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烨回给他了然的微笑,拥住他低声说:“没事,没事,我明白的。”说着松开了手转而扶上他的后颈,仰起头轻轻给了他一个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我们回家再说,嗯?”
吴卓默默点了点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拉开帘子走了出去。
目送吴卓离开,苏烨转过身笑眯眯地问躺在病床上目瞪口呆的伤患:“看完了吗?好看么?”问完后丝毫不理睬伤患有什么反应,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戴起手套和口罩。
病床上才刚二十岁的女生看着自己的伤口血流个不停,心里终于有些害怕,刚想开口只见那医生已经整理完毕坐在了她身边,拉过她的手臂放在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小台子上。
“网恋被人甩了所以自杀?”苏烨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极慢又极仔细地清理着伤口上紧急处理时留下的纱布棉花止血带。女生抬手挡住脸不回答,没多久手腕上突然的剧痛另她惊叫着几乎弹坐了起来。
“哎呀呀,抱歉,忘记给你上麻药了。”苏烨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闪亮的圆眼睛,眼神里丝毫没有歉意。
“你要干什么!!”女生终于发怒了,她原先已经生无可恋,所以由着医生把自己晾在一边也不反抗,但现在消毒水冲入伤口的剧烈疼痛逼得她无比清醒,难以忍受。
“我也很想像社会新闻里的热心人士一样,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你聊聊你的父母朋友之类的。不过我这个人天生心肠特别硬,所以我做不到。”苏烨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你不是要死没死成么,我想我至少可以帮你一把,让你体会一下痛得生不如死的感觉。”
女生闻言两眼圆瞪,惊恐地看着苏烨。
“今天急诊挺忙的,也就只有我来给你清创了。我呢,是从美国来这里交流的医生,所以你投诉我也没有用。”苏烨隔着口罩,依旧满面笑容。
“我一向认为麻醉剂止痛药这种东西,不该被浪费在不尊重生命的人身上。加上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小男友正愁眉苦脸地等着我回家去。我真是很不想给你上麻药,太浪费时间了。不如我们速战速决冲一冲伤口再随便缝个几针,你觉得怎么样?你想死的心都有了,这点痛肯定不算什么,我以多年从医经验向你保证没有十级痛,最多八级。”
女生紧皱着眉拼命摇头,眼泪早已被吓得夺眶而出,身体在窄小的病床上不断向后缩,怎奈手臂被按住了挣不开。
“害怕了?”
女生点头。
“自杀好玩么?”
女生摇头。
“这样就对了。”苏烨拿起手边早已准备好的麻醉针给伤处肌肉进行局部麻醉。“要是真想死,记得砍深一点,你这样拿小刀乱割一气流血流到明天早上都死不了。”说完他收回手,等待麻醉起效。
女生在病床上泪流满面,不住的抽泣,似乎频临崩溃。
“你知道狗自然死亡时会离开家吗?”苏烨把玩着手里的镊子,自言自语。“因为狗不愿让主人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你看连小狗都懂得要体恤关心自己的人。所以,下次想要死的话,把自己收拾干净,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别害得家人朋友们又像现在这样在外面哭成一团,吵得要命。”
女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惊得外面的护士探头进来看。苏烨冲护士点点头示意没事,问道:“还想不想死了?”
女生拼命摇头,哑着嗓子哽咽着说:“我错了。”
苏烨低下头,正式开始清创。
那边厢,吴卓回到家里,坐在客厅等了一晚上,终究没有等到苏烨回来。
枯坐了一宿,他脑子里纷乱的思虑却一刻都没有停歇。
对于自家爷爷的病,他心里焦虑担忧伤心难过,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爷爷。他自问城府不深,再如何掩饰都躲不过老爷子的双眼。但明知被看穿,是不是也该硬撑着积极乐观的样子?还是说不再掩饰,正视内心的担忧与无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对于苏烨,今天的见面太过突然,让他手足无措。他几乎已经计划过上百种将苏烨介绍给家人的方式,他对苏烨是认真的,是想要奔着永远去的。可在最差的时机出现了最糟的相遇,他怎能在这样的时候给爷爷再添烦恼?他不能。他也怕苏烨伤心,不愿这样委屈苏烨,谁能愿意本是光明正大的感情被这样遮遮掩掩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要陪他演这出用生命装不熟的戏,换做是他也不甘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早上八点多苏烨到家时,就看到吴卓侧着脸趴在桌上睡着,眉头紧锁,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即使睡着依旧满脸的烦恼和挣扎。他叹了口气,顺了顺他的头发,轻拍着他的肩膀:“吴卓?吴卓?”
吴卓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揉了揉眼睛就清醒了过来,站起身拉住他的手:“你回来了。”
苏烨点点头,拉着他往卧室走:“怎么趴在桌上睡?老爷子的检查结果下午两点才会出来,趁现在再睡一会儿吧。”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把人按坐到床上才发现提起老爷子的病,吴卓眼眶泛了红。
苏烨无声地搂住他,把他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吴卓感受着柔软和温暖的触感,耳边响起频率稳定的跳动声,已经具备一定医学常识的他知道这是腹腔里主动脉的声音,这是苏烨的心跳,平稳而有力,这样节奏让他渐渐安心。
许久,他闷闷地说:“对不起。”
“没事,我明白。”苏烨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揉乱了的头发:“我都明白的。”
抱着苏烨腰的胳膊更收紧了些:“苏苏,我害怕。”
“别怕,我陪着你。别怕。”
C12. Say something
十二指肠癌并不是很难确诊的病,华山医院的检查结果和诊断结论与苏州的医院一致,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更深入的检查和治疗。
吴卓每天在公司和医院里来回跑,在苏烨的安抚和鼓励下,他看清了前路方向。
在老爷子面前不刻意掩饰担忧,同时怀抱勇气保持乐观,与家人并肩面对病魔,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心里终于坦然。另一方面,两人的关系在苏烨的主张下,在人前也始终维持着泛泛之交的样子,他心里不舍得苏烨如此委屈却又别无他法,唯有感激苏烨对自己的体谅。
B超和CT结果都显示病情稳定,病灶没有发生转移,老爷子对化疗所使用的药物也有不错的反应,但即便这样第一次肠梗阻还是如预期中的一样发生了。高位肠梗阻使老人吐得异常辛苦,加上化疗对身体的损伤,保守治疗自然是不行的,手术时间很快就被确定,由周主任主刀,手术完成的很漂亮。
老爷子从麻醉中苏醒,睁开眼睛看到了在床边守着自己的吴凡和吴卓两兄弟。
在老爷子入院第一天,吴卓就通知了吴凡。得知消息后吴凡立刻抓起车钥匙想要赶过去,但想到上次离家时剑拔弩张的情景,他又犹豫了。这些日子,他在担忧与不知如何面对老爷子间百般纠结,再者说如果自己回去,那夏星又该如何自处,向来果断坚决的吴凡如陷泥潭裹足不前。
直到得知老爷子不得不进行手术,手术日当天吴凡请假在家,在屋子里困兽一般团团转。夏星知道他心急如焚又诸多顾虑,走过去给了他一脚,见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上前抱了抱他,扬起笑脸露出深深的酒窝说:“去吧,替我问候爷爷。”他的支持给了吴凡最大的鼓励。吴凡用力回抱了他一下,便匆匆赶到了医院。
见到老爷子醒来,吴卓赶紧起身跑去叫医生,同时留给几年未见的两人独处的空间。
“爷爷……”吴凡才开口喊了一声眼泪就滴了下来,在充满距离感的锋利外貌下,他从来都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老爷子抬起没有扎针的手,抚上了吴凡的头,由于刚刚醒来声音疲惫而含糊:“凡凡……你来了……”
吴凡握住他的手,点着头道:“我来了。爷爷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润润嘴唇?有没有哪里疼?”
老爷子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小夏呢?”
吴凡没有想到爷爷竟然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答道:“他……他很好,让我替他问您好。”
“我欠那孩子一个道歉哪。”老爷子叹了口气:“苏医生都跟我说了,小夏那时伤得挺重,没想到我竟差点断送了他的理想。”
“您……知道苏烨?”
老爷子点点头,握着吴凡的手微微用力:“我都知道。我这一病最放心不下你们两个,你能和小夏好好的,我也就认了。”说着他顿了一会儿,歇了一歇又缓缓地说:“但是吴卓那孩子,他跟小苏不行……具体的事情小赵会跟你细说。你答应我,好好照看吴卓。”
这样嘱咐他,跟交待后事有什么两样,吴凡哽咽着说:“爷爷,你别这么说话。”
老爷子笑了,拍拍他的手背:“我是怕自己忙着看病没有精力顾好你们俩,没别的意思。”
此时周主任和吴卓推门进来,小赵也跟着走了进来,老爷子便不再多说,只听着周主任的嘱咐两个孙儿要如何照顾,术后有些什么注意事项等等。
苏烨每天在急诊室数着日子过,看吴卓忙忙碌碌,翻翻日历自己呆在中国的日子已经不多,心里不舍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始终陪在吴卓身边适时为他排解些烦恼。虽然吴老爷子患病是个意外,但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在进行,等再过些时日,他就该抽身走人,留下个美好的背影从此不再相见。
可现在光是看到吴卓两难的表情,他都心痛不已。一想到再不能见到这个人,无法为他分忧,无法守护在他身旁,他都心酸得想要落泪。
吴老爷子有一点确实说对了,苏烨关了十几年的心,确实为吴卓打开了。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对吴卓伤害最小的,我的选择没有错。既然终归是要负你,至少留下段漂漂亮亮的回忆吧。
在第一次手术后没多久,吴老爷子便出院了,为了方便定期化疗和复查,住进了吴家位于上海市区的一处宅子里。这是一幢欧式建筑,漂亮大气,有前后两个院子和不少客房。吴家两兄弟为了陪护左右也搬了进去,夏星在老爷子的坚持下也住过去了。吴卓的姑妈姑父早已安排好人负责打理他们的饮食起居,小赵则陪着老爷子。
吴卓自然是舍不得苏烨,但爷爷身患重病,他陪在身边于情于理都是当然的,加上陪护毕竟只是暂时的,再放不下苏烨也应当以病中的家人为重。如此一来吴氏兄弟在泰府名邸的豪宅里只剩下苏烨孤零零一个人,房子原本就大的离谱,现在更是空荡荡的。
吴卓他们搬出去的第五天,李妈每天依旧来打扫三小时,看到从大夜班下班的苏烨坐在落地窗边的地下发呆。她在这两家干了三年多,对他们的情况也很清楚。看到苏烨落寞的神情,她忍不住上前安慰:“苏医生,你们还年轻,总是熬得出头的。”言下之意老爷子百年之后,他与吴卓便再无人管制约束,可以自在生活。
虽然李妈猜错了方向但也是一番好意,苏烨便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微微笑了笑,把目光继续投向窗外。
这样寂寥空旷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房子更大,更空,静得连细微的风声都仿佛是在呼啸。曾经,后悔、痛苦、恐惧、无助,种种感受最终汇成漆黑的寂寞将他吞噬。他恨这蚀骨的寂寞,恨不得将它连房子一同烧掉,但那房子连着他的心,那里承载着他最温暖的回忆,是他此生最幸福的纪念碑,他又怎能亲手毁掉?
那时候的他最终在厨房的锋利刀刃下找到了解脱。
现在的他已不会再被寂寞轻易打败,只是……
苏烨重重地叹了口气,回房收拾了一下,出门去了。
“这到底什么意思?”夏星看完报告,递回给吴凡。
“我不知道。”吴凡皱着眉摇摇头:“我跟苏烨接触的不多,但也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看他对吴卓明明也很上心。你平时常跟他在一块儿,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总是笑眯眯的夏星也皱了眉头,他一严肃起来人看着就有些忧郁:“我们凑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的,也不交心。唯独就是有一次,小苏手术失败,我去医院把他领回来。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怎么喊他摇他都没反应,好像丢了魂似的。吴卓赶回来后我就走了,过了没几个钟头小苏就恢复了,他们俩也就突然宣布在一块儿了。现在想想好像是哪里有些不对。”
说着,他拿过报告翻了翻,复又抬起头来问:“那现在预备怎么办呢?赵哥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爷爷跟苏烨达成了个协议,等到了时候苏烨就会走的。”
“我不明白,如果这份报告里说的千真万确,那小苏到底图什么呢?他要是突然就走了吴卓可怎么办呢?”
吴凡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现在觉得苏烨的所有行为既有跟这报告完全吻合的地方,但也有更多不相符的。我认为他对吴卓并非无情,除非是他伪装的太好。”
夏星闻言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吴凡熟稔地伸手轻轻摩挲他的后颈。
“我想到一句话,说这世界上只有喷嚏和爱情是无法掩饰的。”
“你的意思是……”
“我们也别跟着瞎操心了,眼下还是爷爷的身体最重要,走一步是一步吧。感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或许走着走着就柳暗花明了呢?过着过着就一辈子了呢?对吧?”
“嗯,听你的。”吴凡起身,把那份报告仔细地收了起来。
地铁9号线上,苏烨把手机设置成勿扰模式,戴着耳机,身体随着列车的行驶轻轻摇晃,目光涣散发着呆。
耳机里反复播放着一首老歌,say something,那是2013年CA跟还是新人的AGBW合作的版本。入耳式耳机音量开得很大,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钢琴弹奏的配乐,干净温柔的男女和声,苦苦地诉说着愿为爱人抛弃一切奉献一切的心情,近乎哀求着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的回应。
苏烨很羡慕歌里唱出的感情。能够为所爱之人抛弃自我、放弃自尊、为他做一切他希望的事,能够执着地勇敢地拿出全部去爱,该有多好。即便卑微,那又怎样?那至少还有一颗心可以碎。
反观自己,除了这副躯壳,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大脑、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凭什么去爱?拿什么去给?
我想给你最好的,我想给你我的一切,可我什么都没有,能给你的,只有伤害。我扰乱了你的生活,我不能一错再错。
苏烨很喜欢9号线。这条线路的标志颜色是淡蓝色,那种特别淡的蓝让他想起苏梅岛的天空,很浅的很纯净的蓝色。吴卓在那样的天空下对着他笑,拉着他的手非要他一同下海去。
9号线线路很长,他总是绕到浦东,有时先到水族馆逛一逛,再从世纪大道开始乘车,穿过热闹拥挤的徐家汇,去到相对安静的松江大学城,坐到底站再乘回来,如此往复。
他总是喜欢面向站台呆着,那样视野更好,光线更亮。车上人多时,他便挤在人群中看世界;人不多时,他就躲在角落看路人。直到心里平静下来,再披着夜色回到医院,随意扒上几口饭,继续上辛苦的大夜班。
是的,苏烨又失眠了。他只是在地铁里发呆和晃神,权当休息。失去了身边温暖的人,安全感也跟着消失殆尽。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苏烨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