小爷把你们捶成肉泥!”
那几个孩子本来便欺软怕硬,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分方向,连滚带爬的就逃跑了。
男孩子一脸得意,走上来大大方方的向他伸出一只胳膊;“没事吧,小弟?他们这么揍你,你也要揍上去呐!”
他搀了他起来,又在他身上掸了一掸:“家在哪儿?哎,你又不是女孩子,干嘛让我送你回去?”
蝉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分明没缠着让他送回家呐。“我这个样子,我爹会骂的。”
男孩子眼珠子咕噜一转,随机爽快的拍了把胸膛;“去我婶爷家吧,他也算半个医生,人很好的。”不容他多言,撺马猴似的就把他往自己家里拖,一路上也不安分,很认真的做自我介绍:“你叫我黄雀好啦,你叫什么?蝉呐?树枝上吱吱乱叫的蝉呐?可你不说话呀……我在慈湖小学里念书,你知道那儿么?离你们这儿就差两条街。”
黄雀家里人丁兴旺,占了整整一条小街,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一路过去,看见几个妇人搬了小凳子坐在院门口闲聊,也有人出来倒水洗菜买日用品,见了黄雀便笑着问:“这么晚回家?你朋友呀?家里做了糖水和肉脯,别忘了带小朋友过来吃!”黄雀口才好,一户挨着一户顺应下来,说起漂亮话都不带重样。
蝉被他牵在手里,只是一个劲傻笑。他生下来就没了妈,父子两个相依为命,甚少与外人接触,渐渐的他便成了个闷葫芦,又怕生,见了密密麻麻的人脸就头疼。他偷偷注视着黄雀,心里很是艳羡,几乎要崇拜起他来。
黄雀婶爷的宅子坐落于街尾,小小的老式三径院落,院子里挂满了丝瓜和辣椒,红红绿绿一片,仿佛春光从城里匆匆离开时,不当心落了一只水晶鞋在这里。婶爷半卧在凉椅上,一边看报一边吸着一管旱烟。听黄雀说明了情况,立刻从屋里搬出一只医药箱,热情的“救死扶伤”起来。他是个慈祥的小老头,长了一张团团脸,很喜欢小孩子,只是黄雀自打会走路就调皮的无法无章,成天上蹿下跳到处惹事,蝉斯斯文文的个性他很喜欢,上药时格外小心,简直把他当成了一朵娇滴滴的花:“不疼的,一下下就好。”蝉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乖乖接受照顾,不敢喊疼。
黄雀婶娘吃着李子,一边嚼着果肉一边拆老头的台:“每次都这么哄人家,害的别人不敢叫疼,他就好吹自己医术高明,无痛治疗。”老头脸上一红,争辩说;“又没讹钱,病人出去的时候不一个个体壮如牛么!”说完往蝉怀里塞了个大苹果,蝉于是就更没机会喊疼了。
黄雀心野,等蝉包扎完伤口、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像获了大赦一般,跳起来说:“你不疼了吧?那陪我玩去,游乐场晚上放灯,很漂亮的。”蝉想起今天游乐园里人多,爹要到关门才回来,心里实在想去,可囊中羞涩,只推脱说:“我明天考试……还要回家的。”
婶娘不动神色把黄雀扯到一边,在他手里塞了一只小皮包,然后怒了怒嘴,就进屋去了。黄雀是个直肠子,钱到了手上,脑袋也懒得转了,开口道:“我帮你,你可别骗我。”
蝉脸刷的红了,支支吾吾的说:“我没骗你,我回家去了。”
他不由分说,抓了他的手就往门外带:“你明天要真有考试,我就变大黄狗。去吧,我请你吃冰淇淋。”
婶爷哆哆的继续吸他的旱烟,歪了歪身子靠回到椅背上,一只脚点着鞋面,笑眯眯的瞧热闹。
蝉他爹作为一个资深混混,教子的第一条道理却是“要诚信做人”,于是蝉的撒谎功夫相较于其他孩子捉襟见肘,见被拆穿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被黄雀提留着上了北山。
太阳一落,温度便骤然下降。两人穿得少,就到摩天轮下的熟食铺里买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来吃,吃完又喝了热牛奶。这时,夜色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把整个天空留给了星星月亮。肥而白的长明灯一只只飘上去,橘黄的烛火打散在空气里,像水族馆里优雅的水母。
摩天轮转动起来,把他们送上高高的天空,小小的包厢,笼在温暖的浮光里,像一只可爱的蚕茧。蝉肚子里填满了热乎乎的食物,眼前又是一片明光,热风一蓬蓬的卷进来拍在脸上,让人头晕,却又觉得幸福。
这时黄雀勾过他半边肩膀,指着窗外说:“你看这天,多么宽广。”
16.
蝉家住石榴街二十八号,黄雀好人做到底,一直把他送到路口。
石榴街位于老城区西北角的一处暗地,近年来让政府拆了好几趟,人口逐渐稀薄,入夜后连灯光都少见。路面很窄,两旁攒盖了些破旧的房舍,用密密匝匝的电线勾着,或高或低,寥寥几笔楼影,孤独而深刻。电线杆下面,几只野猫围着垃圾桶觅食,垃圾桶里没什么食物,野猫一只只饿的两眼发绿,见了人便向裤管上啐唾沫,叫声凄凉。
蝉一路小跑,及至到家门口,城墙钟楼上正好奏满十一声。推了门进去,见院子左手边的小书房隐隐亮着火光,里边人影攒动,窃窃议论着什么,声音极低,低得让人以为是在酝酿什么大的阴谋。
他有一群“叔叔”,都是些神秘的人物,白天摸不见影,夜里才来登门造访,看似与父亲交往慎密,偶尔问起来,他爹却说“也没那么熟,你别多管。”
他不敢叨扰,埋头从窗下溜进卧室,关了门,小心翼翼拧开一盏床头灯。
对于家里的经济状况,蝉总有点摸不着头绪。他家原本也是大户,后来家道中落,只剩下爷俩和一堆剥了漆的老家具。眼下他们是很穷,穷得他夏天吃不上冰棍,冬天像小猪一样冷的拱墙角。可穷归穷,却始终没有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出生以来他似乎也没饿过肚子,零花钱虽少的可怜,努力攒一攒,却还是能买点小玩意儿的。
他爹原名孔雀,因为职业的缘故,得了个讳名叫鬼爷,这样年久日深,鬼爷小丑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也就逐渐忘记了他的本名,张口就只知道喊绰号。
宅子已经有些年数,天一热便泛着股木酸味儿,蝉支起半扇窗,探出头去,窗下齐齐整整摆着一排水仙花,夜里风劲,一屋子冷冽的香气。他吸一吸鼻子,花很香,然而这香气总让他抱有小小的不满。水仙在索城里很罕见,由于见不得阳光,极难养活,也算是一样名贵的植物。寻常市面上的水仙,一株少说也要十来埃币,他们家却一口气养了几十株。白玉似的花,用一只只破瓦罐子盛着,颇有点落魄佳人的韵味。
他爹这点爱好,实在是很奢侈。
蝉很快和黄雀结为了好兄弟。黄雀富有领导天赋,在孩子中间威望很高,有他保驾护航,小林和他的罗罗们避之不及,再也没来找过茬。
有天下午,他和黄雀坐在校门口玩石子,鬼爷提前收了工,花绿的戏服提在手里,脸上还挂着粉,远远的瞧见他们,问;“你朋友么?”他挽起着黄雀精实的胳膊,一脸骄傲的说:“是呀,他可厉害了。”
鬼爷加快了脚步上来,一只手搁在黄雀肩膀上,慢慢蹲下去,他看着他,眼神古怪而惘然,仿佛一个男人头一回见到自己呱呱坠地的孩子。黄雀脸上有点下不来:“叔叔,你瞅着我看什么?”鬼爷回了回神,也不搭话,拾起地上的小书包,拽着儿子扭头就走。
蝉人小腿短,被他拖了一路,到了家门口终于哭起了嗓子:“爸你这是怎么了,我胳膊疼……”
鬼爷放下了他,冷脸说:“以后不准和他混。”
蝉十一岁那年,一辆黑轿车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当时他正躺在摇椅上吃冰棍。那天不知什么缘故,他爹回家时给他买了冰棍和小火车,他吃着冰棍,把小玩具放在大腿上来回推着,嘴巴里模仿“呜呜”的开车声。鬼爷负手站在一旁,难得的冲他微笑。
车刹在了院门口,两个男人从里边出来,黑袍、墨镜,神色肃然,好像地狱里派来拿命的使者。眼见两人破门而入,蝉的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用小小的身体去保护父亲。他深信,他爹夜里和那群叔叔们是在计议什么不好的事,所以警局要把爹抓走。
然而那两男人此行的目的却是他,十一岁什么都没做过的一个孩子。
他们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他夹在腋下,也不交待什么,提脚就朝门外走。到了门口,蝉竭力伸直了腿,把一只脚别在门槛后面,哭着哀求:“爸!你救救我呀!你快救救我!我不想走……”
他爹没有救他。鬼爷扶着空荡荡的摇椅,垂下眼,只是悠悠叹了口气,似是无奈,似又是解脱。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剪不断理还乱的电线上,血色残阳。
车静静驶离石榴街。
车厢里他剧烈挣扎,哭着,踢着,像捕兽夹里垂死的小兽。而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钳着他的胳膊,钢筋般的手臂冰冷而结实。
经过小金门路的时候,他看见黄雀和一个女孩坐在台阶上,他笑着,给她插了一头的花,嫩黄的雏菊掐在手里,嘴上唱着;“小小的城,黄黄的花,黑黑的屋檐下,急着回家。”
17.
一个清白的人能够坠入黑道,原因有千千万万,然而绕来绕去都躲不过两个——命和财。
从石榴街到天巢,蝉吃上这口饭却是无端端的。这其中的原由,他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成绩太差,爹便为儿子另谋了出路,又或是家里实在太穷,鬼爷只好卖了他,拿那点钱继续养他的水仙花。可是,一个小屁孩能值几个钱呢?
蝉到练功房的第一天遇见了小林。小林大他两岁,由于从小吃的好,已经出落成一个体格健壮、喉结突出的少年。前些年黄雀像打地鼠一样追着他跑,愣是把他从一个无恶不作的小霸王捶成了不管事的好学生。两人双目一对,蝉诧异的问道:“好好的,你怎么也在这儿?”
小林发现是他,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笑着勾了他的肩说;“我呀,就是闲得无聊,想练点功夫。你别怕,他们不会害你的。有东西吃,有床睡,小子你还是知足吧。”
小林说的并不全对。因为不久之后,教头六爷告诉他们:天巢可不是孤儿院,你们要说是黑-帮组织也无不可,毕竟,我们专业培养杀手,做的是买凶杀人的营生。
六爷身后,水仙斜倚一根石柱,轻飘飘的补充:“等你们跑第一单生意,就可以有代号了。好听的不多,蹩脚的倒有一大堆,所以,好好努力,先到先得。”
六爷鹤发童颜,是个很风趣的老头,一嘴城西口音,训起人来爽快利落且不给面子。这群孩子,小的只有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五,都是恋睡贪玩的年纪,清早集中练功时总有人迟到,到了的人不是哈欠连天就是摸着肚子思考早饭该吃什么。
六爷风度翩翩的穿着西装三件套,纽扣一丝不苟一直别到下巴,鲨鱼皮似的衣料下一块块肌肉山高水低,比青年男子更有几分魅力。可惜绅士的皮囊下装着个山野莽夫,所以只消一开口,原先的良好形象便顷刻间荡然无存:
“乌鸦你上辈子小糊涂仙吧你?几点了还没睡醒?他妈一觉睡死你得了!”
“小豹你口袋里装着什么?瞪着我看什么?拿出来!哦,是个小泥人,几岁了你还玩小泥人?哟,还是个公主咧,下趟你穿裙子来上课吧,听见了没有!”
“蝉,上回考试就你一个人没过!老天长眼,贪吃的都没好下场!看你迷离的小眼神我就知道心思根本没在练功上!今天吃圆子,对,你最爱吃的圆子,别的孩子都有,就你不许吃!”
“两个礼拜前就通知你们要有体能小测验,今天都几号了,啊?爷爷们,少侠们,你们还真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小林你个猫子一大早跑鱼缸边上干什么去了?啊?不好好练功,你他妈给我钓鱼!你家特别有钱是不是,我告诉你,这鱼全索城就两条!除非你给我一头跳进去长出尾巴来,不然你爹再开十片厂都赔不起!”
水仙一有空就陪着他们早起,只是安分的站在一旁,长长的眼睛在镜片后微笑。蝉在庞大而又渺小的人群里肆意的窥探他,他的笑容,他提早斑白的头发,他因为无聊而偷偷玩弄衣摆的修长的手指,他觉得水仙像从天上降下来的神仙,态度友善,却又不大爱搭理人。
天巢常年与世隔绝,里面的人由于长久汲取不到阳光而脸色阴白,走起路来也全是轻飘飘的,像一缕缕含冤的鬼魂。在蝉的想像里,杀手就应该满脸横肉,嚣张又猖狂,可在他看来,除却不大健康的长相外,这群人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要吃喝拉撒。只不过,他们脸上没有大喜大悲,眼睛里看不见荣辱折磨,仿佛一群落魄的贵族,尽管剥夺了光鲜生活,却由于高尚的出生而近乎偏执的保持着原先的气度。
天巢里的生活安逸而有序,孩子们早上练功,下午念书,晚上洗漱过后便早早上床,大人们白天休息,夜里开会,之后便各奔使命。在这里,没有城邦与家国,没有元首与领袖,从前,他们也曾在新月闪电旗下高呼誓言“歌颂上帝,歌颂元首,歌颂城邦,歌颂伟大的民族”,而如今,他们只为人命买账。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却同时冷漠如冰。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寒的家世,冷心肠的父亲,还有那个被他朝思暮想的黄雀,都渐渐化作了记忆幕布里疏疏落落的几道浮影。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人看云卷云舒,有人听花开花落,这些人已然将他忘却,而他也决定不再去记挂。几年后在一次执行任务的半途中,他曾拐进石榴街去探望父亲,然而人去楼空一无所有,直到那时他才猝然发现,他爹是死是活,他无从知晓,也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