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掉进了宇宙中一般,四周都是黑暗,身体在绝望中不断地下落,永远在下落。
作者随笔:
我在车站等公交车,听见身后有小孩子哭的声音。
说实在的,我真挺惊讶的,因为我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大妈正在打一个小男孩。力道之狠、下手之准令各武林盟主都刮目相看,其打人功底被写入世界史或是吉尼斯纪录都绰绰有余。那小男孩大概也就三岁多吧,瘦瘦的,很白净,不过眼泪都在脸上画画了。
当时车站人很多,而且几乎全是我的同学,大家都盯着这个奇异的二人组合往死里看。
有的人幸灾乐祸地看,有人同情地看,更多的人很淡漠。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走过去对大妈说,我报警了。
大妈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打我外孙子你管得着?有本事你就报!你报!
居然是一副街头小无赖的面孔。
怪不得打得这么狠,我想,毕竟不是你生出来的。
于是我掏出关着机的手机,装模作样地按了几下,然后凑到耳边说,警察吗,王二麻子路李四站牌下有个大妈在殴打幼儿……好好好,稍等三分钟吗,最好尽快到……
那小男孩用泪汪汪的眼盯着我,我顿时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从胸腔中传来的剧痛甚至把我湮没。
其实如果我不是我,我不会管的。我也许幸灾乐祸,也许很同情,也许很淡漠。
但毕竟我是我,这令我想起了孩提时的自己,被父母拎着在楼下教训。
那脆弱的、无助的、痛苦的、幼小的、无知的……
那个年龄的孩子还很崇拜警察,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一直在想,全能的警察叔叔为什么不来,不来救我……
邻居们都纷纷走过,用同情甚至怜悯的眼神扎我一下,便匆匆走开了。
我被小男孩的眼神刺伤了,那是我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向邻居们求助的,可是……没有人来保护我。
以前我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因为我觉得我有能力给他幸福生活。
起码会比我父母给我的生活强。
起码我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打骂它。那是当众活剥他的皮。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大妈骂骂咧咧地走了,我还呆站在原地。
我不是好人。我自私。
我只是在解救当年的自己。
第九章:我还活着
“居然啊……”穆尘托着腮望着大海,“居然夏天就这么来了……”
张杨端着一杯冰水,也看着窗外,海边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人了:“他们不嫌冷么。”
“心理作用是很强大的,”穆尘接过冰水,把里面的冰划拉出来含在嘴里,“你不知道,我们教室空调开到二十左右,他们还都嫌热,冬天这个温度他们会冻得肺炎的。”
张杨忍不住乐了:“我们班这帮孙子也是,尤其是张海川,夏天盼冬天,冬天盼夏天。”
“这个礼拜我要去海边摄影,你去吗?”
“摄影?用傻瓜相机?”
“你怎么这么煞风景,”穆尘有点小得意,“上个周末我联系杨晓嘉了,她那个画廊的头头也倒腾些相机,傻瓜、单反、一手、二手的都有,她帮我买了个二手单反,我把钱给她了。”
“单反很贵,二手也够受的吧。”
“当然,”穆尘说,“而且杨晓嘉是中介,她也得要点钱……”
张杨有点难以置信:“不是吧?我印象中杨晓嘉不是这种人啊。你一个学生能有多少……你是不是逗我呢?”
穆尘笑了笑:“才看出来啊。价钱还可以吧,其实相机很便宜,就是镜头贵,但这个还搭一个定焦镜头、一个动焦镜头,有这两个就差不多了,以后攒下来钱再慢慢买别的镜头。”
张杨有点想笑,穆尘一直很有主见,但有时也有点幼稚,就像现在他很得意地笑着,眼睛里细小的光在闪动。
“你会用吗?”
“差不多了,就两个镜头,很好学的。明天拜托你给我班主任请个假,我不去上学了。”
“在家研究单反?”
“猜对了,”穆尘揉揉张杨的头发,“听话,去请个假,啊。”
张杨没绷住乐了:“你哄小狗呢,就这么定了。”
穆尘走后,屋子里寂静无声。张杨坐下来望着窗外的海,心情很沉重。
最近穆尘把大量时间都放在画画、写小说、摄影上,几乎不上学写作业。老师都很怀疑,说穆尘到底出什么事了。
穆尘说过,我不能浪费生命,我要赶快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不是为了上学写作业的。
怎么听怎么别扭。怎么听都像是一个临终的人说的话。
我死前,还想去旅游,我还想出本书,我还想……
虽然穆尘说得很委婉,但这里面暗含的意思还是很明白,将张杨击打得溃散作一片。
生和死,是他以前从未仔细考虑过的。他只是会想,如果没有穆尘,有一天自己突然死了,也许烂了别人都不知道。
姑姑也很久不来了,只是每天早晨都发个短信:杨杨起床没,牛奶喝了没,早餐别糊弄,功课还好吗,千万注意别生病。
就像是存在草稿箱里,每天定时发送一样,一个字不差,一个字不错。
他看向日历,姑姑上次来是一个月前。以前她是经常来照顾张杨,现在就好像在视察工作。姑姑转行了,项目总监。
张杨拿起手机准备关机,看到居然有一个未接电话,是姑姑的。
“好神奇,念叨一下就会来么……”他把音量从静音调到震动,拨了过去。
姑姑的声音一下子跳了出来:“杨杨你还好吧?刚才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哦……没听见。”
“你是小伙子了,自己多注意点身体,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不会有事。”
“我是说你也别交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平时我也管不着你,你这个年龄又最爱闹腾,可千万要克制住自己,别进什么网吧酒吧什么的,你从小就听话……”
“没事的,”张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一个月了,我还活着。”
“行行,”姑姑好像没听见似的,“明天晚上我去你那待会,你吃你的饭就好了,不用等我。”
“好。”张杨握着手机有点激动,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血亲。
第二天傍晚,张杨一放学就直奔菜市场,回到家便窝在厨房里做饭,他想给姑姑做一顿很丰盛的菜,告诉她,当年那个小杨杨长大了,会做饭了。
姑姑到八点才来,张杨已经累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桌子上摆满了凉了的菜。
张杨是被姑姑的一个巴掌甩醒的,一睁眼就看见愤怒至极的姑姑:“说了你不要等我!你看好了吧,菜都凉了,而且我吃过饭了!”
“我本来想等你半小时,半小时后你还不来我就先吃,”张杨挠挠头,“没想到睡着了。”
“唉……你这孩子真是的,没事没事,我再吃点,”姑姑把包挂起来,看了一眼饭桌,“这是你做的?不是你买的吧?”
“我做的!”张杨一下子来了精神,底气十足地说。
“老天啊,啧啧,”姑姑把脸走进饭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拍拍张杨的肩,“好侄子,将来饿不死了,可以当厨师了。”
张杨嘿嘿地笑着,跟姑姑一起在饭桌旁坐下来。
姑姑喝了一口稀饭,说道:“其实这次我过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个事。我想你也大了……”
“嗯,你先吃菜。”
姑姑加了口地三鲜,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真好吃,杨杨你比你姑姑都厉害。”
她又喝了口稀饭,说:
“最近我升到了护士长,工作挺忙的,不过薪水挺多,还不错。前两个月我偶然遇到了一个美国人,他在这儿开了个公司……”
原来如此,张杨默默地吃着饭。姑姑今年刚刚四十,已经离婚六年了,女儿也被判给了前任丈夫。姑姑跟前夫、女儿相处得都很僵。离婚后她就一直投身事业,并节节高升。姑姑也想再找一个丈夫,不过她总是说,还不到时候。
“他叫Felix,费力克斯,比我小一岁,一直专心工作,是单身。费力克斯人很好很实在,条件也不错,我们相处了两个多月,感觉都很融洽,很……怎么说呢,”姑姑拢了拢头发,张杨这才发现她换了个发型,好像还微微染过,“挺幸福的吧,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想差不多就定了吧。”
“哦……”张杨没什么话说,“姑姑这事你不用跟我商量,你看好就好呗。”
“当然,”姑姑笑了,握着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不过……费力克斯已经把这个公司转让了,想回美国去,当然他想跟我结婚,也要我跟他一块回去,并把我的国籍转过去。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去……”
张杨还是缄默地听着。
姑姑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我考虑很长时间了,费力克斯也劝了我很多次,毕竟国外的发展空间更大,对于我们大人、或者说是你,都会有好处……”
“去美国啊……”张杨说,“我还没想好,真的没想好。”
“我也是呢,不过如果他要过去,我肯定要过去。我跟费力克斯说了我还有一个侄子,我必须要带着他。费力克斯都没有犹豫,说好啊,当然要带着。我就是想听听你怎么看。”
“……我其实还是喜欢在这待着。”
“为什么呢。”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啊,”姑姑轻轻地笑了,“不想离开总得有个原因吧。”
真的是不知道,张杨想。有一些东西他真的很不舍。窗外的大海、海平面上的夕阳、泡桐大道、穆尘、张海川……都是细小的记忆、微乎其微的温暖,却令人怎么也放不下。
“十五年了,肯定有感情啊。”
“那倒没错,”姑姑眼睛里似乎能看见泪光,“不过不管去不去,我们肯定要一直在一块,毕竟这么大个世界,我只有你这个亲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我因为工作忙就没能看着你长大,我不可能再犯错了。”
“真没事,”张杨挤出一个笑容,“姑姑你看我现在挺好的。”
“嗯,不知不觉变成大小伙子了,脸也张开了,”姑姑也笑了,“你现在多高了?一米七几?”
“四。”
姑姑有些感叹:“怪不得看着这么高,平常打排球也有用吧。”
“嗯。”
姑姑走的时候,对张杨说:“反正你好好想想,最近在英语上多下点功夫……另外,如果真的要去美国的话,我真的希望……你也体谅一下姑姑。”
“会的。”
“而且……没准什么时候让你和费力克斯见见面,这样也挺好的。还都是没准儿的事,还没定下来,到时候再说。”
“好的,姑姑再见。”
张杨送走了姑姑,躺倒在床上,脑袋里就像被抽空了一样。
最近的事太多了,而且都不称意,让他应接不暇。
姑姑说得比较委婉,但仔细一想又有些强硬,她只不过是分开来说罢了。
“如果费力克斯要过去,我肯定要过去”、“不管去不去,我们肯定要一直在一块”……合并一下,不就是“如果费力克斯回去,那你也一定跟着”吗?
姑姑一定是很在意费力克斯。她一直是一个自强自立有点强势的女中强人,平常嫌麻烦就剪了个短短的头发。但这次她把头发留长了,烫了头,还染成了深棕色,脖子上的项链、闪闪发光的耳钉和手镯都透露出她的幸福满足。
而且她整个人都变了,从自信强势的女豪杰变成了一个优雅有气质的温婉女性。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第十章:无法言说
张杨跨在自行车上等穆尘,穆尘戴着鸭舌帽背着双肩背包下来了,兴奋地说:“不骑车不骑车,你要累死么,坐公交车去!”
“好,我看看我这还有没有零钱……”张杨把车子锁好了。
“不用,我这儿有很多。”
在车站等了二十分钟的车,终于等着一辆人少的车,不过没有空位。
张杨用力扶了一把穆尘,把他推了上去。刚上车,司机就很勤快地开始号召,车厢里回荡着女机器人的声音:“乘客您好,请您主动为车厢中的老、幼、病、残、孕,及怀抱婴儿的乘客让座,谢谢。”
张杨清楚地看到穆尘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走到后面,一对情侣马上站起来了,张杨赶快说:“不用了谢谢,我们马上就下。”
男人笑了笑:“正好的,我们下车。”
张杨在心里感谢了他们俩无数次,跟穆尘一块坐下了。他想起了什么:“给我看看你的单反呗?”
穆尘把相机从脖子上拿下来,递给张杨。
“佳能啊,够奢侈,这是哪一款?”
“EOS 6D,比较便宜的了,”穆尘惬意得靠着椅背,“镜头我就不拿出来了,怕弄坏。”
“会使用了?”
“当然,”穆尘啧啧了一声,“你当我穆尘是傻瓜吗,鼓捣两天还弄不懂?”
张杨把单反还给穆尘,小声说:“哎,前排那个小男孩一直盯着你呢。”
穆尘往前看去,果然,前排坐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正跪在座位上,透过座位把手的缝隙偷偷地瞄着他。那小男孩一见穆尘也看着他,立即乖乖地坐正了。
穆尘笑笑,望着车窗外一排排向后奔去的树木。小男孩又悄悄回过头来,望着穆尘。
“这孩子真逗。”张杨说。
坐在小男孩旁边的应该是他妈妈,看到儿子这么专注,便满腹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没想到后面是两个再正常以及正经不过的男孩,有些尴尬,抓着儿子的胳膊说:“做好,一会儿刹车别摔下去。”
小男孩把大拇指放在嘴里,指了指穆尘:“哥——哥。”
“嗯,大哥哥,”年轻妈妈立刻慈祥了好多,“宝贝快做好,我们要下车了,小心摔了。”
小男孩这才坐正了。不一会儿,年轻妈妈领着儿子下车了。
张杨笑着扳过穆尘的头:“来,让我来看看穆小尘同学到底有多么迷人……”
“傻子,”穆尘笑了,拍开张杨的手,“我告诉你,怎一个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了得。不对,怎三个……”
“我真不明白,人家怎么一直盯着你看。”
“不明白啊?”穆尘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