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主子圣明,知道小白脸靠不住,可不就给了他个夜探公主府的任务。兵符,兵符,等老头子找到兵符,看他温家还能蹦跶几天!
刘万下定决心扳倒温家,颜似玉自然知晓。他已拿定主意,只看刘老头儿能不能找到兵符——若找不到自然不必再提,若真找到……
他勾住温良的后脑勺要了一个吻,半边衣衫勉强挂在身上,纱衣在两人紧贴的皮肉之间,一朵富贵牡丹正印在温良心口,红得像血。
“当年你说愿为我刀山火海,如今还算数吗?”
亦男亦女的沙哑声音就在温良耳边,轻得像一场梦。
他微微喘着,浑身血液都在烧,太高的温度让他彷徨无措,黑暗中也看不清身上的人,他不知道,问他这句话的人是襄安公主颜如花还是四皇子颜似玉。
如果是襄安公主,他可愿为他刀山火海?
温良迷惘着,说不出愿或不愿。为了掩盖自己的逃避,他双臂抱住颜似玉的肩膀凑上去胡乱亲吻爱人的眉眼,喘息声猛然大起来,
颜似玉明白了,或者说他自以为明白了,刀刃般的薄唇抿起来,想冷笑,笑不出。只有狠狠占有这个男人,把他碾碎,拆吞入腹,融进自己的血肉,变作自己的养分,再不分离。
这是他最信任的属下,竟也答不出一个“愿意”!
温良所有的冷硬在颜似玉面前都轻触即碎,只剩下忍耐,承受着所有的甜蜜与痛苦。
主子对他没有闺房之外的心思,身为属下起了龌龊念头便是不该,如何还能宣之于口?他愿为雄才大略的君主刀山火海,却只想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如花似玉,从来由不得他做主,就连心都被主子浑然不觉地捏在手中,哪还用得着回答愿或不愿?为君生、为君死罢了。
云雨已歇,颜似玉和温良沐浴后躺在榻上,心里空落没有着落,也睡不安生,便着衣起了。他发觉温良翻了身子也找衣衫,吩咐一句:“今天你就宿在这儿,天不亮不许起。”
这是男声,泠泠清清,自有威严。温良重躺下,同是心事纠缠,仍惦记道:“加件大氅吧,夜里寒。”
颜似玉嗯一声,贴身侍女冷香帮他取了大氅来。他一看那金绿缎面就皱起眉头,沉声道:“拿件黑的来。”
冷香一愣,主子橱里可没黑的。方要开口,旁边的琴儿一拉她衣袖,直接拿了温良留在这里的一件暗灰大氅。
颜似玉心烦意乱也没在意,披了就往外走。倒是温良躺在床上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又看。
“今日主子怎的穿黑?”冷香奇道。主子平时最厌黑色衣物。
琴儿谨言慎行,看着温良并不答话。
温良却轻声道:“他本就喜欢黑的。”
两人第一次见面,那瘦弱少年穿的就是一件黑缎儒衫,清清冷冷,不似凡间人物。
颜似玉将夜色裹了满身,孤零零藏在廊上望着延庆公主府的方向。
淮南兵符他一向贴身收藏,有机会盗走兵符的定是他亲近之人。而论亲近,谁人比得过时常坦诚相对的温良?
只有淮南兵符未必调得动被温良掌握整整七年的淮南兵将,但若能再加上温良的效忠,则大局已定。
温良,温良,温良,颜似玉生平第一次为这个坚定可靠的男人忧心。
万一刘万当真从温良府中找到兵符,他是否该杀他?至少半数淮南军将领数年前曾随温良直袭京都,他军魂之号绝非浪得虚名。如果兵符找不回来,温良就是唯一有可能调动淮南军的人。
半生坎坷让颜似玉习惯为最坏的可能做打算,哪怕虚惊一场,好过到时措手不及。
“臣董彦参见殿下。”
颜似玉早听出此人的脚步,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转过身,见董彦站在身后同样一身染墨俯首行礼。
“你来得真是时候。”是女声。
这话中,有三分冷然,三分倚重,四分讽刺。
董彦毕竟年少,僵了僵才强笑道:“臣远远见到殿下一个人在这里,来问问殿下是否需要臣下效劳?”
颜似玉戏谑道:“效劳?温良那块石头不会讨本宫欢心,你替他?”
董彦面上一红,讪讪道:“殿下何必打趣臣下,您最喜欢的不就是温统领心思耿直吗?”
小小幕僚,不但窥探主子行踪,说起话来竟还敢句句反问。要不是看他还有几分本领,早杀了喂狗。
颜似玉挑起眉头,狭长的眼用眉黛细细勾勒出媚色,在夜色中愈加神秘莫测。他轻笑道:“董先生知道的可真不少,跟本宫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温良心思耿直,这人却是八窍玲珑,唯独缺了一窍。
董彦终于听出主子不喜,但他自恃才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直接道:“臣猜殿下正为兵符一事烦心。更深露重,您却独自出了卧房,可是怀疑温统领?”
颜似玉摇头道:“温良一向忠心耿耿,对本宫也实在情深意重,董先生此话不聪明。”
董彦脑子是有的,却是少年成名自视太高,行事张狂至极。他也不想想,万一此话被泄露到温良耳朵里,把人逼到颜烨那边,砍他一百个脑袋都不够。
“臣听说陛下派下来的高杰已经快把温统领架空了,殿下最好再为温统领打算一二。”
“本宫自然替他打算了,是他自己不愿。光拿俸禄不办事,温大统领这些日子心情好得很呢。”颜似玉倒是真帮温良谋了个差事,却被他拒了,“他志不在此,本宫也不会强求。西麓人蠢蠢欲动,总有用到他的时候。”
西麓?董彦目光只留在暗流汹涌的京中,没想到襄安公主话里竟将目光放在了边境。他皱眉苦思最近零零碎碎听闻的关于西麓的消息,口中仍坚持道:“就算殿下让温良带兵攻打西麓,没有兵符,名将也无用武之地。而皇上手里却至少有数万兵马可以调动。”
颜似玉神色一动,这数万兵马,可能就是皇上诱使温良叛变的饵料。真真的,投其所好。
他下意识攥紧了灰黑大氅。暗色如夜,可以给人安全感的同时,也是最不安全的颜色。没人知道这恒久不变的色彩下藏着什么。
“你有什么主意?”
“臣愿为殿下试一试温统领。”
颜似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沉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将今日所说泄露一丝半点,莫怪本宫心狠。”
“殿下放心,臣很惜命。”
第5章
延庆公主府来过一位君子,梁上君子。
温良捻起地上的半根断发,撇一眼木门边角处夹着的另外半根,木然的脸上已经做不出应有的讶异和防备。
这法子还是颜似玉教他的。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就越要符合自己身份地把自己时刻装在机关匣子里,因为会有无数奇人异士惦记他们尊贵的性命。
自己竟也有被贵人们惦记的一天。
温良推开门,迈进自己空荡荡的小院。
这里永恒的孤寂和消沉,哪比得上长佩宫中红烛暖帐?可这才是他该住的地方。
他俸禄微薄,没脸碰延庆公主的嫁妆,颜似玉的赏赐更像穿肠的毒药,慢慢摧残他的脊梁。小院里一草一木都是他自己的,就只好跟着主人落魄,为不知值几个铜板的自尊。
“将军,董彦送来的。”
这奴仆瘸了一条腿,左半张脸上好大一块疤,最可怖是那只左眼连着眼皮被利器削去一半,成个暗红色窟窿。
温良接过旧部递上来的请柬,不急看,问道:“这几日阴雨,你的腿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仆人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京城的大夫太贵!在淮南那会儿是齐老头儿看诊不要钱,小的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实际上哪有那么娇贵?”
“延庆身边那位宫女愿意免费帮你治你就让她治,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
“她?那可是专门帮公主看病的精贵人儿。况且……”仆人压低声音道,“这女人不比襄安公主派来的大夫心思浅。”
温良苦笑一下,无奈道:“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找个心思浅的不容易。这里有半钱银子,你自己去找个大夫吧。”
“都说了不用!”仆人虎起脸佯怒道。他和温良是过命交情,说起话来不打官腔,“前天将军您把陛下的赏赐都拒了,羽林军那儿怕又要找您麻烦,留点积蓄防备防备吧。”
防备,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几钱银子又能防备什么?
老部下是个牛脾气,温良到底还是把银子收起来,翻开董彦的请柬。
“董彦请我作甚?”他皱起眉头道。
“不知道,那人把请柬放下就走了,也不关心将军去不去的样子。不过听说京里许多年轻才俊都收到这请柬。”
难道是颜似玉的安排,董彦请他只是顺便?
温良想起殿下安排在西麓的探子近日送消息的频率十分纷繁,长佩宫的书房里也早早挂上西麓和边城的地图,虽然春夏并非出兵的好季节,也说不定殿下是想早作部署。
宴会的日期是今日下午,现在去长佩宫问显然不合适。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准备一下,我去看看他什么名堂。”
他到底担心这是颜似玉安排的,不去会违了他的意,坏了他的布置。
其实温良猜对了,却万万想不到这场安排对付的主角,就是他自己。
宴会设在春临江一艘画肪上,满船才貌出众的灵秀人儿,恨不能把这锦绣江山中的风流人物都请来,各自垒出筹码博弈天下。
和他们相比,坐在角落的温良就明显老了。他的面容依然英挺硬朗,眼角眉梢都是石头样的固执,可这块顽石到底经历过世事蹉跎,留下星星点点痕迹,在颜似玉眼中刻满岁月和资历的石头自有年轻人比不得的成熟韵味,此时对着满目繁华,却成了颓唐。
好在他到底在这吃人的京都消磨了四年。宴会中的毛头小子们轻他,却也重他。四年前,是他带兵从淮南直袭京都,生生将正当壮年的废帝拉下皇位,为皇位换了主人;而比四年更加久远的之前,温良这个名字是本朝边关最有力的保证,天下虽大,论年轻才俊,谁能胜过温家的一文一武?
但董彦得找一个不知轻重的人,把温良搅进这个局。
“温统领身边怎么没有美娇娘陪伴?”
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抱着春临江上的官女支,穿着时兴的青云绸衣裳,踌躇满志,锋芒毕露。
温良擎一杯酒独自坐在那里,清透的酒液在手中半响也不曾有一滴喝下肚去。
可是少了劝酒的佳人?他想着,微微一笑。若今夜当真有佳人与他作伴,这满船风流怕要顷刻丧尽,在那位殿下的威风下簌簌发抖。
他道:“心有所爱,不敢放肆。”
稍远处正走来的董彦脚步一顿,是听见“不敢”二字,静观其变。
“所爱?”那年轻人微醉,一手搂在官女支肩上支撑自己的身体,头倾到温良脸前,嘿嘿笑道,“你爱的是你漂亮的妻子还是那个丑女人的权势?”
先皱起眉头的不是温良,而是董彦。他特意找了个对延庆公主有情的纨绔子弟便是不想扯上朝政,没想到这二愣子说话如此不知收敛。
襄安公主二十多年在朝中竖立的威严形象让“她”的相貌成为禁忌话题,或者说几乎所有适宜于女人的形容放在“她”身上都是对长公主权威的亵渎,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其为“丑女人”。
只有温良淡然自若,他的心很正,可惜不能宣之于口:“这与公子无关。”
颜似玉的相貌作为一个女人大概是丑的,这并不影响他作为男人的吸引力。位高权重、斯文白净、文武双全,天地间的灵秀似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大概也是因此命运才格外不青睐他。
延庆公主并非不好,但她在温良眼中总是少了一点玄而又玄的感觉。酸甜苦辣不断变幻的神秘诱惑,这个女人没有,她总是淡淡的,平和的,是个贤妻良母。
“无关?”年轻人一把推开官女支,怒气冲冲朝温良道,“你很得势啊,延庆驸马,我的表妹夫!”
温良想了想才忆起这年轻人是先帝和废帝的妹妹善德长公主的小儿子,朱义安。
朱义安最后一句话声音可大,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宴会主人也终于粉末登场:“两位稍安勿躁。”
董彦站在两人中间,墨色儒衫,弯眉细目,笑如春山。
温良冷冷看他,连心腹都算不上,一只爪牙锋利的黑狗。
董彦下意识要避开他的眼光,想起长公主布置的任务,复挺起胸膛,笑看这摇摇欲坠的无兵将军。
无仇无怨,也不会挡彼此的路,他只想好好办好差事向襄安公主邀功。
“朱公子醉了,还不扶他去歇息?”这话是对朱义安身边的美艳官女支说的。
同为长佩一脉,董彦的做法无可指摘。温良不得志,好歹也是四年前的英雄人物,更是襄安长公主的枕边人,而朱义安血统再高贵也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平民,即使其母善德长公主与皇后关系亲密。
朱义安当然不愿,他一把甩开官女支,冲到温良案前,正要斥责,却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眼。
那是怎样一双深沉的眼睛啊!好像所有传奇都褪尽繁华,露出下面风化的沙砾。远看时是平凡的,真正接近才发现,这个人依然是战功赫赫的“军魂”,哪怕他沉寂,也不凡。
朱义安心里一寒突然清醒过来,有些后悔。他和延庆公主一样是不愿搅风弄雨的性子,今天被许多莫名其妙的人灌了酒,竟可能为自己和家族惹下大麻烦。
但若就此退却也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道:“你对不起她。”
话中仍硬朗,语调却忍不住绵软下来。
温良心中也古怪,这个“她”是他的妻子,而此刻这个年轻男子说,“他”对不起“她”。
两个当事人已无争吵的心思,董彦打个哈哈这件事便过去。反正他本意也只是让一些人看见温良而已,为之后的大戏做个铺垫。
第6章
董彦确实长袖善舞,寥寥数语就把所有人的目光转到一位朝廷新贵身上,温良按自己的心愿,也顺着颜似玉的心思继续当他的石头。
手里擎的那杯美酒,他终究喝不下去。满船欢愉,他想的却是兵强马壮的西麓。
先帝继位后精励图治,内安朝政,可国库空虚的底子不是几年经营就能解决的,不得已之下数度裁军,除了托庇于襄安公主的七万淮南军,本朝就只剩下江北的五万兵马尚能一战。
董彦今天宴请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又算不得顶级的人物,多半是为了给自己和长佩宫结个善缘,在真正想干实事的人眼中就上不得台面了。
“哗众取宠!”
温良抬起头,见这次来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有一股他熟悉的铁锈味儿:“这就是京中贵人们的生存之道。”
那汉子提起温良案上的酒壶大灌一口,一抹嘴冲温良笑道:“你也是吗?”
温良犹豫片刻,低声道:“不是。你呢?”
那汉子放下酒壶,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文士礼道:“在下叶闻天,江北落日城太守。”
没想到这粗莽大汉竟是从四品文官,温良站起身还礼道:“禁军统领温良见过叶大人。”
落日城是江北军驻地,江北军主将的官职正是落日城守备,名义上听从太守调遣。
叶闻天在京中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先皇夺位时为求江北军按兵不动,派兵卒伪装异族骚扰江北边境,落日城前太守一介文官虽擅内务却到底文弱,竟在慌乱中落马而亡。边城为防守将坐大,太守权责极大,无人敢专擅,前太守猝死后城内一片慌乱。恰巧叶闻天游历至此,不知深浅,见落日城危急,竟闯进太守府自己处理政务。江北军主将林松干脆将错就错,任由他掌管城内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