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闻言大吃一惊,自己随便在路上碰见的姑娘竟有这般眼力。他放下花枝,恭恭敬敬行一礼道:“是温某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姑娘是姓孙还是姓周?”
江湖上女子本就不多,长得漂亮又出身好到能看出他一身物件的来历的就更少了,故而温和才如此笃定。
那女子微微昂头,手中弯刀一指,口中笑道:“你挺聪明,就不知道武艺是不是也像人这么漂亮!”
话音刚落,温和就见一片如月刀光直逼自己胯下良驹。他下意识俯身一挡,竟是用两根手指拿住了弯刀刀刃。
“孙姑娘,你的刀法可没有你的人漂亮。”温和摇头笑道。
那女子连运几次劲,弯刀竟纹丝不动,也知道自己是遇上了高手,可她家世深厚,反而扬起头怒视马上的温和,喝道:“你还不放开!”
温和与她凑得近了,见她小脸微微发红,窄肩细腰,颈上皮肤微黑却细腻如绸,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哪里还在乎她无礼,松开弯刀和和气气地笑道:“抱歉抱歉,姑娘太漂亮,温某一时贪看,竟忘了松手。”
孙佳雯听见他说话越来越无耻,武功也远胜自己,真有几分害怕,戒备地后退几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温和。”
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
长佩四大杀手,温和、席龙游、柏青云、胡寿。
孙佳雯心脏猛然一跳,立刻就想拔腿逃跑。可她肩膀刚一动,一枚三棱刺就擦着她的脖子钉在地上。
温和细细打量着孙佳雯惊惶却不减丽色的面孔,微微一笑,扔下手中的白迎春花,策马走过去。
越来越多的长佩官员被调离京城或者直接贬官入狱。
颜似玉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议政殿了,颜烨嚣张的笑容总令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折断他的四肢、割下他的皮肉、用蜂蜜涂满全身、最后让蚂蚁一点一点吃掉。
父皇让他们“相安”,却生生用偏了的心搬弄权利,将兄弟二人摆弄得你死我活。
“母后当年怎的只生了本宫与哥哥两个,本宫到了此时,竟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颜似玉女声清脆悦耳,是专门与伶人学了变声的本事,惨白的小脸微微染愁,黑漆漆的眸子难得泛起爱怜,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宫装美妇的脸。
妇人眉目间与他有六分相似,眉毛却是微微下撇的粗眉,整张脸因此温顺起来,雪白的面皮和尖尖的下巴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她坐在颜似玉上首,静静听着,肩膀微微发抖,目光直直定在地上,生怕碰触到旁边艳红的衣角惹“女儿”不快。
他不喜欢她看他,那双眼睛里没一点儿亮光,温驯得像一只待宰的羊羔。在颜似玉的想象中,如果颜如花长大了,也一定是一个漂亮而且有手段的女子,或者像温良一样,面上不显峥嵘,骨子里韧劲惊人,绝不同于他们的母亲。
他也不需要她答话,懦弱的言行会折损这张属于他想象中妹妹的脸的美貌。他要的只是一个有着与自己类似面孔的女人。
“不过这样也好,天塌下来本宫自己顶,不怕小石子儿掉下来砸着谁。”
太贵妃听颜似玉笑得寒颤,又忍不住抖了抖。
颜似玉每当心里不痛快,不是寻温良胡天胡地一通顺便吐吐苦水,就是来她的凤栖宫看这张脸。但那还是有区别的,寻温良是他有事不顺却不伤根本的时候,来找太贵妃,常常是遇上风险,需要赌一把。
这些日子,他来得太勤了。
“你为什么这么爱父皇?因为他风流俊俏,还是因为他才华横溢?爱得简直疯了魔,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只因为颜烨是父皇定的皇帝,这个女人竟背着他与颜烨通消息!
颜似玉本有几分恼怒挖苦,说着说着想到了自己和温良,便收起轻蔑的语气,幽幽叹道,“父皇本来是有几分才学的,偏偏晚年瞎了眼,挑颜烨继位。您想啊,本宫帮父皇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最后便宜了他?就算本宫看破红尘不要那把椅子,颜烨又如何能放过本宫这个‘伪皇储’?”
太贵妃听着,完全不敢出声,像个木雕摆设,不言不动,只偶尔发抖才能看出是个活人。
颜似玉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一个满肚子抱怨的村妇,明明把苦恼都说出去了,偏偏心里拔凉拔凉的。还没到冒险的时候,他来找母亲一来是向颜烨示弱,二来……是不敢对温良说这些了。
每一个男人都有野心,颜似玉对温良的信任建立在自己有足够满足他的筹码的基础上,可现在颜似玉细数手中的筹码,真正够得上分量的居然只剩下爱情,就连随遇而安的温和都去意已决。
他自己就不信爱情,如何相信爱情能拴住温良?如果温良和太贵妃一样是个女人,大概可以,但温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有野心的男人。
他又叹一口气,往日不觉得,现在人都跑出京城了,他才发现有个能听自己抱怨的人多难得。哪怕温文,唉,哪怕温文,他们也只有谈论史书经略是能推心置腹,平时藏住心里的鬼胎丝毫不敢让对方发觉。
“昨天,就在早朝上,老东西状告礼部尚书赵立,说他霸占良田。赵立这么个猴精当场被押进天牢,出来少不得要丢半条命。”
老东西是太傅,而赵立是长佩的股肱之一。虽然赵立管的是没有油水的礼部,但长佩门下还留在京城的文官中,数他的品级最高。
颜似玉凉凉笑着,随手把玩自己腰间的玉佩,抚摸到上面“相安”二字,道:“陛下到底年少,办事不够稳妥,老东西也不劝劝他,反而跟着他胡闹。”
太贵妃眼帘一动,下巴小心翼翼的往上抬了抬,目光依然凝在地上。
她是个探子,颜烨的探子,颜似玉知道,便故意叹道:“他非逼着本宫跟他鱼死网破啊。”
他摸着玉佩上的字,这是父皇赐给他的,相安,相安,一山两虎,如何相安?权利的顶端只能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不应该是颜烨。
“也对,温良离京吓到他了,他的胆子一直很小,似玉死的时候,他连面都不敢露呢。”颜似玉掩嘴轻笑,一双幽深的杏目没有半丝欢愉。
太贵妃放在腿上的手指在衣袖遮掩下紧紧纠缠在一起,突然开口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何苦总揭自己的伤疤?”
“颜似玉”的死是母子二人心上共同的伤,颜似玉每次来看太贵妃这张脸刺激自己,对太贵妃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刺激?
没有母亲愿意害自己的孩子,她不希望看见颜似玉,更不希望听见那些要命的东西。她很怕自己的“女儿”。每当想起丈夫夺位时,“女儿”硬生生把两根纤长的手指捅进前羽林卫统领的眼眶,她就夜不能寐,浑身就忍不住发抖。
——她生下一个恶魔,而现在这个恶魔很可能把那可怕的手段用在丈夫的继承人身上!
第13章
“废帝要杀的是父皇的两个嫡子,死的本该是本宫亲爱的二哥,而不是似玉。”颜似玉紧紧攥住玉佩,闭上眼睛,是想的次数太多,已经失去了初时的心痛与愤怒,只剩下深沉的恨,让他愈发冷静。
“他是你的亲兄弟!”太贵妃想起宫女对自己奏报,襄安公主已经失势,鼓起勇气抬起头,发现颜似玉闭上了眼,便不惧怕,颤抖着劝道,“收手吧,你父皇在天上之灵也不会愿意看见你们自相残杀。”
颜似玉的睫毛颤了颤,本想睁眼,听见母亲颤颤巍巍的话语,便不睁了,安抚这可悲的女人,淡淡道:“他亏欠本宫的江山总要奉还。”
如果不是父皇登基后依然刻意隐瞒他的男子身份,他继承皇位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也不过是多费几年功夫。
太贵妃眼中含泪,咬牙道:“这江山是你父皇的,不是你的!”
颜似玉闻言差点笑出来,他一直自得这江山至少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父皇当年兵临城下的时候,肯定也没想过,废帝是不是他的兄弟,这江山到底是谁的。”
“你别发疯了!”太贵妃顾不上怕,身体前倾焦急道,“皇上大权在握,马上就要除掉你,你现在离开京城还能有活路,别再做你的白日梦了!”
再怎么怕、怎么厌恶,这都是从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似玉”死之前也曾无忧无虑承欢膝下。她也恨,恨废帝杀了她的儿子,毁了她的女儿。
可是她的恨没有用,在这聚集天下权利的地方,有用的,从来都只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和心机,还有一颗坚定的心。
这些颜似玉都具备,所以他不怕。
“温良已经去了江淮军中,那里早就是本宫的地盘,七万兵马整装待发,淮南军与之相邻,依靠温良,没有兵符至少也能调两万兵马。颜烨有江北军又怎样,西麓已经在召集兵马,他敢在这时候跟本宫动手吗?”颜似玉睁开眼,第一次真正对母妃说起自己的部分计划。
太贵妃像是被这可怕的计划吓到,本就没有血色的小脸白得几乎透明,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瞪大眼睛道:“你,你要逼宫?!”
“不逼宫,本宫就只能等死。”
又是这一招,野心都掩藏在求生之念下头,自己在他人眼中分量越重,这招便战无不胜。
“可是,可是……”太贵妃果然动摇了。她已经死了一个儿子,膝下只剩下这个“女儿”,哪怕明知逼宫不对,一时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颜似玉看着她。
父皇登基时风华绝代接受嫔妃跪拜的贵妃娘娘,在父皇死后短短几年已白了头发,眼角细细的纹路用厚厚的脂粉遮住,他却记得当年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天生丽质不必用胭脂水粉作假。
她,终究不是永远停留在原地的颜如花。
父皇生前为了保住颜烨唯一嫡子的身份,甚至没有把她封为皇后,又顾忌颜似玉的势力宁可空着凤位,因知晓她是一个不会怨恨丈夫的无用的女人,便毫无顾虑的辜负。
颜似玉看着这张苍老的脸突然心软起来,起身离去之前,他背对着她道:“本宫和颜烨之间的事你不要管了,颜烨赢了不会放过你的。”
他笃定,哪怕母妃什么都不说,今日这些话也会一字不漏地传进太傅或者颜烨耳中。
这句话所改变的,只有自己和母亲的心情。
他一步一步走出凤栖殿,艳红的襦裙随着脚步在寒风中飘动,就像一团经久不息的火焰,或者是洗不去的鲜血。
他自儿童时就从未停下脚步,哪怕用尸骨搭就阶梯,也要直直向前走。
父皇低估了他,或者说,被局限在了这个世界。
而颜似玉不会,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辉煌的王朝都是用鲜血洗出来的,但最后站在顶峰的那个人,永远会是最合适的一个,因为人们在刀锋面前会自动忘记他“不合适”的一面。
比如,他曾经是一位公主。
宫门外早早候着步辇,颜似玉在宫人搀扶下坐上铺有锦缎的高背椅。
步辇在男女宫人的簇拥下起了,每个人鞋上都绣着一朵盛放的牡丹,所以走得稳如泰山,步辇几乎不曾摇晃。
路过的宫人看见襄安公主的仪仗,都恭敬让到路边,深深低下头颅。
贴身太监秦财弓着身子走在步辇旁,细声细气道:“殿下,礼部侍郎项古求见。”
颜似玉奇道:“这只小狐狸不是不站队吗?现在跑过来难道是想争一争礼部尚书的位置?就算他想争,也不该来找本宫,该去求皇上。”
项古是启帝元年的进士,恰逢皇上大肆清洗废帝旧部,才以不算太好的名次封了京官。颜似玉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人缘很好,无论是废帝旧部还是启帝重臣,甚至是颜烨和颜似玉自己手下的官员都对这小子多有赞誉。更难得的是项古虽然文章做得一般,但办起事来有条有理、面面俱到,是一位能臣,颜似玉想笼络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偏偏,他来的时机太过微妙,让人不得不怀疑。
“这些奴才哪里知晓,但项大人送了不少礼物,说话也中听,像是求人的样子。”
“每天多少求上门的,倒鲜见你对谁这么上心。”颜似玉随意道。
“殿下一直教导奴才,不该管的事儿别管,奴才时时刻刻记着呢。”秦财天生比老鼠还小的胆子,比针尖还细的心,不能说多机灵,但从来没犯过事,今儿头一回帮人说话,心里还有点儿打鼓,小心翼翼道,“这回是项大人实在太会办事儿,连奴才这铁石心肠的都拗不过他了。”
“嗯?”颜似玉来了兴趣,笑道,“他拿什么孝敬你了?”
秦财见主子的神态就知道项古所求之事已成了大半,没怪罪自己的意思,松了口气道:“回殿下,他送了奴才二十两银子和一张狗皮膏药的方子。那方子奴才试了,灵得很。奴才这么多年脖子疼的毛病虽说没全好也差不多了。”
颜似玉微笑道:“真是个细心的,以前竟没看出他这么会奉承人。”
“那您看?”
“见见吧,下不为例。”颜似玉道,“你把那方子给太医看看,要没问题就给温良送去。”
“是,殿下。”秦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江湖】
第14章
项古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背后的一片里衣已经汗湿了贴在身上,一动就是大片的凉。
长佩宫的大宫女琴儿来过一次,穿着普通宫女的衣衫,给殿中点上烛火。项古知道她是襄安公主派来的,眼角里夹着自己呢,愈发不敢妄动。
自从皇上下旨裁减长佩宫的用度,宫中服侍的宫人十去其八,留下来的蛇蝎们再藏不住,一个个挥舞着剧毒的尾针扞卫自己的主子。
项古很怕,特别是这座待客的大殿,怕得几乎要簌簌发抖。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怕,他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可怕的故事,他只是来了,坐在这里,躲在官服下面偷偷冒冷汗。
忽然,项古感觉到了什么,目光闪烁着落在殿外。
长佩宫是皇宫中最安静的地方,哪怕十数个宫人簇拥着颜似玉到来,也听不见一点脚步声,只能看见着粉色襦裙的宫女和着紫红色圆领衫的太监一对一对走进来,待宫人们站定,项古才发现襄安公主不知何时已坐在主位上了。
颜似玉穿了一件暗红绣白牡丹纹锦缎曲裾,发髻是简单的随云髻,显然来之前已沐浴更衣,精心装扮了一番。
“下官礼部侍郎项古参见襄安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项古跪伏在地上,说话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咀嚼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吐出来。
“起来吧。”颜似玉也在打量项古。
面皮白净,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典型的书生模样,眉目间却早早生了皱纹,头发也非全黑,细看有丝丝缕缕的白混杂其中。
明明只是个普通臣子,颜似玉却盯着他的脸晃了神,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站起身,低下头绕着项古走一圈,口中道:
“你五年前就中了进士,真正显露才能却是在三年前。当时父皇清洗了不少废帝旧臣,那些要紧部门被临时补上人手,很多中层官员披上朝服也不知道该怎么上朝办事。可你不同,你知道这官该怎么当,甚至可以说是精通,本朝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儿,能被所有势力交口称赞的,就你项古独一份!”
“殿下过誉,下官愧不敢当。”
项古反而冷静下来,因为他察觉襄安公主的反常。
很多人烦躁的时候喜欢说话,颜似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也有这种愚蠢的习惯,毕竟能让他烦躁的事情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