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烨静静地看着，等他呼吸回复平顺，笑着说道：“您不会以为吴卓成了我的救赎良药，惊醒了我的神经让我不治而愈了吧？”看到老爷子神色微僵了一下，他转而拿起报告轻轻扬了扬说：“您要让我彻底消失再容易不过了，把这份东西给吴卓看看就行，他自然就会死心了。当然他可能会很伤心难过，不过成年人嘛，过不了多久也就会好的。”

老爷子听他言语间如此冷漠，更气上了一分，只觉得胃气上涌，一阵抽痛，皱了眉微微喘气，手不自觉地捂在痛处。

苏烨放下报告，心中一动，忽然上前一步翻开老爷子上衣的小立领，只见后颈上肤色正常并无异样。老爷子挥开他的手，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外头的小赵听到声音立刻冲了进来，苏烨倒退两大步高举双手说：“我只是看您不舒服，所以想检查一下。” 说完狡黠地笑了出来：“我一路上就在想您为什么要特地把我从上海拐来，原来是您身体不适不方便出门。”

小赵见老爷子没事却也不敢再出去，只垂着手站在他身侧。老爷子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余怒未消：“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劳你来操心！”

“是我犯了职业病，我向您赔罪。”苏烨弯下腰拱手作揖，再抬起头来忽然一改嬉皮笑脸漫不经心的样子，站直身子敛了笑容认真地看向老爷子，沉着声道：“吴老先生，我能够理解您的担忧，也能够明白您今日对我所说的都是出于您对吴卓的关爱。我很清楚，我并不是真正适合他的人，以我这样的情况恐怕终有一天会有负于他。但我想请求您，能否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苏烨迎向老爷子的目光，眼中满是真诚与恳切：“我必须向您承认，我对吴卓，绝非无情，只是……”他低下头顿了一顿，“只是我确实没有资格呆在他身边。而吴卓待我如何，想必您也很清楚，虽然远比不上您在他心中的分量，但如果我突然离去，也可能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我想您一定和我一样都希望他尽可能少承受些痛苦。如果有一点时间做缓冲，让我能渐渐抽身，或许会好一些。您说呢？”

苏烨继续说道：“相信您早已经知道，我在复旦的课业已经完成，只缺一份报告现在正在临床治疗信息收集中。这位病人您也不陌生，不客气地说，他身上的伤也是拜您所赐，不是我自夸，如果不是遇到我，他可能永远都不能再跳舞了。”

老爷子闻言吃了一惊，心知他所说的是夏星那孩子，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难怪在自己收手不再对他们步步紧逼之后吴凡的态度也始终都不曾缓和。

回想当时夏星态度诚恳而认真，陪着吴凡跪在自己面前，而他一个做长辈的却因为一时气恼出手伤人，还伤得如此之重，老爷子心里涌起愧疚之情，眉头不觉紧紧皱了起来。

苏烨看他的神情变化赶紧接着说：“您不必太担心，当时他的伤主要是没能及时治疗才变重，现在恢复状况很好，他已经可以从事一些较轻的运动了，相信再有半年就可以痊愈。至于我的实习到今年年末也就结束了。所以我请您能不能再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把这里该做的事都完成之后，再回美国去。或者去念完我的博士学位，又或者换到其他研究中心搞科研……总之，去到一个不会轻易让人找得到的地方。”

老爷子目光深沉，心中疑虑，不置可否。

说完这些，苏烨只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兀自松了松肩头，走向一边拿起了随身的背包，对着老爷子礼貌性地鞠了个躬说：“您的担忧我能理解，我可以向您保证伤害吴卓绝非我所愿，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我对我自己也很疑惑，但我不会任由它失去控制。我的计划就是我说的那样，一年，一年以后我会尽可能地把吴卓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还给您。我也不得不提醒您，这件事您没有与我商量的余地。”

老爷子见他态度如此嚣张，心中气愤难平，手握成拳，瞪着他一动不动，脸色阴沉。似乎预料到了老爷子的反应，苏烨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既然今天的谈话已经有了结果，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只是要麻烦吴老先生安排人送我一程，您这里实在太难打车了。”

老爷子顺了顺气，有些疲惫地抚了抚额头，冲着他挥了挥手：“小赵，你送他回去。”

走在回廊里，苏烨伸了个懒腰，抬眼看了看身侧的小赵，自顾自地说：“老人家上了年纪身体难免会差一点，尤其是消化道，特别容易积食胀气，还容易腹泻胃痛。一般大家都以为是胃病或是消化不良却不知道有时候这些也是十二指肠出现问题的症状之一。”

说话间已经行至门外车边，小赵停下脚步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苏烨严肃了表情问：“老爷子多半定期做全身体检，体检项目里有没有CEA检查？”看小赵露出不解的表情又赶紧解释道：“就是针对癌胚抗原的检查，检查结果是个数值。如果偏高体检医生会要求复诊。”

“哦！有的，有的。”

“体检结果都是正常的吗？”

小赵略略思索了一下：“嗯……是，除了高血压高血脂，其他都是正常的。”

“嗯，那就好。”苏烨看着他认真地说：“我看老爷子忍痛的样子和疼痛的部位觉得未必是胃病那么简单，我故意气他也是想看看情绪波动对痛症的影响，我觉得也许是其他原因。我建议还是到医院做几个检查。检查项目你记好。”

小赵赶紧掏出手机来。

“24小时尿5-HIAA测定，纤维十二指肠镜检查，就做这两项，有了结果告诉我，也请你记好我的手机号码。还要记得让老爷子不要再喝浓茶，饮食要清淡。”

一番沟通之后，小赵友好地向他伸出手：“苏医生，我想你其实并不是完全像那份报告里所说的那样情感淡漠。”

“感谢我的心理医生。”苏烨笑着回握。

偏厅里，吴家老人犹自独坐在桌边，心中思绪纷扰纠葛不断，仿佛有千斤重石压在心头。苏烨，脸上带着温和无害的笑，眉目间明明还是一团孩子气，一转眼竟轻而易举地把自己这个商场老将牵着鼻子走。这孩子说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先抑后扬，故意惹恼自己拿出报告来，又坦然表明真心，句句落在要害，令自己无从辩驳之余竟暗暗有些信服他的说法。罢了罢了，为了自家孙子，一年就一年吧。

这一回合，他输的心服口服。

C11. 表面的和平

苏烨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三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赶紧泡了碗面吃，一边抹嘴一边怨念吴老爷子真是抠门，拐了人去啰嗦大半天居然不管饭。

草草吃完饭飞速洗了个澡他就扑倒在床上补眠，没睡上几个小时又无奈地爬起来，洗漱了一下赶去医院继续上大夜班，吴卓那天刚巧有事耽搁回家很晚，一天下来两人也没碰面，这段突然的小插曲就这样轻轻掀了过去。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平平静静的过去，香樟树在城市的废气中挣扎出清雅的香味，柳叶沁满了娇艳欲滴的翠绿，正值盛夏，酷暑将至。

这样的日子里，苏烨在急诊室每天各种擦伤烫伤中暑的病人挤成了一锅粥，回到家连手术录像都没力气看了。反倒是吴卓没有IPO做闲的发慌，苏烨又没时间陪他，只好跟各种游戏死磕泄火。

其实要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事儿，对门倒是真出了大事。夏星吴凡两个隔空掐架竟然也能掐出真火来。

问问大闲人吴卓，吵架原因是什么？

摇摇头，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是不知道。

怎么会闹得这么严重？

这我怎么会知道？

那他们俩什么时候能和好？

他只能无奈地摊着手说我希望越快越好。因为夏星在与吴凡闹翻了之后，立马就要从房子里搬出去，怎奈苏烨现在日程极满，连给吴卓拉个手抱一抱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哪里还能挤出时间来赶去给他治疗。最终夏星只能憋屈的搬来隔壁与他们同住，挤在苏烨曾经住的屋子里，但他严肃地宣布这只是暂时的。

这个事件直到吴卓把所有PS游戏都嗑完还没结束。

第一场秋雨带着吴凡从此回归上海不再常驻香港的消息翩然而至，让一直发着高烧的上海稍稍降温，也顺带着浇熄了夏星燃烧了将近三个月的火气。吴氏兄弟一家四口的气氛终于恢复原样，踩在黄金周的尾巴上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给夏星庆祝了生日。这其中究竟是怎样一个曲折故事，吴凡到底如何才讨得原谅，我们择日再表。

这个插曲告一段落，最开心的莫过于李妈，她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熟悉的厨房继续工作，为此她添置了三块新抹布庆祝了一下。

入秋后，吴卓开始为忙季做准备，与各合伙人开会一同安排计划做时间表，还得常常半夜里开视频会议为一些全球合并的报告开通气会，虽然忙碌但不至于忙乱。苏烨主动上交了一张值班时间表，让他能够合理安排加班时间，确保每个苏烨不上夜班的日子两人都能够在家。

工作中稳定而不失挑战的乐趣，生活中与恋人相处和谐而不失甜蜜的小情趣，吴卓的心情本该如十月里的天气一样晴空万里，可偏偏总有些担忧从不知名的小缝隙里漏出来，带着凉风在他心里四处窜。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大太阳天里出门，心里却始终隐隐觉得会下大雨，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缺乏安全感的劲儿。自从遇到苏烨以后，吴卓就变得很信命，因为苏烨的出现以及后来两人的交往，每一个时点每一步都好像踩进本就刻好了的位置里，就那么刚刚好填进了他心里空着的那一块，如同攀岩仅凭直觉就轻易找到了最正确的路径，每一个动作都能有最佳的支撑点，明明是悬崖峭壁却能轻而易举地攀登，如有神助，带着宿命感。

于是开始相信命运的吴卓在面对这份感情时，总有一股掩不住的担忧，一切都太过顺利，顺利地让人难以置信。原以为要赴汤蹈火才能达成的目标，才喝了杯茶的功夫竟然就这么实现了；原以为要费尽心力甚至不择手段才能接近的人，竟然就这么捧着心放到了他面前。他有些害怕。

人在面对巨大幸福的时候，有时甚至比承受痛苦更需要勇气。因为得到了怕失去，轻易得到的，更会因为幸福太过而惶恐。天上掉下的馅饼，个中滋味只有被砸中的人才知道。

吴卓这份莫名的担忧最终在赵哥的一通来电后彻底爆发了。

银色的宝马GT箭一般地冲进了华山医院停车场。停好了车，吴卓却迟迟不动作，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紧了又紧，关节都有些发白。电话里说吴老爷子身体不适从苏州转来华山医院治疗，已经在病房安排妥当，叫他下班过去看看，还嘱咐他好好工作，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电话里赵哥说的不清不楚，爷爷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是什么病一概不提，只说没什么大碍。但他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小病小痛，转来上海自然是有必须转来的理由。想到这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的爷爷，是在他幼年失去双亲时，牵起了他和哥哥的手继续向前走的人；是运筹帷幄沉浮商海多年，仍屹立不倒的人；总是刚强果决从不退让，强大的好像天神一样的人；是他人生的领路人、导师和最信赖的依靠。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失去爷爷的可能，他也不敢想。

深深地叹了口气，吴卓趴在方向盘上。

还有苏烨。

虽然同在一个医院里，但苏烨一直都在急诊，遇到的几率应该不大，至少他希望是这样。眼下的情况，他不可能向爷爷坦白自己的感情，他甚至都不敢想象病中的爷爷知道了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状况，暴怒？失望？甚至病情急转直下？

吴卓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命令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深呼吸再深呼吸，现在最重要的是爷爷的身体，等到脑子里清明了些，他打开车门向住院部走去。

华山医院的高级病房有自己独立的病区，安静整洁。吴卓在病房门口站定，看到门边嵌着的板子上主治医生一栏：周治平，这个人他认识，是普外科的主任，经常调苏烨去会诊。虽然早已知道苏烨只是来华山交流和实习的，不可能成为爷爷的主治大夫，但他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打开病房门，才放下了不到五秒的心又被紧紧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吴老爷子躺在靠背摇起的床上，自家姑妈姑父和赵哥站在床边，周主任和另外几个医生站在另一边，小小的病房里站满了人，气氛融洽相谈甚欢。周主任正向吴家人一一介绍那些个白大褂，吴卓呆在原地，只听见周主任说：“这位是从美国梅奥诊所来交流的苏医生，别看苏医生年轻，他可是相当了得，是梅奥诊所普外科的主治医生，也是梅奥最年轻的主治医生。”

吴老爷子笑着点头致意：“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惊喜，后生可畏啊。”一旁的苏烨露出一贯温和谦逊的笑容：“您过奖了。”

“咦？吴卓来了啊，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姑妈发现了杵在门边的吴卓，把他拉到了病床边。

最糟的情况。

吴卓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耳鸣的厉害，脑袋里嗡嗡的响，目光不受控的在吴老爷子和苏烨间不断跳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吴卓？你认识苏医生？”姑父看他脸色不对，直盯着苏烨发愣便问他。

“我同时还在骨科实习，吴先生的一位朋友是我的病人，所以认识。”苏烨笑着回答，说得流畅自然：“吴先生陪他的朋友来复诊过几次，偶尔聊了几句发现我们是斯坦福的校友，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说罢转头看着吴卓，似乎在等他接下文。

“是啊……就是这样。好久不见。”吴卓松了松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拳头，舔了舔嘴唇向苏烨点头致意。

“原来如此，这么巧。”众人笑着感叹了几句世界如此小之类的话，又客套了几句后周主任便率领白大褂们离开了病房。

医生们离开后，吴卓微微松了口气，坐到吴老爷子床边问道：“爷爷，你身体到底怎么了？”

吴老爷子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别担心。”

原来自上次苏烨提醒之后，小赵便催着老爷子去医院做检查，吴老爷子起先不以为然，想来自己一年两次体检从不曾落下，体检项目也很全面，结果也都正常，苏烨再优秀，一个小孩子家能有多少临床经验，便把此事抛诸脑后。

直到夏末秋初铺天盖地的秋燥里，老爷子出现了便血的症状才重视起来，到医院看了专家，专家也有和苏烨同样的怀疑，开出的检查项目也与之前苏烨给的不谋而合。

最终检查结果不理想，苏州的医院诊断为十二指肠癌，所以到上海华山医院来再次诊断，一切检查都已经安排妥当，明天才正式开始。

吴卓听了心里难受，闷闷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搜肠刮肚地想着工作里的趣事讲给老爷子听，引他开怀。姑妈姑父都有推不掉的应酬，给老爷子安顿妥当之后就走了。直到陪着老爷子吃完粥，帮着小赵一起服侍他睡下，吴卓才离开了医院，走的时候特意绕到急诊想见见苏烨，在外科诊室里东张西望了一圈也没看到人，有些遗憾地转身想走时，被人猛地拉了一把，拽进了清创室。

小型无影灯下，病床上躺着个病人，手腕上皮开肉绽，伤口被纱布潦草地包裹住正往外渗着血。吴卓突然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一时回不过神来。

“没事，死不了。”苏烨拉过蓝色的帘子，阻隔了外面的视线，见他呆在那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吴卓这才被惊醒一般，看着苏烨，心里千言万语却都哽在喉间，挣扎着开口却只是说：“苏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