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这样。”

接着话题就很少投向伊恩了，虽然他们很多次敬酒都打着欢迎远方而来的客人，但伊恩却一直感觉到自己被孤立着。

等他们开始用捷克语交谈的时候，戈登虽然很多次提醒他们用英文，但伊恩却觉得他们用什么交谈都无所谓了。

凌晨，他们各自回去了，戈登看着昏昏欲睡的伊恩，“怎么了，你在家都很早睡吗？”

“嗯，跟老年人差不多的作息时间。”伊恩打了个哈欠说。

“我觉得你可以多跟朋友出去转转，”戈登看着他，“也许我可以把我妹妹介绍给你认识。”

伊恩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伊恩，”戈登站住了，伊恩回过头看着他的时候，他对他说，“我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家伙。”

“嗯？”伊恩看着打着伞的男人，他觉得他有点看不懂他的表情。

戈登用手扒了一下一头金发，“我从来没有觉得和谁谈得来，但我发现，即使你是如此少言寡语，但我依旧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喜欢男人，我也看得出你对女孩儿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你不考虑考虑吗？”

“我……”伊恩没想到他突然提出了这个话题，他也没想到自己到底哪里吸引了他。

“你看你也去过不少地方了，我看得出来，伊恩，你还是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戈登走到他身边，“我一直很喜欢爱丁堡，也一直梦想着有一家咖啡店什么的，我从一开始就在观察你了，我觉得你非常不错。”

伊恩看着他，突然感觉连在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丝熟悉感也消失了，“戈登，你不觉得这很突然吗？”他撇了撇嘴，“还有，我并不是同性恋。”他有些生气，于是说完了就扭头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那维克多是怎么回事？”戈登在他背后说。

这个名字是伊恩这两天来一直想要避免想起的，但此时却毫无征兆地突然从别人嘴里冒了出来。

比起生气，伊恩更像是后悔，后悔把一个重要的秘密和不可靠的人分享。

“我累了，戈登，我要回去了。”伊恩说，“还有，别跟我提起维克多。”

chapter17

第二天早上，当伊恩结束了糟糕的睡眠准备打开门外出的时候，他在门口看到了戈登。

那哥们儿就好像在门口站了一个晚上，乱糟糟的头发，冒出胡渣的下巴，青色的眼底，充血的眸子，平时精干的模样荡然无存。

看到突然开门的伊恩，戈登的眼神里甚至产生了惊慌，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早上好。”

“早上好，”伊恩看着他慢吞吞地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大方一点，至少像个成年人一样去解决问题，于是他向门后退了一步，“进来吗？”

戈登点了点头，挎着包走了进去，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但依旧没法演示他想走近去的迫切。

看到地上打包的行李，戈登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失落。

“我是来对你说抱歉的，”戈登看着伊恩，“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宁愿没有跟你说那些，我是说，我很抱歉，这让你不舒服了。”

“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伊恩对他说，“让它过去吧。”

戈登觉得自己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也许自己还对面前的这个人抱着期望，他有些鄙视自己了，他一向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他从来不对别人投入过深，甚至交往了2年的男友在最后离别的时候，他也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但他和伊恩只认识了2个月，戈登就感觉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了。

挫败感让这个男人感到无措，因为他曾经过于骄傲。他走上前去，拉着伊恩的手臂，看着对方蓝绿色的眼睛。

那眼睛里是怜悯。

他还是没有放弃，“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伊恩感到疑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戈登的确是个好朋友，但如果他的好是建立在对自己的欲望上的话，伊恩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

“好吧。”伊恩还是妥协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只是朋友。”

戈登点了点头，这让他挽回了一点面子，也挽留了一丝希望，也许他过于乐观，或者说恋爱的人总是容易产生幻想，他就这样一下子恢复了起来。接着，乐观开朗的他就话锋一转，“你是回爱丁堡还是准备到其他地方去？”

“回去，”伊恩叹了口气，“我感觉有点累了。”

“也许你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地方待得时间太久了，”戈登在镜子面前理了理头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去罗马怎么样？那地方会让你开心起来的，我保证，还有那地方的咖啡，你简直不能找到比罗马的咖啡馆更好的地方了！”

伊恩承认在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些心动了，是啊，放松的旅行，热闹的街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快乐的人一样的享受方式，加上可靠的真实的朋友，伊恩觉得现在如果自己是个旁观者的话，他也许也会羡慕自己。

但也许有什么邪恶的因子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在他的血液里作怪，伊恩即使理智上跟自己说这就是现实的能得到手的幸福生活，但他总是想要逃避，逃避这种过于尘世的美满，又或者说他从来不想去奢望。

现实的生活让他想到了年幼时父母的争吵、母亲的突然离世、布鲁克林肮脏陌生的环境、继母和弟弟不可干涉的感情，以及祖母在棺材中的苍白的脸和枯树枝一般交叉的手指。

“抱歉，”伊恩的眼眸闪烁了一下，“我想回爱丁堡。”

chapter18

当伊恩再次回到爱丁堡的时候，爱丁堡却好像又不是他离开时候的那座城市了。

当疲惫的旅人在回家的途中过于期待而导致目的地在脑内不断美化的时候，他的期望在一开始产生的时候就注定落空了。

从异国回来后，爱丁堡也意外地成为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店里好不容易积攒的人气被他这次没有征兆的离开而打散了，他回来后，面对的是空荡落灰的屋子和冷漠的邻居。

就好像他当年从美国来到这里时一样，一切回到了起点。

他花了不少功夫清理店面，那些堆在角落的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让他心烦，他用力踢了一脚，想把它们踢到柜子的下面，但那些纸片儿却散落了一地。

这让他意识到了这并不回到了起点，而是他得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失去了。

这被称之为人生。

而伊恩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才是让他感到烦躁且孤独的东西，而不是某样具体的事物。

他开始想念维克多，这些日子他尽量避免去想起的人。

也许是人类的想象力导致的过于自信，伊恩觉得维克多并不讨厌他，也并不是真心想跟他决裂，在喝了几杯之后，伊恩甚至在幻想维克多可能某天雨夜会和从前一样走近来，到时候他会给他倒相同的饮料，然后他们就像从未分开过一样交谈。

但酒醒之后，他就意识到，这简直他妈的就是个幻想。

他开始驱除自己脑内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而很巧合的是，当他准备用什么事情来忘记这些的时候，在某个倾盆大雨的上午，咖啡店的房顶终于塌陷了。

那天，恐怕是邻居们对他最友好的时候，他们站在废墟周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就看着。

伊恩从里面拣出完好的东西，在砖石下刨出装着证件和一些现金的小盒子，他抖落背包上的灰尘，把有用的东西都装在里面。

接着他拿起了手机，在他寥寥无几的联络簿里，选择键在戈登和维克多之间摇摆。

最终，他按下了一个号码。

“真是少见，你会打电话给我，”愉快的语气几乎冲破了电话，“有什么事吗，伊恩？”

而伊恩本来脱口而出的话却咽了下去，“没什么，戈登，”他清了清嗓子，“我就想问问你最近忙不忙，我的意思是……”

说出了这些后，伊恩就后悔了，他的话几乎是在调情，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恶棍。“戈登，能再给我寄一写旅行贴士吗？”

对方几乎在一秒内就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伊恩挂了电话后，他觉得自己很蠢。但他也在想，如果他不曾知道戈登的意思的话，自己也许会对他更坦率那么点儿，因为现在只要接受戈登的帮助，就会让他陷入我是不是在利用他的漩涡中。

他觉得有点儿累。

傍晚，在花钱请来的工人和自己的努力下，那些发霉的砖块终于被清理干净了，但他们都被雨淋透了，瑟瑟发抖的伊恩只好多付了百分之十的佣金给那些抱怨个不停的家伙。

人都散了，伊恩坐在完好的那半边屋顶下喝着烈酒，看着最后一道光线的消失。他觉得自己如果还有理智的话，现在就该拿上背包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

这里还是有再次倒塌的危险。

但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回忆，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个男人，让他寸步难行。

他站起来，寻找着那些曾经描绘着优美的叶片的砖块，而在残存的墙面上，他却看到了一个被路灯拉得老长的影子。

“你还好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chapter19

“不好，当然不好！”维克多看着伊恩湿透的背影，他的话语里满是怒气，接着伊恩转过头，淋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维克多把伞递了过去却被伊恩一把打掉，可怜的雨伞就这样滚在了水坑里。

看着面前依旧衣冠楚楚的男人面色平静，伊恩忍不住喊道：“滚出我的地方！你不是说永别了吗？你到这里来又是干什么？再说一次吗？”

“伊恩……”维克多悲伤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孔被雨水打湿，“抱歉，我……”

蓝绿色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烁，被雨水又或其他什么液体淋湿，皮衣领子上的雨水滑落进脖子，伊恩能感受到自己逐渐下降的体温和逐渐加速的心跳。

“我只是觉得你有了值得去交往的人类朋友，”维克多对他说，“我毕竟是吸血鬼。”黑发的男人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只能生活在黑夜之中，被影子所囚禁，靠吸食鲜血为生。当你白天该醒过来的时候，我却只能在暗影中颤抖，眼睁睁地看着你处于危险之中而毫不自知。伊恩，你真的觉得和我相处是一件好事吗？当你渐渐老去的时候，我还是这个样子，到时候我该怎么出现在你正常的生活中呢？你终究要和其他人一样经历人生，而我的存在只会让你越来越偏离常态，你和我在一起只能看到黑夜，而你和其他人，和戈登在一起，你可以欣赏你愿意欣赏的任何时段，你们可以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

“当我和戈登在一起的时候，我欣赏到的只是和其他所有人看到的一样的东西，那些景色甚至比宣传册上的还要逊色，”伊恩看着他，“我好不容易走出去，但我却失望地回来。但我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却看到了甚至自己从未看到的美好。”

“维克多，你在全世界那么多家咖啡店里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伊恩看着对方金色的眼睛，“就是如此，我才觉得自己对人生的从此不再暗淡。”

在雨幕中，吸血鬼的金眸闪动了一下，恍若闪烁的明星。

“你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伊恩说，“难道你就不愿意用你漫长人生的一小部分来陪我走完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至少我还能确定自己葬礼上还有一个真心的朋友，而不是像我的奶奶一样孤独地死去。”

雨水在黑夜中发出轻柔的哗哗声，一切都好像曾经的那个夜晚，昏暗的路灯、墙头的绿叶彩绘、下降的温度，两个人在灯光下对视，一个在等待答案，而另一个则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维克多一直害怕走进别人的世界，他从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生物不同，他的到来往往只会带来两种结果：鲜血的流逝和生命的流逝。

而这两种情况都是他所无能为力的天性。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阳光下行走，和大多数人一样和朋友去旅行，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建筑，看波光粼粼的湖面。当他在牛津的时候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他看着学生们的旅行记录，满是欢声笑语、阳光鲜花的影像，那时候，他就在想，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这些美好。

虽然夜晚也同样精彩，但除了他自己外无人欣赏。

伊恩离开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对自己说，我对这个人做了正确的事情，但他感觉越是正确，就越加不舍。

也许再也没有人与他分享黑夜，再也没有人在他所恐惧的雨夜给他一杯掺了热水的烈酒。

雨夜再次变成了冰凉恐慌且肮脏的。

维克多看着对面的那个人，仅仅只是看着他，自己就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连雨夜都变成了和书中描绘的那样浪漫且美丽。

“伊恩……”他向前跨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由于长时间的被冬日冰冷的雨水淋湿，加上过度劳累，伊恩终于撑不住了，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chapter20

伊恩在医院醒来。

“嗨，伊恩。”

伊恩朝旁边看去，维克多正微笑着看着他，“我把你送到医院，你睡了三天了，高烧不止，医生说你还有点肺部感染，不过现在你看起来好一点儿了。”

“是吗……”伊恩用嘶哑的声音低喃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睛微微笑了笑，“我感觉像在做梦。”

“并不是梦，”黑发的男人轻柔地说，“想要喝水吗？还是要吃东西？”

“水。”伊恩虚弱地说。

维克多站起来，把帘子的缝隙拉好，然后给伊恩倒了一杯水。

伊恩坐起来，他看着周围陌生的墙面和窗帘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阳光，“现在是白天？”

“是的，”维克多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他走到床边把暖气调高，然后脱掉外套，“医生说你得多喝点水。”

伊恩看着他穿着白衬衫的肩膀，他才发现这是维克多第一次在他面前脱掉外套，这个男人比看上去的要健壮一点，平日的黑色大衣让他显得修长以至于有些瘦削了。

“你不困吗？”伊恩看着重新坐在自己床边椅子上的维克多问，“你平常白天都做什么？”

“我有时候就待在黑暗里看看书，”维克多笑了笑，“我并不十分嗜睡。”

“嗯。”伊恩还在发烧，他稍显乏力地揉了揉眼睛，维克多看到后对他说，“吃点东西，伊恩，我都听到你的胃叫了好几次了。”

然后维克多就打电话叫了食物，伊恩混混沉沉地就要陷入昏睡的时候，维克多把他叫醒了，伊恩虽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但还是半睡半醒，他后来只记得有人往他嘴巴里面塞了些东西，然后他反射性地吞咽了几口后就再次陷入了睡眠。

维克多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而且他强制性地让自己白天醒着夜晚休息，这已经让他有些疲惫了，再加上医院里的血腥味儿，他觉得自己快控制不住了。

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维克多决定出去觅食，但伊恩却在他打开门的时候醒了，“维克多？”

维克多关上门，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晚上好，伊恩。”

伊恩陷在软绵绵的枕头里，棕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他睁开有些发红的眼睛，“你要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