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馒头,呆呆的半张着嘴,想吃,又不敢吃。男人反折了他的腕子,迫使他松手,随着扶起半硬的老二,归头对准了嘴巴戳过去。他浑身渐渐的冷下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顺从的将那红条彤彤的玩意儿吞进去慢慢的呷,男人见他还算卖力,不好说什么,泻完了就把老二兜回了裤裆,又亲自捡起馒头递给他:“吃吧,我看着你吃。”
馒头冷了,外皮皱巴巴的塌下去,像老人脚上的死皮。他咬下一小口,嚼了嚼,粘呼呼的经液混着面粉,吃起来像过了期的生肉块,他反咽了两下,扭头想吐出来。男人气狠了,劈手打了他好几个耳光,蝉捂了半边脸,牙龈在嘴里一点点肿起来,滋滋冒血。男人又命令:“给我吃完,再吐,就放狗来操你!”
他愣了愣,忽然抢起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嗓子眼里塞,边塞边呛,呛完了继续吃,很快两个馒头都进了肚子里。男人拧着他的头发,贴下脸瞧了他半天,想找点绊子,他也不回避,只是木然的拿眼睛翻他,不知是冷得厉害,还是怕到了极点,浑身上下一个劲打着哆嗦。男人自讨没趣,在他胯上踢了两脚,咒骂着走远了。
蝉不声不响就势坐了一会,忽然别过身去,手指抠进嘴里,反呕出半只馒头。
风停雪起,城内无人。
小金门路九十八号的,小屋里一盏窒弱的煤油灯,细颈宽肚的玻璃罩子,拿酥油养出一点明艳的妖目,三面鸡油色的墙面上,各停着一排人形物件,黑压压的眼睛,红滴滴的嘴唇,无声无息,只差了三魂六魄。
小屋中央,鬼爷盘着腿,正鼓捣他的新作品。经过三天三夜的缝制,傀儡已经成形,是个体格瘦弱的男人形状,面貌平凡,两眼禁闭,四肢松垮垮的铺在地上,乍看之下像一张抽光了骨肉的人皮。
寻常的傀儡,就拿墙上那些物件来说,无非是往人皮套子里填一些草木砂石,再从墓地里取些人或畜的魂魄来,就能够幻化成人形,这些傀儡既没个性,也无思想,一切只听从傀儡师的指派。鬼爷家连续三代都是傀儡师,做起工来熟极而流,几乎到了批量生产的地步。但要做成地上的这具傀儡,鬼爷还是费了点心思。
先从四山上最阴的地方取来白石和松木,细细研成粉末,混入死者骨灰,然后分装在几只密不透风的鱼皮袋子里,用栽培过水仙花的泥水泡上整整两年,挖出来洗净了淤泥,就是红红白白的人肉,完了,用几张午夜往生者的人皮层层扎起来,再灌入养了两年的魂魄,才算完整。
鬼爷丢下剪子,托起一只瓦蓝的漆罐,由首及足浇灌下去。漆罐里空无一物,他却支着双腕,小心翼翼的托捧,等漆罐到了胸口位置,屋里忽然起了风,风声怪异,细听之下,竟夹着呜呜哩哩的哭声。
鬼爷放下容器,风声簌簌中,他咳了两声,从怀里捏出一根细针来,针是女人常用的绣花针,用血揾了一宿,泛着淡淡的腥气。他把针头朝上夹在指缝间,凌空一划,从傀儡眉心处扎了进去。傀儡尖啸一声,上半身僵直的弹起来,哧哧的喘出几口气。鬼爷拔出针头,撩起手掌在他脸上拂了一把;“黄雀,睡太久了,也该醒了!”
【白月光】
26.
前面说过啊,蝉被赶出来的时候脑袋里被插了芯片,丧失了情感,以及和黄雀有关的记忆。
黄雀已经死了,鬼爷借用周蝎的身体把他做成了傀儡。周蝎不过是黄雀的宿主,而且之前就已经是死人了啊,借尸还魂而已。
月亮光,亮堂堂。
城东了望台,元首举着一架军用望远镜,从两口炮台当中向下俯瞰。夜幕下的索城十墙八落,探照灯一枚连着一枚笔直上窜,满天火种,一地白花,暖不了破碎的死人林,防空警报一波衔着一波,哭不回的千百性命。
埃元2123年,中苏联军进犯索城,美军与中央军联手抵抗,双方势均力敌,战争旷日持久。
白驹上前,头伏在他肩旁说:“元首,埃里克森将军已经在议政厅等了二十分钟了。”
元首没接话,继续调试目镜,远远的检查地道口。中国兵别的地方不去,就爱钻地道,这伙人让他想起早先的小林,一样的黄皮肤小身材,精明的黑眼睛,闪电般矫健的身手,他们很聪明,比苏联人和美国人都机灵,也很耐打,可真正让他日夜不得安寝的不是中军,中军再机滑,终究是人,是用血肉铸成的动物,枪林弹雨下躲不了滚进黄泉的命运。而苏联坦克上跑下来的那群怪物——他抽了口冷气,他曾亲眼目睹那些个东西被高射炮一个打成四片,那四片玩意儿很快又变成了四个人。
去年六月份的六七战役,中央军一败涂地,半片城池一夜间沦陷在中苏联军手里,短短一个月后,从禁山废墙边上建起了一堵用死人、砖瓦和铁块拼接出来的墙,一路绵延,横贯圣心大教堂,将整座索城生生劈作东西两半。
从此亲友不相闻,至此生死两茫茫。
转眼又是十二月,天冷得令人发指,灰雪无休止的下落,海平线一寸寸上涨,吞没了城外三分之二的滩涂。粮草枪械一层层薄下去,眼见要枯竭殆尽,食不果腹,将士们举枪的手难以坚定,匍匐在战壕里像开了皮的苹果,又黄又枯。防空洞里,活人枕着死人睡,除了自言自语,和一遍遍幻想与亲人重逢的场景外,人们已别无他法,城墙那头他们的同胞正在枪炮下枉死,这些灵魂没有高蹈的力量,这些名字即便在战后也无迹可寻。他们丧失了该有的寄托。
在严冬的枪口下,所有的所有不堪一击。
然而中苏联军仿佛是弹尽粮绝中成长起来的精怪,并未显露出半分颓势,元首无声的紧了紧身上的大麾,只觉得莫名的寒心。
他转过身,在四名党卫兵的护送下离开哨亭。
议政厅,长桌两边被美军和中央军高官们分别盘踞,白织灯下一颗颗头颅沉默而疲惫,元首一进门就被这群丧气鬼搞没了劲头。埃里克森将军端身坐在长桌一头,手里搅着一小杯从美洲运来的浓茶,见了元首,他沉重的身体站起来,脱帽打了个招呼,其他人跟着哗啦啦推开椅子,七零八落的做出不规则的致敬动作。
元首稍微点了点头,到长桌另一端坐下,双方缄默良久后,他突然交起十指,向对面的人发问:“你们国家要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会怎么办?”
埃里克森抬起眉毛:“树立纪念碑,献花,大张旗鼓的哀悼,当然还要大面积报道这笔事。人死了,能够挽回的也只有面子而已。”
元首:“是你们的面子吧?”
埃里克森仓促的笑了笑,随即大度的摊了摊手。
元首:“我知道,你们不是专门为我们送死来的,可苏联人要打赢了,你们照样得空着手回去。”
埃里克森叹气:“我们劳兵损将,你也是看见的。可苏联人生化室里跑出来的东西——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就很难对付。”
元首好像笑了一下:“几年前城里起疫乱,这些人都在死亡名单上,可到了焚烧所,人却少了一半。可见死人并不是没有利用的价值。”
埃里克森想了会:“我明白你的意思。到了这份上,最容易引导的不是军队……”
元首也想了会,说;“人心,没有征兆,有时还反着来。你要他们恨苏军,没准他们已经被吓住了,跪倒还来不及。再说,手无寸铁的百姓能怎样?一片子弹扫过去,死个精光,等城里没了人,两边再开打,你还能拿到什么?”
埃里克森吃力的说:“还有方案b。”
方案b是元首提出来的,起初美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隔墙起来的时候,禁山依然揽在中央军手里,也就是说,红丝绒还在元首手里。
元首俯下半边身,循循善诱:“你们尽可能先把红丝绒带回去。”他打心底里讨厌美国人,这群人表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却拿你的话当屁。
埃里克森苦笑:“我们的飞艇转不了那么多,更何况,如果飞艇一走,哪怕只有一架,双方人数就悬殊了,苏军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要派人增援也不是不可以,从我们那儿运人来,怎么也要半年时间。”
元首喝了口酒,擎着酒杯说;“我没告诉你吧,天巢原本就是一架飞船。还有最要紧的一点,红丝绒是可再生的。”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眼睛亮起来。
埃里克森顶了他一眼,知道对方要开附加条件了。所以他也没说话。
元首:“红城里剩下来的人,你们就带走吧。我可以把化学式给你们,很简单的。”
埃里克森笑了,像两人初次见面时那样友好的笑:“我们专门给你安排了庄园,还有你手下的人,我们也都分派好了去处——”
元首:“你不必考虑我。”
埃里克森哑然:“到时候谁还会留下来?要打也回去打了。中苏联军再怎样,也不是法西斯。”
元首把酒杯推向一边,漫不经心的看着杯中晃荡的酒液:“我宁可一个人死去,也绝不和其他人活在一起,尤其是他们。”
元首出来时,城外起了潮,海水兽翼一般捶打着四面城墙,人丁寥落的索城好像失去了原有的重量,浮萍似的在白冷的风中飘摇,由远及近,浓窒的黑雾里又隐隐响起了星碎的枪声。
他支退了随从,孤零零的站在政厅前的广场上,地方大,再魁梧的人都跟蚂蚁似的,小而脆弱。他站在那儿,头顶天,脚立地,天,已不是那片天,地也不是从前的那块地。
27.
周蝎戴了顶破工帽,糊一脸泥,装扮成搬尸工的模样,一架推车扶在手里,车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死骨交叠。车重如象,拖车人轻得像捆干草,周蝎弓着背,麻秆似的手臂上青筋毕露,额头上一层层倒冷汗。早晨吃下的面条在喉咙口翻滚,他嘴里一呕,尚未消化的食物大滩的吐出来。废墟边蹲着个六七岁的孩子,饿极了,抢着脚步上去,拿双手捧住那稀涝的食物,也不顾臭气扑鼻,一股脑儿全塞进嘴巴里去。周蝎看看他,只叹了口气,继续探头前行。
颓萎的砖墙和土丘中横着运不完的尸体,破碎的衣料
涨满了风,一张张萝卜缨子似的在风中猎猎滚动。
满城的白旗。
到了火药库前,他放开把子,回身撒开了两腿,像条偷食的夜猫,消失得无影无踪。轮胎辘辘的滚过去,撞到火药库外的麻布帐篷上,只听轰的一声,火药库上空黑云冲天,大朵大朵炽艳的花绽了一地,继而延绵无尽的朝四处滚涌而去。等中央军赶过到,三座主弹库被夷为平底,冲鼻的焦烂气味里,分不清哪儿是肉哪儿又是枪。
干完一票,周蝎马不停蹄去了小金门路。鬼爷和小林收拾妥当,在老房子里等着他一块儿去东城。不见五指的夜,深红的小圆桌上点了支白腊,傍着两杯凉透了的茶水。
周蝎脚才蹬到门槛上,小林像个弹簧人一样窜起来,急匆匆的说:“怎么才来,车停在后门口,赶紧的,墙口马上要关了——”
鬼爷拿扇子挡住半边脸,咳嗽了一声,慢吞吞的说;“我不去了。”
小林霍的向他别过头去;“不是说好了么?你留着,还等他们把你杀了不成?”
周蝎脸上变了一变,缓缓的把两只脚放进门里,鬼爷说不去,那是肯定去不成了“小林你先出去,我稍后就到。”
小林左右扭了扭身,看看鬼爷,又瞅了瞅周蝎,他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于是又急又愤的朝地板上跺了一脚,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边又催:“老人家你——”周蝎拔高了嗓门;“快去,我一会就来!”
小林背对着两人摇了摇头,走了。
周蝎踱到桌边,拿起小林抿过的杯子一气喝完,匀了两口气问:“为什么不走?”
鬼爷挡了把桌子坐下来,“去救一个人。”
周蝎略略一想,开口道:“蝉?”
鬼爷点头。
周蝎也不惊怪:“老子救儿子,理所应当,只是为什么到这种时候?”
“因为想不到会又今天。”
周蝎这下倒想不通了:“救他你也得先杀了我,我不会让他活着的。”
“我要真想杀了你,何必还你一条性命。”
周蝎挑起眉毛,冷笑着说:“你跟水仙是一路的,都爱把人折腾个遍。”
鬼爷垂眼对着杯里的水呆了呆,自言自语般轻声说:“蝉,他是个好人。”我和水仙……是不折不扣的畜生呐……“许多事,就是一念之间的差别,救你的时候,我没想着蝉会落到你们手里,那是我只想着……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周蝎听了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彻身一抖;“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呵呵……”鬼爷苦涩的笑,“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能开玩笑么?我欠了水仙一条人情……在他婚床上上了他老婆,后来有了杂种……你老板和你还是兄弟咧。我答应水仙,等再有了孩子,就让这孩子在他手下效命,这样算是两清了。水仙是个什么人,我会不知道么,他把豹抚养成人,只为了面子,可我自己的孩子,要到了他手里,还有活路么。说起来也巧,蝉他爹与我小姨女干污,又嫁祸在我爹身上。你出生的那天晚上他被仇人找上门,他夫人也正好生产,趁这个机会,我就把孩子调了个包。蝉他爹虽龌龊,族人们倒都是老实人,等这对夫妻一死,必然会找到孩子悉心教养的。我把你留在了仓库里,带着蝉走了。再后来,你也看见的,蝉跟着我,活得很苦,你的那些快活的日子,原本是属于他的……”鬼爷噎了口气,“他杀的……是他自己的亲人。”
周蝎脑袋里轰的一下,像被人从太阳穴里插进了一把匕首,他往前扑了一下,咬起牙齿,卯足了劲儿,一拳头打在鬼爷脸上:“禽兽!”
鬼爷俯下身,吐出一口血来,血里夹了两颗牙齿,他抹了把嘴唇,脸上是空茫的麻木,麻木到了极点,竟能看出些许笑意:“二十三条人命,加上蝉的,这几年来压得我好辛苦。我这一去,必定是回不来了。杀人偿命,救命赎身,这么多年事事非非来来往往,我本来就不该活着。”
周蝎浑身晃了一晃,轻轻的坐倒在了凳子上。他放远了眼神看门外,鬼爷面对他站在门当中,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今夜以后,各自珍重。如果他还活着,好好对他,好好爱他。”
周蝎回了回神,浓黑的夜幕一点点吞噬了鬼爷老迈的残影,而在他身后,雪终于变成了黑色。时间在决堤的狂雪中又一次回转,无可回转的怪圈里,看上去已经结束的一切再一次卷土重来。
28.
这夜风雪是前所未有的剧烈,飘零无依的城堡变得臃肿不堪。元首靠窗缓缓吸了一支雪茄,床上,骨头刚打完针,抱成一团沉沉的睡了过去。熟睡的骨头看上去很脆弱,像个孩子。
他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也曾是个孩子,比谁都要听话的孩子,爹让他练功,他刻苦练功,爹让他读书,他一门心思的念书,爹让他杀人,他手起刀落,爹让他竞选元首,他四处奔走,爹让他树立威信,他于是杀了更多的人,爹让他和美国人做交易,他干尽见不得人的勾当……从小到大,他拥有的一切,他的命,他的血,他的本事,他的权力,他的责任,就连床上这个人,都是他爹施舍给他的。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双耳朵,听从爹的命令,一张嘴,发出爹的声音,一双眼睛,日夜痴看着够不着的地方,自由像美梦一场场败落。他明白,骨头恨爹,也恨他,也只有在这上面,他终于和爹达到了平等,这点可怜的慰籍,让他把骨头当作用零花钱买来的破烂玩具,周而复始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