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猜到皇上寻他何事。这样晚,这样匆忙,不为军情民生,为一个女人。
他曾劝谏过,皇上说,这牵扯到一个秘密。他又不明白了,怎样的秘密能比得上一个皇帝切实的文治武功?
但他不能问。
就像先帝立太子的时候,他犹豫再三终究没能问出口的那句话;也像更久之前,二哥选择追随那个女人时,他好奇许久也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这些都是“不能问”。
不能问,只能自己猜,自己摸索,甚至窥探。
温度亦步亦趋跟在内侍身后穿过空荡的街道。迈进内皇城之前,他蓦然回首,看见长佩宫的宫人点起了烛火,在廊下列队往主殿伺候。
原来已是襄安公主起身练武的时辰。
从许多年前开始,他每日要看的密报里就必定有一份关于颜如花。小到饮食打扮,大到交际筹谋,凡是有机会探查到的,他都会用十二分人力物力去查。
查得越多,他就越发现自己知道的太少。
这局江山作赌的棋局中,他生来就是一颗棋子,再努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都比不过上位者稍稍移动一下手指。
可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只要知道的够多,他就可以跳出这盘棋,自己来执子。
只要,知道的再多一点点,比如说长佩宫的秘密。
颜家人大都生得白净精细,颜烨是其中翘楚,二十有四的男子坐在皇位上更像一个稚龄少年。
反而是长佩宫那位,五官轮廓太深,俊秀有余而柔美不足。
温度暗自叹息一声,不知何时起,他总爱拿颜烨和颜如花比,哪怕这分毫无益于自己决断。
“你在后悔。”颜烨阴沉着脸,身上的龙绣面目狰狞,爪牙显露,好像随时要破衣而出。
“草民从不后悔。”
颜烨上前,冷冷抬起温度的脸,仔细看他眼中真假:“温家四子,老大跟了废帝,老二和老四跟了襄安,而你,当年投靠的是父皇。”
没有人投靠他。
他们去投靠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也不愿效忠于他这个嫡长子!
颜烨和颜如花极其相似的狭长眼睛像刀子一样锋锐,正紧紧盯住自己的心腹。
温度明白,也许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让陛下雷霆震怒。
他沉默片刻,背上已经冒出冷汗,声音却强自平稳下来:“大哥古板,已为废帝殉;二哥和四弟重情义,任性择主。度感于先帝宏才伟略,故而愿为犬马,后从先帝遗命,效忠陛下。陛下乃先帝嫡长子,亦是独子,才智武功皆为上上之选,得主如此,实为度之福,天下之福。”
他坦然与颜烨对视,以示诚心。
颜烨搜寻许久,找不到心虚和惶恐,半信半疑放开温度道:“你若当真忠心朕,朕不会亏待于你。转眼锦儿也是读书的年纪了,早听说先生独子聪慧过人,不如入宫来陪锦儿念书吧。”
温度重重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三天之内,朕要街头巷尾都传遍襄安的流言。”
“草民,遵旨。”
春雨总是朦胧,细细的雨纱帐罩住满城繁华喧闹,静谧斯文像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颜似玉执一把精巧纸伞立在桥边,身后是一个阴郁的男人。
温良朴素的短衫被雨水打湿,落下一条条鱼样中间宽两边窄的暗痕,几缕发丝黏在脸侧,看起来更加消瘦。
“你们不是兄弟吗?”颜似玉不顾桥栏上的雨水,一只手撑在上面,托住下巴看小河里的鱼,“这些话真恶毒。”
两人刚从茶楼出来,自是听见了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温度很聪明,他知道公主养男宠不是新鲜事,便大力在自家二哥身上下功夫。温良怎么说也是个战功赫赫的将领,这种流言对他在军中威信非常不利。
温良本带了一把油纸伞,忘在了茶楼。
他任由风雨吹拂在脸上,坚毅的面容凝了一层霜:“各为其主。”
颜似玉手指敲击在桥栏上,道:“旁的倒也罢了,你延庆驸马的身份真不好办。”
温良今年二十六岁,二十二岁尚废帝次女延庆公主,同年,助启帝攻破京城登上帝位。
换句话说,他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掀就连夜赶往淮南带兵反了老丈人。
这件事是温良这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比两人现在的龌龊关系更加严重。因为这关系到一个武将的忠诚。
废帝虽然庸碌,但他对温良可谓仁至义尽,甚至把最爱的女儿嫁给他。而废帝死后,温良不但没有善待延庆,反而和启帝的公主鬼混,在任何人看来都天理难容。
温良苦笑一下,什么都没说。
颜似玉思忖良久,忽然笑道:“本宫真是傻了。虚名而已,顶什么用。”
纵然遗臭万年,那也是万年之后的事,好好握紧手里的权势才是最关键的。
温良也不是重名利之人,黯然更多是因被弟弟这般诋毁。他淡淡道:“殿下不在意就好。”
花似玉见他神色漠然,摇头感叹道:“本宫还道自己看得通透,却比不上你无欲则刚。”
“卑职并非无欲,只是没想过身后名而已。”
他之所欲,在边关的刀光剑影中,而非在这堂皇也荒唐的京城。
“没想过身后名?”颜似玉望着细细春雨,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温暖如春的书呆子,轻叹道,“你们家的人,真是大不相同……”
第3章
“不知道温文在地下过得如何。”
温良诧异地望向背对着自己的天之骄子,恰巧看见伞柄倾斜,伞面上薄薄一层雨水汇聚成流,终于滴下一滴雨滴,摔在地上。
他神色怪异,像紧张:“殿下怎么突然提起大哥?”
颜似玉那句话完全是不知不觉就滑出口,此时雪白的脸上竟浮现一层淡淡的红。
他转过身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攥住温良,手指捏住掌中的厚茧,轻声道:“延庆选驸马那会儿,头先看中的不就是你大哥?”
因温文早与苏家定下亲事,废帝才遗憾作罢。毕竟温文温良二人虽然一文一武难分上下,当父母总希望女婿能长命百岁,文官比武将稳妥太多。
但温良不信他的说辞,道:“皇上要给殿下选驸马了。”
他今天竟无比敏感,一针见血。
颜似玉正为此事烦心,皇上未必是真想办成,却到处宣扬招驸马一事恶心他,现在天下无人不知襄安公主要嫁人了。他苦笑道:“本宫是真心希望温文当这个驸马,也免了如今叫皇上看笑话。可惜……他死了。”
温良闻言下意识握紧了手掌里的几根手指。
四殿下有一双非常柔软的玉手,这样软,这样滑。而他双手中弓马磨砺生满厚茧,平时空无一物已握不紧,雨水还在两人指缝间穿行当着帮凶,掌中几根手指就像几缕云气,随时都可能溜走。
“殿下不如招个听话的驸马,免得再让陛下费心。”
颜似玉疑惑望向温良,他已多次提起此事,似有隐情:“你有人选?”
温良从自家心事中惊醒,知道殿下疑心重,忙垂下眼,又变回那不声不响的闷葫芦烂木头,呐呐道:“卑职……没有人选。”
颜似玉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温言教导道:“多个驸马不是长佩宫多个人那么简单的。朝中这些人最会无事生非,平平常常一件事说不定就暗含机锋,你也要小心行事。”
他终究不懂他,真心真情只作诡计阴谋。
温良木然道:“卑职知晓了。”
若襄安驸马终需有人当,他宁愿找个不会引颜似玉心伤的无关之人,也不愿被死去的大哥占着位置,徒惹烦恼。
颜似玉心思缜密,对下属一向恩威并施拿捏得当,只有温良,他懒得玩那些虚的,便不花太多精力琢磨他的隐秘心思。
他对温良说:“你是我的家里人。”
家里人,一个多么温暖的称呼,却只能暖一瞬间,之后只余下彻骨寒凉。
四殿下对家里人的理解和温良不同。他像每个归家的夫君一样对温良抱怨诉苦,却从来不在意温良听到这些的反应。或者他是故意的,他想要教温良,强行扭转他天性的善意,哪怕会来带钻心剜骨的痛苦。
就像今日,颜似玉明明白白告诉温良这是他三弟的手笔还不够,非要把人带出来,亲耳去听众人的诋毁,亲眼的去见百姓的轻鄙嘴脸。
温良的正直高尚让颜似玉安心,这种人不必花太多心思去笼络防备,但也让他不安心。仔细搜寻生命中出现过的各式人物,颜似玉完全找不到对付这类人的方法。即使是难得的忠良臣子,他们也想要青史留名、万人敬仰。而温良想要什么呢?
初识时是颜似玉难得男装到淮南办事,偶然遇见带四弟熟悉边镇的温良,三人佯作不知彼此身份,谈天说地畅所欲言,结为知交。在京城再次相见后,温良和温和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属下。温良知他男子身份,温和却以为初遇是郡主女扮男装。
那时颜似玉满心以为启帝登基后自己就是本朝太子,踌躇满志,有人投奔只当寻常。现在却不是那么有把握了。温良越来越消沉,温和完全不掩饰离去的意向,可是为他这身褪不去的红妆?
颜似玉深沉的眸子凝视在恭谨侍立的男子身上,满目阴霾。
他必须紧紧握住温良,拿捏不住宁可毁掉。
刚刚住进乾青宫的颜烨不会知道颜似玉的烦恼。哪怕言语中再诋毁轻视,他也无法掩盖心里对这个从小就多智近妖的弟弟的忌惮和……钦佩。
是的,他钦佩他。他本不该钦佩他,作为一个太子、后来的皇帝陛下,钦佩自己的弟弟都是一件大错事。可他不能违抗心里的声音,那个声音总是告诉他,如果是颜似玉,能做得更好。
那让颜烨近乎疯魔!
颜似玉有父皇的信任,至少是能力上的信任;有温良温和等人的誓死效忠;有文武百官的好感。而他有什么呢?
他总这样想,越想越觉得自己除了皇位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也自然而然忽略了,身为“襄安公主”的颜似玉很难给予自己属下实质性的好处。
启帝是一位很识人善用的皇帝,他的朝政班底可以说各个是人中龙凤,完全有能力把皇朝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了“善用”,启帝给了他们每个人很大的权力。皇权足够大,只要分配得宜,臣子们可以各自占据皇权上的一小部分,互相制衡而不会出现权臣当道。但缺点就是当皇帝不够强硬时,任何大的权利变动都会让他们警醒,然后团结起来护住自己的一块儿地方。
颜烨数度想给自己的人升官儿都被群臣驳了,他以为颜似玉面前不会出现这种事,却没发现颜似玉每次议政都有一个分寸。
这分寸说起来可笑,就是活儿,长佩宫的人干,官儿,你看着给。
没有官位,事办得再好,之后办事的权利也要收回去。
颜似玉胜过颜烨的是,他参政非常早,早到也许只有逝去的启帝知道的地步。朝堂上的大部分臣子都已经习惯于襄安公主“近乎皇储”的位置,甚至许多臣子就是他替启帝招揽的。他们和颜烨一样愿意高看襄安公主一眼,在涉及自己的权利之外的地方服从他,哪怕这位公主殿下永远也不可能真的登位。
“公主”的身份是一柄双刃剑,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不可能登位。
可是一旦群臣发现这位公主是有可能登位的,他们立刻会倒向更加和善的颜烨。
所以颜似玉至少在兵符找回来之前要让颜烨相信,群臣的支持在他手里。
“陛下站在悬崖边,浑不知,他也在悬崖边站着呢。”
太傅捻须微笑,高深莫测。
颜烨棋局将倾,执子不定愁上眉头:“他根基不稳,势力之大却远超孤王。”
太傅一子轻巧落下,不理薄弱的根基,直取颜烨腹地。
君王手一颤,指间白棋险要跌落,一只苍老的手握住这枚棋,道:“陛下心乱了。”
颜烨眉头紧锁,年纪轻轻已显出老态,道:“有天狼犯紫微,如何不乱?”
太傅摊开手掌,见那枚白棋安静地躺在掌中,含笑道:“陛下,世事如棋,你把这枚白棋送给老夫可大是不该。”
颜烨一愣,若有所悟道:“若是太傅,会把这枚棋放在何处?”
“陛下希望老夫放在何处呢?”
话虽如此,太傅却慢慢收回白子,一点一点将白子放进黑色的棋瓮。
颜烨执白子,而如今,有一粒白子明晃晃的藏在黑子中。黑子的主人会怎么想?
颜烨盯着这枚棋沉吟许久,不禁压低声音道:“温……?”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尾音里,听不清晰。
太傅点头表示肯定。
淮南兵符何等重要,哪里是温和杀的那些人能拿到的?虽然中间出了点差错,但只要兵符不在颜似玉手里,他的根基就稳不了。
“陛下不如多花些心思在温良身上,”太傅道,“要动淮南数万大军,温良和兵符缺一不可。”
颜烨站起来喜不自禁地道:“襄安失了兵符又与温良离心,孤岂不是能趁机收权?”
太傅双眉一动,教训道:“陛下不可大意,那人虽偷了兵符却也没把兵符交给我们,万一他发现情势变化再把兵符还回去就得不偿失了。”
颜烨闻言冷静下来,看看太傅,抬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
太傅微微摇头:“杀他太难,一次不成必定弄巧成拙。况且就算他死了,兵符也未必不会回到襄安手里。”
颜烨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襄安笼络人自有一番手段,好名利者许之以权势富贵,重情义者交之以觥筹恩义。那人到底不是黑白子,而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捻起一枚白子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惊呼道:“襄安肯定也知道偷兵符的主谋没死,这就是孤的机会!”
太傅微楞,转瞬想明白颜烨所指,欣慰笑道:“陛下大有长进。”
颜烨顾不上谦逊,凝神注视着棋盘,手中白子几度移位,迟迟不能落子。
温良是最有机会偷走兵符的人,他不信颜似玉会忽略这个本可展翅高飞却被牵连进朝堂蹉跎数年的大将之才。
就看他怎么落这枚白子了。
一子,可定江山归属。
第4章
刘万走出长佩宫的时候禁军统领温良正进去。那位大人被襄安公主拉着手,绣了富丽牡丹的广袖盖上半旧官服,不由分说、不得推脱,硬把人拉进闺房,说句话的功夫都不给。
其实温良本不爱说话,进京之后话更少,说话也不会与他这没名姓的人说。这就看出襄安公主的谨慎了,刘万进长佩宫多少年,莫说大名鼎鼎的温良,连同行温和都没说过一句话。他摸摸腰间快生锈的匕首,对抢自己生意的温和实在喜欢不起来,真碰见定要分出个高下,免得黄毛小子欺负到老前辈头上。
“刘哥儿,上哪儿去啊?”宫里倒夜香的老太监瞧见人影问一句。
刘万驼个背,头发只剩下几缕贴在白花花的头皮上,一张老脸活像倒了八辈子大霉,虽是襄安公主身边伺候的老人,也就是个和倒夜香的称兄道弟的分量。
他说话漏风,半夜里听着渗人:“延庆公主府,主子亲给的美差。”
“哎哟,发达了!”那倒夜香的语气立马变了,跑过来满面笑容讨好道,“老奴就说您怎么着也是跟襄安公主的福气人……”
刘万听着挺不是滋味。什么叫“怎么着”?老头子叱咤江湖那会子温和还在娘肚子里呢,要不是年纪大了不够俊俏,哪轮到那小白脸扬名立万,自己守着长佩宫一守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