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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葱葱的竹林,笋子过了春就可着劲的长,细长的竹身本不碍事,无法无天地长起来竟占了好大一片沃土,正午也不见阳光。
竹林深处有一幢三室的竹屋,被竹子拱卫着,秀雅中暗藏锋锐,如隐居的高士等待明主探访。
这一等,就是许多年,竹椅扶手已磨得光亮,青丝染了白,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也长出了新芽。
终于,有人来了。
来者是个弱冠少年,一袭白衫,背后背一柄长剑,那红色的剑穗随着他的步伐飘荡,更增风流韵致。
他长身玉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温和求见齐长茂齐夫子。”
竹屋内似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继而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颜如花真看得起老头子,竟派你来杀我。”
温和微微皱眉,解释道:“夫子误会了,殿下对夫子并无恶意。温某也并非奉殿下命令来取夫子性命的。”
屋内许久无人答话,半响后那齐长茂才长叹一声道:“你进来罢。”
温和想了想,将背上的长剑解下放在门外才走进竹屋。
他曾随齐长茂求学,年幼不知事,只记得大哥和三哥是极好的,书本策论都在学生中出类拔萃,而二哥早早去了边关,也在齐夫子名下当了记名弟子,每次回家都被父亲赶来和自己一块儿温书,带着厚茧的手提起笔来也似模似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非情非得已,温和也不愿再将夫子牵扯进朝堂俗事。
京城陷落后大哥和齐夫子等一大批废帝死忠之臣不知所踪,温和最初只道他们逃走避祸,半年后大哥的尸体被人从一所旧宅的花园里挖出来,与他一起被埋在地下的还有数名身份五花八门的瘦弱之人的尸体,身上财物俱都被人窃去,明显是匪徒劫财杀人。但他最近又有新的发现,因被杀者中有一名书生与齐长茂有莫大干系,事关兄长死因,他不得不向夫子求证。
进得竹屋,见屋内极为空旷朴素,也不拘格局,一张梨木方桌边摆三四个圆凳,角落里是一小桌,其上一架古筝色泽光润质朴,显是古物。
徐夫子坐在桌边,背对门口的位置,正好挡住温和的视线,温和更进两步才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古画,他恰巧识得,是百花争鸣图,描述的是数百年前文帝大开言路,在五门邀请群儒辩驳时事的情景,可谓文士鼎盛之时。
“你终究还是来了。”
齐长茂穿米白色直裾,头发花白,紧紧束在头上,没有一丝一毫不齐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另一幅画,另一张古老发黄的纸,平板得不似活人。
温和心中一痛,道:“夫子不必担心,殿下不知您隐居在此……”
“现在他知道了!”齐长茂打断他,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小小的动作牵引,脸上的皱纹都动起来,如死水生波,“所有人都变了,你竟仍然天真至此,也不知是福是祸。”
“知足是福。”
温和不管谁当皇帝,也不管过去与将来,他只求快乐今朝。但若为过去之事而不得快乐,他也不吝仗三尺剑,流血百步。
齐长茂定定地看着自己最不喜的弟子:“你若惜福就不该来找我。”
“有些事,不得不做,九死无悔。”
齐长茂神色稍霁:“你既然已经知道老朽藏身之地,颜如花查到也只是早晚的事。有什么事直说吧。”
温和闻言愧疚道:“打扰夫子了,弟子实在不知除了您还能找谁询问。夫子应当听闻,我大哥受先帝旨意去劝说二哥,而后不知所踪,二哥军中上下皆未在那日见到大哥的踪影,我们也只当城中混乱,大哥为乱民所杀也不奇怪。可是前些日子我恰巧遇到当日守宫门的差人,他说大哥根本就没有出宫。”
齐长茂也不问温和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巧遇”守宫门的差人,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道:“先帝派遣子君去见温良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先帝侍人所说。”
“先帝侍人对何人所说?”
温和皱紧眉头,欲言又止。
齐长茂帮他说,字字铿锵:“先帝侍人对颜如花说的!”
那侍人是于事后对襄安公主说,还是在事前对颜如花告密?
温和心中早有怀疑,仍反驳道:“夫子与殿下素有间隙,此言可有证据?”
“你不是在找证据吗?”齐长茂两道花白的眉毛直入发鬓,知天命之年威风凛凛,温和竟有幼年在夫子面前的敬畏之感,“颜如花之父诚王性如虎狼,她一介妇人不安于室,颠倒阴阳祸乱朝纲,女干诈狡猾,手段狠辣,更不知羞耻引诱温良造反,她怎能让子君劝降温良?可笑你认贼为主多年,竟看不透这般浅显的道理。”
第9章
温和被夫子的气势慑住,也忍不住扪心自问,他真的看不透吗?
许多年前,大哥和二哥都来请他为人卖命,他选了女儿身的“颜如花”。回忆当时的想法,不过是大哥口中的未来太过憋屈,卑躬屈膝、左右逢源、英明睿智的剑客不会是一个好剑客,因为剑客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一个——拔剑。这些年颜如花让他做的也确实只有拔剑,或者说,杀人。
他去过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杀了很多人,也知道很多颜如花的事。殿下行事虽有狠辣奇诡之处,也不失为一代天骄。他曾不止一次的和二哥说起,若殿下是男儿身,自己未必不愿意辅佐这样一位天子。二哥听他说起这些时的表情总是很奇怪,那样的爱恨难明,好像有千斤重的负累压在身上却甘之如饴。
“若真是她杀的,她没有必要隐瞒。因为如果我在那日遇见大哥,我也会杀他。”
生死存亡之际,杀死敌对的文臣实在再正常不过。温和知道自己不会怪那个可怜、可恨,又可敬的女人,二哥更不会。因为她是他们认可的“主子”,生命中所有爱恨,都敌不过少年时一句誓言
——若群主不负天下万民,温和定不负郡主。
殚心竭虑调查往事,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他仅仅是想知道,他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齐长茂忽然不认识自己最小的弟子了。他精致柔和的五官已经呈现一个成年男人的硬朗。若说温文是咬定青山的翠竹,温良是虬劲刚强的不老松,温和就是凌寒独自开的寒梅,无论身边的风怎么刮,他都是自己所希望的那个温和,开出自己心目中的花,不理别人如何争奇斗艳。
“子君是颜如花杀的。”齐长茂发觉自己老了,很早以前就老了,他颓然道,“我没有证据,但挖出来的尸体中,有一具是当年诚王府里的教书先生,也是我的好友。诚王谋反后他和我割袍断义,本想再辞掉王府的差事安安稳稳过日子,顾忌诚王多疑才几番犹豫,之后便没了声息。我本猜测他终于离开那是非之地隐姓埋名去了,没想到……还是难逃毒手。”
“也许,他是在离开诚王府后被歹徒所害?”温和心中还存着一点儿侥幸。
齐长茂笑着摇了摇头,嘲笑自己仅剩的,还天真着的弟子:“时间对不上。子君领命去见温良那天我的老友还活着,京城里处处是眼睛和耳朵,就算迟了好几年,你应该还能打听到那天他的行踪。”
温和没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清朗的眉眼压得低了,便泄露出这大高手的郁闷来。他摇了摇头,带着难以改变的天真,固执道:“我会自己去查,无论是大哥的死还是兵符的去向。”
“兵符不在我们手里。”齐长茂没有解释“我们”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温和点头道:“我知道。”
废帝留下的那点儿家底,一来使不动兵符,二来护不住兵符,根本没有必要打兵符的主意。
走之前,温和话在口中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劝道:“放弃吧,这天下,已经易主了。”
“不可能!”齐长茂斩钉截铁。
温和看着夫子身后那张历史悠久的百花争鸣图,已经泛黄,裱了挂在墙上,就像一个腐朽的梦境。
颜似玉卧在美人靠上,满头青丝散开,铺在温良腿上像一条细密的黑色丝毯。
“前些日子不还高兴得紧,又有什么事招你烦了?”
温良眉间的纹路一直很深,就像压在他身上那样深,那样纠缠难分,硬挺的五官却又那么硬,硬生生挺着,明明看起来随时都会崩溃,偏偏又顽强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叶闻天是皇上的人。”
颜似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双目似睁非睁,懒懒道:“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良以为自己问了,可看着情人恬静的神态才清醒,他的口舌自己拒绝了这个命令,转而道:“他试图说服我背叛你。”
颜似玉终于睁开眼睛,深邃的瞳孔中藏着没有人能读懂的情绪:“他不会成功的。”
理所当然,似乎毫无戒备。
短短一句话就让温良心中火热,热得连他自己都惊异这具身体里还有如此炙热的情怀。他盯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女人”的眼睛认真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一句敷衍之词而已,突然这么认真。
饶是薄情寡义如颜似玉,对上他坚定的目光都忍不住闭上眼睛:“你离开本宫能过得比现在好很多,但未来……本宫不会让你后悔这几年沉寂。”
温良自认是个短视的人,只忧愁道:“殿下,西麓汗王已经开始在草原中集结军队,最迟盛夏时节就能发兵攻打我朝边境,朝中却仍然在削减军备,连天子近卫的羽林军都要裁撤数百人。如此下去国土难保。”
“不是还有江北军吗?淮南的兵符都丢了,你急也没用。”颜似玉悠悠然从他腿上起来,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颈项和脸颊,“皇上最近接连罢免长佩宫的官员,恐怕即便是本宫跪到宫门口去求他,他也不会调离一个停在江淮的士兵。”
江淮毗邻淮南军驻地,从数年前先帝在位时起,就陆续将各地驻军被调往此地抑制几乎完全被颜似玉掌握的淮南军。如今这些乌合之众倒也勉强成了小气候——本朝人数最多、军纪最差的一支军队。
提及江北军和江淮军,温良额头上的纹路稍稍舒展:“叶闻天虽效忠皇上,但我观其言行,绝非因小失大之人,只要淮南军并无异动,江北军应当会将全部力量放在西麓。”
颜似玉冷笑道:“放心,淮南军不会有异动的。颜烨打算靠江淮军监视淮南,却不知道这种东拼西凑来的军队最容易收买。父皇在时有苏廷震着,本宫还要顾忌一二,现在苏廷早被温和杀了,如果当真情势危急,本宫甚至可以直接调江淮军抵挡西麓。”
温良坐正身子,肃然道:“若殿下调动江淮军,温良拼了性命也要为殿下保住淮南军。”
兵符失窃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中长佩一脉在朝堂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被皇上贬谪或者直接下狱,幸存的朝臣也纷纷请旨离京,以避灾祸。所有政绩民意,都比不过切切实实的兵权。
所有人都说,长佩将倾。
前几天就连与他相交莫逆的叶闻天都隐晦地说起皇上“仁德”,只要他弃暗投明,过往一切皇上都既往不咎。
江淮军多而不精,难成大事。至少目前看来,淮南军是长佩唯一的活路。
颜似玉坐在他身旁,皱眉道:“连你都没有把握收服淮南军?”
温良摇头叹道:“皇上毕竟是皇上,没有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将士们不敢和天子作对。”
“总会有人敢,只要背后的利益足够大。”
“很少,”谈到正事,温良一改平日顺服,反驳道,“大部分人会视我们为乱臣贼子。”
“他这皇位难道来得很光明正大吗?”颜似玉似被戳到痛脚,站起身怒道。他尖尖的下巴挑起,好像颜烨就在他面前,而自己对这无能者不屑一顾,“没有能力却得到了天下最高的权位,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保得住!天下多少能人异士,可他们都不敢,不敢去看一看皇位上坐的人配不配去坐这个位子!”
“他已经是皇上了。”温良叹道。
“本宫也已经是公主了,”颜似玉猛然转过身,宽大的袖袍带起风,两道细长的眉高高飞起,“可孤,才是皇位最合适的人选。”
他要让九泉之下的父皇看看,男扮女装又如何,只爱蓝颜又如何,血亲厌恶又如何,他要的东西终究会属于他,谁也抢不走。
温良深深看着他,自己的情人和主子,按下心中的彷徨,起身跪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末将誓死追随。”
颜似玉生来就是遨游四海的龙、翱翔天际的凤。这种人不可能随自己贪安一世,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哪怕千夫所指、前路渺茫。
为初识时他口中的太平盛世,也为今时今日早已深入骨髓的倾慕。
颜似玉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人笑了,如释重负:“只要你不负孤,孤就不会输。”
温良到底是武将,京城的局,胜负还早得很。颜烨只着眼于京城之内,今日他扳倒多少官员,将来就得恭恭敬敬把这些官员请回来。
他步步退让,就是要借着华厦将倾的势头,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不忠于自己。
温良半年的言行都被颜似玉网罗来的高手一一记录,一旦有丝毫异动都会被写成密报放在他的书桌上。
至少目前为止,颜似玉对温良非常满意。
第10章
温良跟随颜似玉多年,自然看出他现在心情甚好,趁机道:“殿下,末将有一事相求。”
“何事?”颜似玉挑眉问道。
“末将与那叶闻天相交莫逆,无意间发现他似乎……被长佩宫下了绝杀令。”说到绝杀令,温良木然的脸上抽动两下,咬牙道,“末将知道叶闻天身为落日城太守,所辖江北军乃殿下的心腹大患,但求殿下看在他忠心为国的份上饶他一命。”
绝杀令意为官府中人出重金在江湖悬赏某人的人头。长佩宫本来就养有许多武林高手,其中温和更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这个绝杀令更似是一个宣告,长佩宫将在一月内取此人性命。
温良隐约猜到,颜似玉手下还有一个只听命于他的神秘杀手,武功未必弱于温和,叶闻天此次恐怕凶多吉少。
颜似玉坐回椅上,双腿交叠,雪白的脸覆了霜,瞪着他道:“无意间?你都把人救了,还来跟本宫求什么情!”
见殿下板起脸,温良心中稍定,跪在地上淡淡道:“末将只是惜他才华,不忍他死于匹夫之手。”
“起来吧。”颜似玉也懒得与他装模作样,冷笑道,“为叶闻天挡一刀的滋味好受吗?难为你憋了这好几天才来跟本宫求情,倒不怕本宫再派人去把他杀了。”
温良实话实说道:“叶兄说若末将刚受伤就来求情,您正在气头上,怕是办不成。”
颜似玉一拍桌子,两道柳眉高高挑起:“你的叶兄对你好得很啊!颜烨给你开什么价儿?”
饶是心中无愧,温良闻言心脏也是猛然一跳,这时候万万不能沉吟,忙道:“末将直接拒绝了,没有听他提什么条件。”
颜似玉自然知道他没有说谎,怒色微敛,沉着脸道:“若非你没和那杀手交手,只拿身子去帮叶闻天挡了……本宫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