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人——李穆梅
李穆梅  发于:2015年0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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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所谓的「孤人」,在官爰贵的婺州故乡中,不止是情人、夫妻的意思,更原始的意义是,一名女子嫁入男方家时,早已无父无母、也无其他血亲,只能视丈夫为唯一,因此自称「孤人」,来向丈夫表达她对夫家不离不弃的依靠与忠诚。

尽管官爰贵是一个男人,但他仍是慎重而笃定地向海平宣誓:「我是你的孤人,我希望你知道。」

他希望让海平知道他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他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献上所有、永远不离不弃的爱人,他是多么愿意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尊严都交托给他……但却又时时刻刻地自觉着,自己肯定是做得不够多,而无法让海平这样年轻、不曾经历过深刻的男女情事的孩子,体悟到孤人的意义。于是,他只能更加倍地去爱他、护他,同时也渴望海平能用相同的力道来回应他荒芜的身与心。即使这必须让他放弃回归内地的机会、与女儿再次相聚的日子、以及更光明坦荡的前途,且必须对海平说着虚弱不实的谎言,他也……甘之如饴。

他只要海平明白,他们虽是一双「孤人」,但只要聚在一起,就,不孤独了。

01.炮声暂歇的相见

一段时日,海平没再踏进官爰贵的寝房。

连通往战情室的那条坑道,他都避开,能拐到别的地方,就拐。

他不敢看见他,他不知道那一日的相处之后,他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

可是,即使他极力地避着他,不代表他俩从此没再见过面。

事实上,只要炮声暂歇,官爰贵便会状似不经意地路过辎重队休憩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

他不靠近他,也不与他说话,有时只看了他一眼,便匆匆地离去;有时则是会被别队上的班头叫住,聊起近日的战况,然后,他就会吃着烟,看似精神是放在与他对话的班头身上,却只有海平知道——他的眼神、他的注意,都给予了躲在角落的自己。

那样深切而温热的注视。

总让海平想起他的唇,贴在他的脖颈上,接着伸出的那道柔软。

还有沙哑的呼息声,以及近似呻吟的那声索求——

记住,海平。

要平平安安的,答应我,嗯?

他全身不禁猛烈地一颤,忍不住伸手去捂他那敏感的颈项。

他赶紧跳下箱笼,低着头,往更深更隐的坑道躲去。别人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摆摆手,连声喊着没事,但话音糯糯而模糊,心神也都是恍惚的。

这一切,官爰贵都看在眼里。

海平走了以后,彷佛也牵走了他的魂,班头见他应话索然,便没了谈话的兴头,道了几句珍重,也就散开了。

官爰贵的脚步有几次想要跟上那远走的人。

可是最后,终究没有。

因为他不知道,一旦他追上那个人,他又会做出什么惊吓他的事,而将他推得离自己更远。

02.烽火之时

炮火与鸢人造成的伤亡,终是这座孤岛所无法负荷的了。

坑道里溢满着痛苦的哀号,刺鼻的烟硝,以及作恶的血腥。

于是上层计划利用稍早在炮火空窗时入港的补勤舰,运载岛上伤员回到内地。

海平与其他辎重员来来回回搬着这些伤患,或尸体,搬得满脚泥泞,满手血渍。他们甚至练就了靠在断肢残臂旁吃烟、饮水、吞饭的淡定绝活儿。

到了将近未时,上头发下了通知,说是航道安全,补勤舰准备起航,返回内地。纤夫兵都牵起了船绳,开始拉动船身。

就在补勤舰出了坑道口后,有一队人马焦焦慌慌地跑来。

「慢着!」那带头的小员连珠炮似地问:「船出航了吗?出航了吗?」

「早出港了。怎么了吗?」

「快召回来!快!」

「怎么可能?都走多远了?」大伙都被搞得紧张。「趁现在炮火还没打下来,能走就走喽!」

有些人瞧出不对劲,急问:「到底是怎么了?」

那小员心慌,有口说不清,这时,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拨开他,走向人群。

海平倒吸一口气,低头,眼睛避开那人。

那人——官爰贵也看到了他,见他躲他,他脸色微沉,但他很快就投入了大伙的对话。

「方才观测台山上传下消息,」他镇定地说:「有一艘敌舰突破了防线,出现在补勤舰的航道上。」

坑道内,鸦雀无声。

「那是一艘炮舰。」他再补充。

每个人都感到绝望。

有人提议要烧烽火、召回补勤舰,可下一刻,海上传来了既悠远又微锐的声响,当那声响越靠越近,每个人的身体几乎都做了反射性的动作——捂耳、抱头、站马步、稳住身子。接着,整座坑道都天雷地动了起来——是了,炮弹又来了。此刻在山上点烽火,等于是自订标靶,挨敌人打。

补勤舰,这是要如何召回?

海平甚至想到,在他运送某一伤员上船时,那伤员面带痛苦却又开心地说:「我就要回家了呢!」说得海平既羡慕又嫉妒。

可尽管嫉妒他,他也不希望这人下一刻的下场是葬身海底。

每个人都想回家,可是为什么他们回家的路途是这么遥远而漫长呢?

炮声隆隆中,海平不断恨着这疑问。

官爰贵亦与其他人一样,蹲俯在一旁,等待炮震过去,但不同的是,他的心思并不空白、也不茫然,他的关注,全在海平那逐渐凝聚出决然的表情上。

他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他这样目光如炬,露出如此果敢的神情?

海平,再次让他目不转睛。

炮震停歇了片刻,大伙灰着脸,纷纷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似乎没有人再意图为那艘可怜的补勤舰想些什么挽救的办法。

但官爰贵却在默默地等待着。

「长官!」

此时,海平对上了官爰贵的眼睛。

果然,他等到了,这温厚的勇者般的眼神。

「我有办法!」海平说:「但需要长官的帮忙!」

海平得到的回应是,深而坚定、全心信任、牢牢抓攫他心魂的注视。

03.蓬发的英气

「你们疯了吗?!」据点的操炮长向官爰贵咆哮。

「我没疯。」官爰贵相对的冷静。「要不要我再将计划陈述一次?虽然我们没时间了。」

操炮长骂了一句极恶质的脏话,几乎将官爰贵比作秽物了,让在场的气氛特显紧绷。海平与其他值勤的炮手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

而海平除了忐忑之外,心中更是愧疚。其实疯了的人是他,该被贬作秽物的也是他,这方法是他想出来,但官爰贵却自愿替他扛下这疯主意的一切责任。

官爰贵甚至鼓舞他。「好主意,海平。」并用那沉稳而温柔的声音哄住了他其实也恐惧担下责任的怯弱心情。「别怕,我来。」

他总是要他别怕,因为有他在。

海平发现,自己竟然再也离不开这句话的魔力了。这句话像是麻痹伤口疼痛的草药,再再使他在混乱中求得平静。

如今,前线上更因为他的疯主意而掀起了狂风暴雨,但官爰贵依旧如一道难以撼动的高墙,巍巍地护在他身前。

那操炮长铁青着脸,指着人的鼻子骂:「官爰贵,你也当过操炮长,条例想必你死也不会忘。有鸢军在方圆百尺之内徘徊,可以击炮吗?你现在是在逼迫谁?你知不知道外头有一队鸢军一直在虎视眈眈?炮一旦击发,就马上暴露咱们据点的位置了,我问你,谁来扛这责任?你这什么鬼主意啊你!」

官爰贵却是面无表情地环视这炮台的所有兵员。他陈述事实:「你们兵员有少。」

那操炮长歪脸。「什么?」

「你们少了填炮手三进、右前转炮,还有一名左看炮,为什么少?」

操炮长一时哑口。

「为什么少?!」他再一次发问,针对的,不只是操炮长,而是在场所有人。

「是不是都负伤了?撤下前线了?」官爰贵的声音越来越硬,越来越不容质疑。「那你们知道你们的同袍现在在哪里吗?他们现在就在那艘补勤舰上!」

全体兵员一震。

「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搭的船就这么被击沉吗?!你们是这么冷血的人吗?!炮兵什么时候连自己的伙伴都不顾了?!当你们有难了,你们也希望同袍是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自己吗?!」

官爰贵一改平时温静的口气,他发出一句句犀利的问话,其实更像是一句句要求自省的命令,充满了那曾为主事者的果敢、强壮与蓬发英气。

海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官爰贵的强大。

他也看到了,除了那其实是顾忌自己仕途被毁的操炮长之外,其他人的表情都在瞬间一变了。

「不愿意,长官。」有人甚至站出来,坚定地发声,并以臣服的语气称呼官爰贵一声「长官」。

「那你们愿不愿意跟从我?」官爰贵问:「救援你们的同袍?!」

更多人出列。

「愿意!」众人齐声答应,声响震天:「长官!」

情势瞬间颠倒。

海平从这些基层炮兵的脸上看到了尊敬与服从,就像那日在海边,他看到的那名炮兵面对官爰贵时的神情,念旧着,瞻仰着。

他这才意识到,官爰贵会从炮兵队上退下来,并不是如有人毁谤的,或如他所坦白的,只因自己是个怯弱无能、无法面对死亡的人,他想更多时候,应该是有人——且绝不是这些在前线卖命的小兵员,而是那些有了一官半职、时时刻刻都想守着自己的「鸡肋」的人,在忌惮他的势力与威望,而巧立了各种名目,迫使他这只大鸟,不得不折翼。

一声令下,炮员纷纷就定位。

「你们!你们——」那操炮长气得跳脚,说不出话。

「你退下吧。」官爰贵冷冷地说:「躲到一边去,眼不见为净。」

他看着那操炮长,也望向了海平。

然后,他潇洒地一笑,说:「责任,由我来扛。」

04.绝不修正的炮令

人人都说官爰贵所操的炮极准,海平这次真正见识到了。就像他这个人平时的举止一样,从容,淡定,却又步步到位,炮弹交到他手上,没有一丝浪费。

他每下一道口令,炮员们随即答和,声音没有任何不齐的参差。

「甲级射击任务,预备——」

「甲级射击任务,预备!」全员唱和。

「填药。」

「填药!」填炮手跟唱。

「右后转,南,两步。左前转,东,三步。校准答数!」

「右后转,南,两步。到!」右后转炮手将火炮的后轮往后转了两步刻度后,校准答数。

「左前转,东,三步。到!」左前转炮手亦迅速地将前轮向右转出三步刻度,校准答数。

「射角仰参与陆,校准答数!」

右看炮奋力地转动辘轳,抬升炮身达到了指定仰角。「射角仰参与陆,到!」

一切俱就定位。

「射击!」

「射击——」

轰隆一声,整窟洞撼然震动。海平和几个较不熟练炮务的兵员都被震退了几步。但官爰贵却始终板直着腰身,悍然挺立。

而全体兵员没有喘息,下一炮紧接着,跟着时间赛跑。

「第二炮预备!」

「第二炮预备——填炮手二进就位!」

海平也跟着帮忙搬运火药。同他一起运火药箱的炮员笑出一骨子兴奋。「真没想到我们还可以在他手下操炮哩。」

「你知道吗?别角我不敢说,可单就这东角来比,没有一个操炮长可以像他一样,不修改炮令,一次就到位的!」

「马的,带我们打那些死鸢军的,为何就不是他?」

海平听着,想起之前那跟他干架的炮兵,将官爰贵辱作娘儿们,现在想来,那声音竟有些恍恍糊糊而不真实了。最真实的,反而是在这最前线、最基层、最紧绷的据点中,仍能笑骂出的一腔斗智。

他这时才深切地明白,炮,处处维系着这孤岛的生命,口令一旦出口,就没有修正的余地。一旦修正,就有迟疑,若有迟疑,大伙必死无疑。

官爰贵很清楚,他虽害怕死亡,但他也曾勇敢为自己与部属们抗拒死亡,所以他才能做到炮员们所崇拜的这等标的。

一起,好好活着。

要好好保护自己。

要平平安安的,答应我。

海平的心里也被莫名亢奋的情绪填得满满的。原来,他这些日子,甚至是更早前尚未认识官爰贵的日子,自己一直是被这样强大的人保护着。

后来,只见在精准口令下击出的一发又一发炮弹,正一步步地转移了补勤舰的航向,却连激起的浪花也没波及到船身。

接着,炮口继续抬升,又朝更远处连续击发。

本来惶惶不解的补勤舰终于读懂了暗示,便遵循指令,往炮火落处航去。

此时这台炮就像茫茫大海中的罗盘或灯塔,为这艘补勤舰指引出了一条安全归家的航道。

海平的疯狂想法,在官爰贵的执行下,完全奏效。

05.鸢人的进击

船舰转向,计划奏效,据点上下欢欣鼓舞,士气高涨。海平也觉得心头松了些什么,过度紧绷的四肢反因一时的松懈而有些软瘫无力了,许多人也都如此。

但官爰贵的表情依旧严肃。

「收炮!」他呼喝:「收炮!快——」

大伙一愣,这才想起外头正飞着什么,赶紧放低炮身,用牵绳将炮车拉离射击口。海平与其他战情室的兵员也上前帮忙。

就在这么眨眼的瞬间——

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洒在海平颈后。

接着是旁人的尖叫,又后来是一记高亢的鸣啼,盖过这一切属于人的声音。

海平回头一看,站在他后头拉炮的炮兵,没了头,颈脉的血柱像泉水一样。他的头,在那只攀在射击口上的鸢人的尖喙里。

海平一时愣住了,任着其他逃命的炮兵推挤。此时鸢人下颚一收,咬碎了那颗头颅,又缩起了大翅,整个身驱灵巧地钻进了射击洞,偏往人多的地方攫。只见它前肢一伸,那人就像挂勾上的牲畜肉一样吊着,另一爪再勾上去,臂膀再轻轻一展,一条生命就在这双爪下四分五裂——

这是海平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鸢人。他看到鸢人有着人的躯体,四肢像猿猴似的灵活,只是背后生了大翅、通身敷了白羽、颈上挂着一颗鸢头、鸢头上的嘴利如勾刃,但——为什么是白羽?海平恍恍地想,那么圣洁的白羽,瞧那人血沾在上头,吃人的罪恶裸露得多么明显!当鸢人回归人身时,他们不会感到恶心?还是他们早已失去人心去感受这一切野兽行径的残忍……

其他鸢人也纷纷盘旋而降、聚在射击口外,准备进来大开杀戒。官爰贵不逃,反而挤开逃乱的人潮,从火药箱搜出专用来封口断路的火药球,上了火,就往射击口掷去。轰地一声,口缘的碎石整片坍落,洞穴顿时一黑,也阻绝了那批鸢人的进击。

那早进洞的鸢人被困住了,一慌,竟就在黑暗中横冲直撞起来,眼看那莽撞的影子就要扑上官爰贵的方向,海平不知何来的力量,竟爬起身来、猛勇地撞上去,和鸢人一块滚进了乱石的角落中。

那鸢人气愤地鸣叫,虽看不清眼前,可它一感觉到有人的体温,它的利爪、尖喙就胡乱齐下,海平再怎么藉黑暗遮蔽,也无法在这番乱刀下全身而退,有一爪甚至穿过他的腰腹,痛得他大声惨叫——

官爰贵听得心都凉了一截。

「点灯!」他大吼:「全部点灯——」

炮兵们全拿起了备用的火炬,极有默契地同时燃起,洞内顿时乍亮,刺得那鸢人的眼壳不由得紧闭,好保护它最脆弱的眼睛。

而官爰贵这时早已上好了三只火铳,光一亮,就朝那鸢人的胸口迅猛地击出一发。

鸢人被火铳的冲击力震离了海平,但不够远,官爰贵几乎不顾自身安危,又趋近几步,再朝它击发两枪,鸢人不断后退,它还没站稳,甚至不及意识到自己被什么武器击中,官爰贵又填好了一只新火铳,冷着眼、寒着面,毫不留情地朝它的头壳——再发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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