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牌桌上面,夏寰要判断此人是小鬼或不是小鬼,值不值得当对手的差别,就在于此人能不能耐住性子,在最佳时机才打出最好的那张牌。
目光短浅、容易受恐惧支配,以为先声夺人=占领胜机,实际上已经掉入自以为「稳啦」的错觉陷阱中,犹不自知的——就叫小鬼。
只要他们走出受到良好保护的环境,背部多中几次敌人的暗刀,学会了保留也是实力的一环,学会了不再把毫无防备的一面,大方展现在敌人面前,他们就往成人=独立个体的道路上,多迈进一步。
「你笑我不敢吗!」
沛可等不到夏寰慌张的反应,恼怒地拨弄手机,按下通话键。但是在这通电话接通之前,第三人出面中途打劫了沛可的手机,一把抢走。
「沛可,你废话太多,记住我们不是来游玩的。」
收走他的手机的少年,摇了摇他深咖啡色微卷的发。白皙端整的相貌虽不及沛可美丽,可是五官端正、明眸皓齿,亦是无可挑剔的美少年。
「非常抱歉,夏先生、欧阳医师……」
以标准的牛津腔英语,少年先行了个礼才述说道:
「今日是来请教您一件非常单纯的事。根据我们的监察员回报,您似乎违反了组织的规定,欧阳医师。当然,我们了解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会有非常多的意外状况,不见得都能按照脚本去走。在不可避免的状况下,误触规则是可讨论的。但……昨天的情况真是『意外』吗?您真的无可避免,非在安玛莉小姐的面前,暴露您医师的身份吗?欧阳医师。」
英治微微一抿唇。
——露出破绽了吗?
他以为要天衣无缝地骗过这帮人,应该是易如反掌,看样子这并不是个简单的挑战。
15.迷中谜
「我是医师。」
宛如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安玛莉。
不再受控于亢奋的肾上腺素,她终于能冷静下来,面对自己这几天像着了魔一样,种种一厢情愿、天真的推论,以及荒腔走板,完全不像个专业记者该有的表现。
在大学传授她媒体采访实战技巧的教授们,倘若看到她今天的表现,特别是方才听到那名东方男子自称「医生」后,彻底呆掉的模样,搞不好会要求她缴回学分,命她从头再读一遍传播学系。
不。不止今天而已。
打从报社总编告诉她这「独家消息」之后,自己的脑袋一直不够清醒,像是笼罩在九里云雾里面。
试想一下,在这之前,报社指派给她的工作,不是要她去采访无关紧要的社交名媛派对,就是追踪政治名人的绯闻八卦,全是些鸡毛蒜皮、没甚么影响力,拿来填充版面的渣新闻。
然后在一夜之间——
一个垄断独家新闻的机会,从天而降。
同时也要面对爹地对婚姻的不忠、爹地在政界操守是否清廉的怀疑。
该选择保护家族之名?还是为了自己事业,大义灭亲?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但哪一个才是小我?她的人生还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一下子就被迫站在十字路口上,得在人性、亲情与野心间,做出艰钜的抉择。
——接踵而至的重大事件,转变人生的契机,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她以为自己很冷静,其实这就是一种逃避现实的不冷静呀!
幸好这记当头棒喝来得不算晚,安玛莉作了几次深呼吸,厘清一下眼前的状况里面,最要紧的……
「请留步!」
安玛莉唤住那名已经转身,打算回餐厅里面去用餐的东方男子。对方回过头,微挑起眉。
「虽然他说他是假装的,但他的脸色还是太糟糕了。不过还是请你帮普尼看一下,确定他真的没事,否则我还是无法放心。」
「噢,不必这样麻烦这位好心客人,我确定我没事。」胖主厨意图翻身站起来。
安玛莉给了普尼一个「你乖乖别动」的眼色,再回头送上诚挚微笑。
「拜托你?」
东方男子蹙了蹙眉,最后勉为其难地走进厨房,蹲在普尼身边。他动手翻查了下他的上下眼睑,接着握住他的手腕,计算每分钟的脉搏数,最后口头要求普尼回答几个简单问题,测试他的基本反应。
「由我目前所能做的几样最简单检查来看,他的『晕倒』即使不是演技,也与他的心脏、血压及脑压无关。」
男子在一切检查完毕之后,神情轻松地起身,回安玛莉道:
「但是,这里没有任何检测仪器,连最基本的听筒都没有,所以我的检查无法给你任何保证。倘若促使他非假装晕倒不可的因素消失了,而他的脸色还是这么惨白,你们还是去医院报到、作个更仔细的检查也好。」
男子再度欲转身离开,安玛莉这回跟上前去。
「你说你是医师,那么『耗室F』里面你也是负责医疗的工作?」
「……我与我的工作单位,签有保密协定,恕我无可奉告。」男人接着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而且我也不明白,为何一名女服务生,会提出这样冒昧的问题。」
「噢,我差点都忘了,这不是真的我……」安玛莉见对方露出客套的微笑,开始和她保持距离,赶紧再补充。「你别担心,我不是疯子,我是记者。当然,除非在你眼中记者很多都是疯子,那我无话可说!」
男子的唇微微上扬,给她一抹「噢,我懂了」的微笑。
哇噢。
安玛莉心房蓦地怦跳了两下。
她眼中的东方人多半五官不突出,平坦的轮廓让他们个个长相神似,很难给人什么特出的印象——上次那个嚣张的清洁工除外。所以能让她有好感的东方人不多,这名自称是医生的家伙,竟然靠着一抹性感微笑就能让她怦然心动,只能说是奇迹。
「我正在采访一条有关『耗室F』的新闻。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让我采访你吗?」
「你怎么会认为我与『耗室F』有关联?」男子不悦地收敛起眉头。「你跟踪我吗?」
安玛莉迟疑了一会儿,她知道没有人会高兴被跟踪。自己讲了实话,或许会触怒他,让他不愿意接受采访。可是另一方面,假使对方早就发现事实,自己在这边撒谎,反而会弄巧成拙,对方会认定自己不可信赖,采访他的机会就更低了。
「是的。我开着一辆车,尾随在你和那位清洁工先生的身后。还有……」
安玛莉出示了一台接收器,可用来接收窃听器的讯号。
「我怀疑你们打算在餐厅里面,进行某种交易,所以打算窃听你们,刚才我已经顺利在桌脚安装窃听器了。但如果你是医生,我认为我的『怀疑』可能有误,你愿意作个澄清,让我知道『耗室F』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那么我会非常感激。」
安玛莉甚至愿意由自己羞涩的阮囊里,掏出一点报酬给他。
「窃听器?真是的,不知那个缺德厂商,发明出这么方便的器材。在这种玩意儿大量普及之后,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不被窃听的安全角落吗?」
男子摇了摇头,道:
「关于你的问题,我无可奉告。」
「那么,我只好持续跟踪你们下去罗?」
「这是朗迪小姐你的自由。」
留下一抹神秘微笑,男子这一次不再受她阻扰——因为她已经呆若木鸡,踏着优雅无声的脚步离开。
安玛莉赫地倒抽一口。
他……叫她朗迪小姐。所以方才他根本是在装蒜的,他那一副不知道她是记者,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的表情,丝毫没有破绽。可是他前面辛苦维持着这种金奖级的演技,为什么会在最后关键一句,刻意透漏给她知道?
她很想冲到桌边去继续盘问,但是心里又有个声音阻止了她。
他坚持不露口风,却又若有似无地透露了一个关键——为什么?
人们说的话与行为表里不一的时候,往往是有理由的。那个理由就是:想要欺瞒过他人的眼睛。
谁的眼睛?
安玛莉看着已经返回自己用餐餐桌的男子,他与那名清洁工状似愉快地交谈着。
是他吗?清洁工是他的监视者?
安玛莉打开窃听器的接收器,想听一听那两人的对话。但是非常遗憾地发现,他们正以自己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这又再一次证明自己有多愚蠢,连这个可能性都没考虑到,当对方使用他国语言的时候,窃听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嘛!
她不甘心地咬了咬指甲。
这样不成,她得再一次想办法和那名东方男子见一次面。他那句话,绝对不是不小心说出口。这代表他是愿意告诉她真相的,只是这边耳目众多不方便,所以她得和他单独碰面才行。
——问题是,怎么样才办得到?
16.答案就在你身边
是否要再一次开车跟踪他们?
不。安玛莉需要一个,能和那名自称是医生的东方男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假如他处于(受那名清洁工)全程监视的状况,自己越是跟踪,他们就越是不可能会放松戒备,自己想再次接近落单的他,将变得更加困难。
今天还是暂且到此打住吧。
安玛莉透过观察窗,即使看见那两名东方人先后起身离席,似乎不打算用餐就要走人,她也没有采取行动。
「我真是太、太、太、太抱歉了,大小姐。」站在她身后的普尼也瞧见这一幕,他内疚地说:「我一看到费维克(注.1)出现,心里先慌了手脚。我担心你在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的状况下,要是和他起了什么冲突……然后费维克真的开始找你的碴……都是我搞砸了你的计划,抱歉。」
「普尼,不,不要道歉。」
安玛莉转回身,给了他一个大大地拥抱,亲亲他肉嘟嘟的脸颊。从普尼口中,得知两名东方男子聚餐的对象,竟是个心狠手辣的前黑手党教父之后,安玛莉怎么会怪他?普尼只是一心想保护她。无论他这么作,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也都是出于一番善意,不该被苛责。
「你不但没有搞砸,说不定还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谢谢你。」
「真、真的吗?我……帮上大小姐的忙了?」
「我曾经骗过你吗?」
「……」普尼不敢回答。
安玛莉翻翻白眼。「好吧,我是个坏女孩,当然耍过一点坏手段、或几滴假眼泪骗过你,好从你那里拿到一些额外的蛋糕当点心吃。但是这次我讲真的,好吗?」
普尼放下一颗心,破颜而笑。
「我真的该回去了。」
安玛莉朝着更衣室走去,预备换掉这身衣服。
「而你——这次的昏倒虽然是你假装出来的虚惊一场。但是我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且我不打算再尝第二次,更不容许它假戏成真。所以往后我会不断地唠叨你减重,直到你的心脏、血管不再被你美食的舌头,害得气喘嘘嘘,找回他们应有的健康为止。」
「呵呵,他们或许会感谢大小姐,但我知道我的舌头会恨死你。」
「那就让他恨吧!因为我的舌头将可以高兴一辈子。」安玛莉俏皮地吐吐舌,进入更衣室,碰地关上门结束对话。
******
换好衣服,手提着普尼为她准备好的一纸袋美食(根据安玛莉嗅到味道立刻饥肠辘辘的肚皮反应,她猜里面是自己最爱的奶油培根义大利蛋面),前往饭店的地下停车场取车。
半满的停车场内,她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自己的车。旁边原本停放了辆轿车,现在换成了一辆黑色厢型九人座。出于驾驶的习惯,她先瞄了瞄那辆车与自己车子之间的空隙,确认一会儿自己倒车时所需的空间。
讨厌,变得这么狭窄,简直是在考验人家的驾驶技术。呿,明明空位还有一堆,哪里不好停,停我隔壁干么!
她走进自己与黑车间的缝隙,情不自禁地用脚尖踹了下九人座大车的前车胎。
「彭!」蓦地,九人座的车门滑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
「小姐,乱踹人家的轮胎,不是个好习惯耶。」
安玛莉吓得双眼圆睁,双颊布满尴尬的红潮,等到她定睛一看清对方是谁,脸色又像温度计迅速地由红转白。
「你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所以我特地送过来给你。」
费维克咧着嘴,手中把玩着一枚迷你窃听器,挑着眉尾笑问:「这是你的东西,对吧?」
怎么一回事?那名东方男子透露了自己在窃听他们的情报,给这个前黑手党教父吗?现在的盘问目的又是……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对?
「呵呵呵……瞧你吓的。你不会再上演一次昏倒的戏码吧?在这边昏倒可是非常危险的喔!你知道,在黑暗的地下停车场,即使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什么目击证人,你说是不是?」
噗通噗通……安玛莉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已经盈满了这间地下室了。
「你别担心。虽然之前在餐厅里面,我对你大吼大叫,但是你如果认识我,就会知道我费维克是个多么和气、善良的家伙。我从来不会对漂亮女士……」他行了个绅士礼,再道:「作出粗暴、蛮横的举动。」
「你……想干么?」她尽量不使声音发抖地问。
一耸肩。「我知道你现在身处一个别人精心策划的迷宫之中,我只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帮助你走出来而已。」
「你知道我在追查什么吗?」
「呵呵,我知道不论你目前为止追查到什么,那些都不是真相。」费维克做了个乾杯的手势。
「你知道真相?」
假使是昨天的她,不,一个小时之前的她,想必会因为过度亢奋的肾上腺素,迷失判断力,立刻咬下这位前教父丢出的饵食,高兴地直咬尾巴吧?因为她是那么渴望得到证据,渴望早一秒得到这独家新闻,所以见到一点肉末(细微末节),就以为自己看到整根的狗骨头。
「我知道。」
安玛莉很高兴自己能保持冷静。「那么,真相是什么?」
「噢,小姐。」费维克双手摊开,道:「你根本不准备相信我,却问什么是真相。你认为我会这么傻地浪费我的口水,告诉你吗?」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费维克将眉毛往上抬,眼球也往上翻,给了安玛莉一个「什么?」的表情。
「你什么真相也没有,你只是希望我相信你知道真相。我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一个,你为什么要假装你有真相?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猜,那一定跟我的父亲有关联吧?你要是想透过欺骗我,而从我父亲那边捞得任何好处的话……你可以离开了,我不会上当。」
费维克拍了拍手。「好精彩的分析——」
安玛莉心想:作为政治家的女儿,怎么能少了这点警觉?少看扁人。
「但是你的推论大错特错。」
蛤?那他刚刚的拍手是……在嘲笑她吗?安玛莉眯细眼。
费维克笑嘻嘻地说:「我不浪费口水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知道你和你爹地『这种人』——是不会相信我这类人所说的任何事情。谁叫我们道德纪录不良,是吧?我认了。」
这绝对是迂回手法。以退为进,他认为这样一说,她就会改变心意,重新听取他的谎言?哈!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不会不相信你自己追查出来的真相,对不对?」
费维克从车厢里取出了一个非常大,约有两倍A4纸张大小的黄色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
「这是你走出迷宫的钥匙——要是拿了这个,你还钻不出那个迷宫,那么你这辈子永远只能作个报导下午茶、报导时尚派对的花瓶记者,不要再妄想采访什么独家新闻了。」
安玛莉迟疑了一会儿,收下纸袋,她打开封口往里面一看。里头只放了一样东西,黑漆漆的塑胶材质薄片——是一张X光片??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她抬起头,困惑地想提问,但是她面前的黑色厢型车已经发动引擎,载着费维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