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登基后彻查此事,林松上表为叶闻天求情。颜似玉见林松与叶闻天交情甚好,便以安抚边境为由,劝先皇留叶闻天在落日城任职,以图卖江北军一个人情。先皇顾忌温良手中淮南大军,查明叶闻天与长佩一脉确无从属关系后,索性特旨封叶闻天为落日太守。
叶闻天一屁股坐在温良身边哈哈大笑道:“温将军,在下找遍了京城,竟找不到几个能说话的人。今日有幸见到将军,才算一扫寂寥之感。”
“叶大人言重,温某已不是将军了。”
叶闻天指着几个搂着女支子夸夸其谈的黄毛小儿道:“你不是将军,难道他们是将军吗?”
温良淡淡道:“他们挂着将军的职务,咱们在京城里就该叫他们一声‘将军’。”
“京城之外呢?”
温良一口饮尽杯中酒,挑眉道:“京城之外,保家卫国者为将。”
叶闻天哈哈大笑起来,亲自为他斟酒,举起酒杯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管他京城内外!叶某人敬淮南将军一杯!”
他敬的不是京中附庸长佩的禁军统领温良,而是战功赫赫的淮南将军。
温良犹豫一下,举杯道:“敬边关。”
“敬边关。”
没在边关服过役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何为“边关”。这两个字代表的不仅是国家的边界,军人的荣耀,一块土地,一座城,更是男人此生难忘的铁锈味儿。
鲜血撒上大地,皮革裹上尸体,有人能背送回故乡,有人只能草草埋在战死的地方,他们的战友活着的时候会偶尔来看一看,死了之后十有八九会埋在同一个地方作伴。
“和我说说边关的事吧,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
看着温良沉寂的眼睛,叶闻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下去。
先帝在位不过数年,却是本朝军力积弱最多的几年。淮南主将被调离军队,由个中庸之辈统领;江北军战士被大批裁撤,主将林松已年近六十,也不知还能镇守几年。
“那就说说吧,边关。”
落日城太守这次进京的目的是代表江北军向新帝投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除了温良。
叶闻天几经犹豫,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本来不过是一个商贩的儿子,到今日不仅文武双全而且功成名就,心里的算盘当然不会少。他已隐隐觉察出有人在对温良设局,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无论是为颜烨的招揽之词还是为温良着想的示警,都没有说。
多嘴的人往往不长命。
比如董彦。他原本可以活得很长很好,但他总是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卖弄不算,还要把这些聪明说出来。这可不讨襄安公主喜欢。
再比如说温度。他大概是京城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人了,却从没有人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还有多少不知道。
颜似玉忌惮温度,不多,就指甲盖那么一点儿,谁让他现在是颜烨的臣子。
先帝在时,他是帝王的一只手,先帝亡后,他也就只是颜烨手上尖尖的指甲盖。
温良的沉默是木讷不知变通,温度的沉默是一把锁,锁住了他知道的秘密和大部分的价值,令大部分人难以放心地任用他。颜似玉不认为温度有勇气对颜烨张开自己的嘴巴——先帝和自己都比颜烨英明太多倍,温家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其中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他真的对自己侍奉的主子没有半点怨言?
颜似玉和温良一样在饮酒。
他总是一个人喝酒,哪怕是天上的明月地上的鲜花都没有资格与他共饮。
他越喝越觉得自己很孤独。曾经他以为自己缺少的是一个挥斥方遒的文臣,后来他想要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谋士,到现在他已经发现,他不缺手下,缺的只是一个可以喝酒的人。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或者这个人不一定要知他,仅仅在他思考时含笑倾听就可以。
那个人穿着青色的文官袍,唇红齿白,笑时眼睛会微微眯起,说话的声音让人想起春雨落在伞面的声响。
颜似玉知道自己醉了。他应该继续想温度,想温良,而不是去想一个死人。那个人再也不会带着温柔地笑容听自己发牢骚般点评时事,更不会再拦住自己前进的步伐,想他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和美酒。
但醉酒的大脑不听理智,转而对胸口跳动的肉块唯命是从。
温,文。
这个如其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名字藏在心底太久,迟迟不肯离去。
那年温良率兵攻打皇宫,温文作为废帝的使者试图策反自己一向听话的二弟。
颜似玉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温文刚出御书房,他安排在宫中的细作就把人直接绑到了自己当时的府邸。
俊秀的男人被绑住双手蒙上双眼放在会客厅的地上。
颜似玉至今记得那时的彷徨。是的,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是如此彷徨。
为什么?他问过自己,然后得到了答案——因为爱。
处心积虑谋夺皇位的少年颜似玉爱上了愚忠于废帝的温文。
他甚至有一瞬间不敢开口,怕温文听出自己的声音。
“你想活下去吗?”
温文果然听出来了,他皱紧眉头难以置信地问:“如花?!”
颜似玉挥退侍从,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囚犯。那时他还没想杀了温文,怕父亲藏在侍从中的细作听出端倪,便将厅室清空。
“废帝昏庸,众人离心。就算你愿意为他搏命,宫里宫外有无数人等着拿你们这些忠臣的脑袋邀功。”
温文怒道:“废帝并非昏庸,是尔等派小人作祟!”
颜似玉鲜少见他喜怒形色,竟得了乐趣,轻笑道:“红颜祸国,女干佞乱政,他们先祸乱的必定是帝王。一个被小人祸乱的帝王,难道不是昏庸?”
“皇上有所不足,臣子自当尽力弥补。德王狼子野心,纵然一时得逞,也逃不过万古骂名。”
颜似玉满不在乎道:“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贱人!”温文骂道。
第7章
颜似玉颦眉,一脚将温文踹翻,脸上的神情像一个女人,脚下的动作又像一个愤怒的少年。
然后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面沉如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只是个小吏,为三两银子对皇亲国戚不依不饶。”
温文冷笑道:“那时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颜似玉抽出匕首。
他是怎样的“女人”?他从来不是一个女人。身为一个男子,高高在上的皇位对他有着不可阻挡的吸引力。但大概是当女人当得太久,他也有了一个全心钦慕的男人。
“遇见你之前我也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原本我不应有郡马,你让我改了主意,甚至主动求皇伯父赐婚。”
以男子之身嫁给另一个男子,在他登基九五之后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难以洗去的污点。假如他当时冷静一点,他会知道如果他真的嫁给温文,继位后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了自己的“丈夫”。
而他爱上了,便不复冷静。
偏偏这个人不领情,来来去去只有一句——“温某早有婚约在身。”
今日温文终于说出了另一句:“我很庆幸没有娶你,就是你害了阿良!”
“你怎知我是害他?他这点胜过你,不迂腐。你为所谓正统侍奉皇帝,难道百姓就该为这所谓正统的昏君受苦?”
温文轻笑一声,似嘲,也似悦:“你终究不过是一介妇人。”
颜似玉怒极反笑,眼角眉梢俱是风情:“妇人?你倒说说,除了这身衣履我哪里像个妇人?”
温文知他怒,正如他知如何令他怒。他冷笑道:“陈吴二人起,秦末群雄并起;今朝尔等起,如何知他日不群雄起。鼠目寸光,妇人之见。”
“你说的是江北林松和西麓古特。”颜似玉何等精明人物,马上明白温文暗指,挑眉道,“西麓古特羽翼未丰却是只虎稚倒也罢了,那林松偷藏前代皇子,你以为我没有安排?”
温文机敏不及颜似玉,思忖片刻惊呼道:“落日城太守!”
此乃颜似玉生平得意事之一,他动了动下巴道:“正是。”
谁能想到,林松干冒大险救出本该葬身火海的前代皇子竟不牢牢护在身边,反而让他去参加科举,步步高升,最后调回落日城。
更没有人能想到,前代皇子终究还是被找出来了。
温文一时怔愣,幽幽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颜似玉不是一个佳人。哪怕他穿着最华美的衣服画着最精致的妆容,他的相貌依然是个清俊的少年,有些丑陋的女子。
所以温文说的不是如花郡主的外貌,而是这永远令人惊艳的智慧。
颜似玉蹲下身子,弯下腰,一只手勾起温文的下巴,吐出的热气若有若无喷在他脸上:“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心之所善,九死无悔。”
温文柔和浅淡的眉毛舒展开来,像每一个午后受邀与颜似玉品茶时一般,无论耳边听见什么,都是这般柔若春水的表情,听,却不改本心。
所有的怒气都在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恍如从不曾存在,他已坦然平静。
篡位者永远是篡位者,而他会先一步去地下等待这个曾经让自己心动然后心痛的女人。
拖延的时间够久了,阿良应该已经看到自己写给他的信。他所有想要说的话他都写在了信里,希望阿良能迷途知返。
温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到达温良面前,他只是在赌,赌颜似玉对他还有心思,还做不到冷静细致一如往日。
可惜,他猜到了开始和结局,却没有猜到过程。
颜似玉鲜少有这样大的怒气,好像有火舌才一下一下舔着他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多年筹谋,一朝成败。他这几日夜不能眠,精神本就不好,温文还处处撩拨他。怒气越大,他的笑容就越妩媚,思绪被分成两半,一边是努力分析着京中局势的理智,一边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理智岌岌可危,那把火越烧越旺。
他捏住温文下巴的手猝然下滑,天青色儒衫在内劲下寸寸撕裂。
“我要你。”
温文一时没听明白。他的双目被巾子遮住,看不见颜似玉泛红的眼,更从未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他还在疑惑,颜似玉的声音竟与平日不同,低沉很多。
颜似玉扯开他的腰带,撕开他的里衣,被绑住手的温文终于明白“郡主”想干什么,像上岸的鱼一样在地上扑腾,双脚胡乱踢蹬:“你住手!放开我!”
颜似玉轻易压住书生的双腿,喑哑的男声低笑道:“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非你不嫁吗?”
温文这才确定这个声音属于“颜如花”,他咬牙切齿道:“诚王竟舍得藏了这么一颗棋子。”
因为如花郡主是女子,哪怕诚王府最危急的时刻“她”依然能安安稳稳地主持事物帮诚王渡过难关。也因为颜如花是女子,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
颜似玉亲吻着温文的脸颊,手掌在他的裤子中间重重抚摸:“你竟还在想这些。”
温文呼吸一窒,下一刻双腿就被人拉住脚踝强硬地分开,接着裤子上的一大块布料就直接被抓了下来。他慌了神,死命挣扎妄图摆脱颜似玉的掌控:“我们都是男子,颜如花你疯了!别让我看不起你!”
颜似玉将他的腿压在肩上,自己一只手除去裤子,笑容冷而艳,眼中似乎有火在烧:“颜似玉,我的名字。”
温文还没想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就被剧痛打断了思绪……
~~~~~~~~河那个蟹的分界线~~~~~~~~
父皇登基后只晋升颜似玉为公主,而非乘着余威恢复他的男子身份。
颜似玉的心立刻凉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呕心沥血所做的一切。胸中的苦闷不敢泄露一丝一毫,还要对着父慈子孝的皇帝和皇长子笑语晏晏。还少年轻狂的他把所有的烦躁都倾泻在温文身上。
这愚忠的文臣身体柔弱却有着坚定强大的内心。一次次尝试向外界传递消息,一次次被狠狠惩罚;在得到颜似玉故意放出的政变成功的消息后,他没有气馁,反而试图凭借自己难堪的处境联络江北林松。
林松既然敢救出已经被皇帝秘密处死的皇子,可见其本身对皇权并无敬畏之心,又怎会为大势已去的“正统”出头?原本颜似玉派人伪装林松的细作,只想让温文有个念想好好活下去,没想到的是竟无心插柳引出几个居心叵测的“保皇党”。
再之后,颜似玉眩晕的脑袋已经记不清晰了。他本来想借机掌控废帝残留的势力,后来不知怎的被温文激怒,干脆砍了几个老顽固的脑袋扔到那书呆子面前。
温文果然怕了,他不再做多余的事,每天安安生生呆在屋子里,像妻妾一样等待颜似玉的到来。
可颜似玉不满足,心中的火反而越烧越旺。父皇已经将颜烨封为太子,明堂堂地为其组建未来的班底。相应的,在朝中占据太多位置的长佩一脉就要为太子手下的官员让路。他不能愚蠢地暴露出自己对皇帝的不满,只能压抑着,温文就是他最好的发泄方式。
直到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臂弯中的人已经死了。
连唇边的那一抹笑,都像解脱。
第8章
酒醉人一时,情却能醉人一辈子。也不是真放不下,在皇图霸业面前小小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情醉的感觉,挥之不去。
“殿下,那人求见。”
颜似玉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放下酒樽道:“请他过来。”
夜已深了,四周本就幽静,小黄门提着灯笼很快引一人来到这座小亭子。
首先看见的是他被灯光照亮的暗青色袍巾,边角处略有潮湿,颜色稍暗。
“给殿下请安。”那人双手抱拳作辑,是江湖路数,也未通姓名。
颜似玉也不在意,用男声道:“皇上可有什么特别吩咐?”
那人答道:“皇上命我们暗中寻找废帝旧部加以笼络。”
颜似玉一惊,他方才还在想“旧部”,现在就有人从嘴里说出来,也不知是天意还是颜烨有了探知人心的本事?
他佯作不在意道:“废帝旧部中混得最好的当属温文留下的青阳书院,一群书生能有什么作为?”
所谓混得好,不如说是太不成气候,入不得达官贵人的眼。废帝倒台后当年的忠臣良将大半被贬谪入狱,青阳书院一群书生却无人与他们较真。
“殿下此言差矣。”那人虽颔首低眉,通身的气派却似不弱,,“殿下在此地的时间太长,莫非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百业士为首,百姓对读书人皆有敬佩信服之心,读书人的口舌虽不及市井长舌者能一传百、百传千,却能带动民间想法,不得不防。”
颜似玉心中不以为然。若颜烨只为掌握天下悠悠之口倒是好对付,只怕他有查探自己阴私的本事,叫温文在地下都不得安宁,恁地令人恶心,嘴上敷衍道:“先生所言甚是。本宫在废帝旧部中也有一些布置,皇上要你收拢他们,你不妨踏踏实实办,本宫自有办法对付。但你也不可松懈对林松的监视,此人重情重义,当年本宫设计杀害前太守的事万万不能让他知晓。”
“殿下放心,林松对我推诚置腹绝无半分掺假,对当年的案子也早抛之脑后。”颜似玉姿态诚恳,那人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更不好再说,转而道,“小人今晚受邀去参加董彦的酒席,碰见一桩怪事。”
颜似玉心中一动,猜到多半与董彦试探温良有关:“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