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X光片是钥匙?
安玛莉把它抽出来,迎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试图找出端倪——但她只看得懂那黑漆漆的片子,似乎是一个人的头颅X光片,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实在不懂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要透过这颗脑袋的特写,告诉她,因为这个丑闻,有人的脑袋即将不保了吗?
这该不会又是对我和爹爹的挑衅与嘲讽?无聊透顶。
重新将X光片放回牛皮纸袋,随手扔到后座上,安玛莉有些火大地坐上自己的车,踏上返家的路途。
17.信任?
「你真的无可避免,非在安玛莉小姐的面前,暴露您的医师身份吗?欧阳医师。」
少年静穆的神情、一本正经的口气,不像是在询问真相。更像是心中早已有了定见的法官,在敲下审判之槌前,宽宏大量地给犯人最后一次,坦白从宽的忏悔机会。
英治微笑了下。
少年眉头微蹙,深咖啡色的瞳孔,狐疑地往左右两侧来回动了动。大概是想从其他人——夏寰或康厄安的表情,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用来解读英治的笑脸背后有何意涵。
但,显然他一无所获。因为数秒钟后,他轻咳了一声,藉此重整思绪。那双相对于他的年纪,盛满谨慎与心细如发的眼珠,再度绕回到英治的脸庞上。
「请问我的话有哪一点,让你觉得好笑?」拘谨,态度傲慢地问。
摇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好笑。」
「但……你笑了。」
「没错,我是笑了。」英治没有点出他的「但是」很令人无言。「当你听到婴儿哇哇大哭的时候,难道意味着他一定很伤心?很可能他不伤心,只是尿布湿了而已。」
「你最好不要抓潘辛的语病,欧阳医师。」方才被夏寰惹毛的沛可,插入他们两人之间,余怒未消撇唇说道:「他非常地一板一眼,一旦有疑问,不追查个水落石出,他是不会罢休的。在你也许只是随便说说的无心之语,但是他会当真……他会吹毛求疵、龟毛到令人抓狂地卯起来当真,到你会后悔自己说出那些话的地步。」
「多谢你的『建议』。」英治一顿,「或者我该说是『警告』?」
「两者都是。」沛可甜甜一笑。「不客气。」
视线回到潘辛身上。英治提醒自己,无论这些自称是监察员、监察长的少年们有什么样的家庭背景,或是言谈间显得多么老成持重,俨然早已经把自己视为这个成人世界中的一份子,甚至认为自己是运筹帷幄整个地球村的重要角色,但他们依然是「未成年少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笑』……」英治延续着前面的话题,微笑地说:「我也不知道。你的问题,让我不自觉的想拉开唇角。这样算是答案吗?」
潘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英治猜测他的「无言」,等于「继续说下去」,所以英治再道:「其实除了笑,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们什么答案了。很明显的,之前你们说监察员只是『监督』,是从旁辅助、确认一切顺利进行的角色——并不是真的。那么我们之间也不必再沟通了。你们想怎么处置我们,尽管去做吧。」摆出要杀、要剐,随便你们的态度作结尾。
沛可张大嘴,「哇噢,你不能给我们下最后通牒,欧阳医师。我们手中有你们的把柄,不是你们手中握有我们的把柄。」
「我只是想替你们这些小朋友,省点力气。」一样要撕破脸,谁握有谁的把柄,根本无关紧要。
「你用年龄来攻击我们?这不公平。」
「沛可,你安静一点,先让我厘清一下状况。」潘辛跨一步上前。「你认为我们对你的质疑,超出了我们应该监督的范围吗?欧阳医师。」
「承认吧,你们做的不是监督,是监视。」
英治直视着潘辛的棕眼,单刀直入地说:
「在监察会议上,我曾经对你们每个人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观念,说你们网罗我的事行不通。那时候你们向我保证这不会是个问题,但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彻底证明了我的观点。」
英治与夏寰交换了个眼神,取得他「随你高兴」的默认许可,再回到黑发褐肤少年的身上。
「我们这就离开『耗室F』,再见。」
「哇喔,你们不能说走人就走人。吉翁!」
沛可手指一指大门,金发少年立刻摇摇摆摆着他的巨足,整个人移动到大门前方,堵住出口。
虽然在打架攻击时,不够俐落的动作,让身材巨大的少年占不了夏寰的上风。但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堵在唯一的出路上,动也不动的时候,夏寰想要将他移走,也不是容易的事。
「请你再等一下,欧阳医师。」
潘辛神情凝重地开口说:
「无风不起浪。你认为我们对你的质疑是不公平的,那么就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要送X光片给安玛莉,破坏我们对贝内德氏的承诺呢?我不懂,这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X光片?什么X光片。」
「安玛莉手中有贝内德氏的脑部X光片。这是他的秘书范里奥告诉我们的。他打电话抱怨我们随意让资料外流,辜负了总理对我们的信任。」
「我不知道什么X光片,我并没有给她那样东西。」
「……但……你刚才没有否认?」
「我没有否认,安玛莉知道了我是医师的身份。我以为你们透过窃听已经听到了一切的来龙去脉。我只是不懂,既然你们不相信我的判断,认为我是故意泄漏身份的,何必来询问我那是不是必要之举。」
「假使不是你把X光片交给安玛莉小姐的,她从哪里取得它?」
这一点,彻底无辜的英治,同样毫无头绪。
不过看样子安玛莉小姐的「运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好,是非常地好……好到启人疑窦,怀疑她拥有不止一位的「守护天使」。即使是无巧不成书,一本书中若发生太多的巧合,也很难令人信服呀。
「为什么不去问安玛莉呢?」
夏寰朗声说道:「比起在这边猜疑,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当事人不是最清楚的?你们不方便问的话,我去问她。——让开,小伙子。」
「哈,我看你是想趁机逃跑吧。」
「哪里来的吉娃娃,汪汪汪地叫,吵死人了。」
他们俩个不会又要吵起来了吧?英治对吉娃娃大战獒犬的戏码,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不必打草惊蛇。」
可是这一回潘辛没有给他们两个继续抬杠的机会,明快地说:「她手中虽有X光片,可是昨夜到现在,她还没有到医院去求证。所以我们还有机会弥补……我已经请范皮奥将总理的行程全部搁下,立刻带他过来进行手术。」
什么?这太快了。才刚检查完,况且总理说他还想考虑……。英治抬眸,抿紧唇,凝视着少年。
「你取得总理的同意了吗?」
潘辛没有正面回答英治,眼神还回避与他接触,说:「没有时间耽搁了,请你马上去为手术进行准备。」
「没有术前同意书,我不会为他手术的。」
「干么要同意书?你又不会再吃上官司——我是说,对你这样一个通缉中的人,法律上同不同意有差别吗?」沛可轻佻地说。
没有取得他的同意,就在他身上动刀,和杀人、伤人有何分别?英治绷起脸,冷声道:「没有同意书,就没有手术。」
始终沉默的康厄安,出面点头道:「同意书,一定会有。请你先去作准备吧,欧阳医师。不要忘了,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你是为了救人才进入耗室F,那就请你救救首相吧。」
此刻,英治也只有选择相信康厄安的话了……压下不安嚷嚷的直觉,他转身前往诊疗室。
18.不是朋友
夏寰目送英治进入诊疗室,抓了抓后脑勺,再次抬脚往大门前进。
「慢着,你想去哪里?」
沛可也再次拦阻在门前,满脸戒备。
「……」夏寰压低了眉头,抿紧的唇拉成了一直线,离目露凶光只有一步之遥的不爽眼神,瞅着少年的脸。
「你想对我施加压力?没用、没用。你不过是一只被拔光了虎须的大猫,而且为了逃避追捕的猎人,离乡背井舍弃了自己的地盘。没有了听你使唤的喽罗,没了呼风唤雨的势力,现在的你什么也不是。」
见夏寰没回嘴,沛可嚣张地抬起下颚,继续说道:
「怎么了?沦为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黄毛小子的口中笑柄,你很怒吧?很想朝我发火、很想动手扁人吧?是不是。」
沛可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甜笑说:
「来呀,我可是个完美的天主教徒,不必等你动手,我自己就送上脸颊,让你打。……哈哈。不过我敢打赌,你不敢这么做的,现在的你只能吞下去。那我给你十秒钟好了,在这十秒钟内你打我的话,我『保证』不找你算帐。」
始终保持沉默的夏寰,蓦地捧腹大笑。
沛可不齿地打量着他狂笑的举动。「唷,该不会我讲的话对一个欧吉桑来说太残酷,你是被我气疯了吗?」
「呵呵呵……」笑声渐歇,夏寰揩了揩眼角。「既然我是个这么没能力又愚蠢的老头子,你还千方百计、冷嘲加热讽地,只为了阻止我出这道大门,不是很搞笑吗?」
沛可红了耳根,恼羞地咬一咬牙。莫非……莫非这家伙是故意阴沉着一张脸,制造出他居于颓势的陷阱,好引诱自己得意忘形?没想到这家伙一副没长脑袋的模样,心肠竟如此阴险?
夏寰挑挑眉,洋洋得意的表情俨然说着:想与我作对?你还得再多锻链上一百年呢!——轻易地推开已经没有立场阻止的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耗室F的大门。
「沛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感情用事。」
蹙眉,浅橄榄肤色的黑发少年,以上对下的口吻,训斥着呆楞在面前的金发美少年。
「知道了。」嘟囔。
「知道,也要做到呀。」
「潘辛!」沛可懊恼地抬起脸,冲着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但言行举止已经颇有成年人风范的少年,大吼一声:「就跟你说我知道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烦我了。」
不待潘辛回覆,沛可掉头走出门外,一向紧追着自己哥哥不放的高大少年也慌张地朝潘辛点个头,急急忙忙地跟上前去。
好一出闹剧。
潘辛知道将责任堆在沛可头上,并不公平。对方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即使对手不是骄纵任性的沛可,潘辛猜想那人一样能找出将他们这些监察员玩弄在掌心里的手段。
这不是潘辛的凭空猜测,而是潘辛观察了方才他和沛可的互动,得到的初步结论。
那个男人,那个名叫夏寰的男人,是个特大号的烫手山芋。
当初他们认为自己应付得了,而决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谁能想像才过没多久,越来越显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往后他们将不停地为这个错误决定付出代价、收拾善后,直到有一天再也受不了,在停损点喊停一切为止。
可是现在潘辛只能先暂不去管它——一次处理一个问题。千万不可以高估自己的力量,以为能够同时应付好几个状况,那往往会搞到自己心力交瘁,结果每件事都被搞砸。
「我相信沛可少爷是个聪明人,等他冷静下来,弄清楚自己输在哪一点之后,必定记取今日的教训。您不必为他担心。」
潘辛回头,迎上康厄安沉稳微笑的双瞳。
「我看起来像是在担心他吗?」歪着头,不解地反问。
康厄安笑容里多了一抹苦涩。「抱歉,我僭越了。」
「我并没有担心他能不能记取教训……应该说,他不能在此记取教训,未来也是由他的家族承担损失,不是竞争对手的我。至于我自己,今天他扯后腿的情况,已经够让我下定决心,不会再给他下一次拖累大家的机会。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为什么康叔你会认为我在担心他呢?」不疾不徐地说完,潘辛绕回脑中未解开的困惑。
「纯粹是我个人的错误解读罢了。我以为两位少爷是朋友,朋友为彼此担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没想到……不,没甚么,请潘辛少爷把我的胡言乱语忘掉。」
接受他的提案,潘辛颔首,言归正传。
「请你先去确认,总理还要多久才会抵达。还有……联络一下他的秘书,先取得总理妻子的签名样式。万一总理不愿意签署同意书,就采取备案。」
所谓的备案,也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计划,就是伪造总理妻子的签名,弄一份开刀同意书。假使总理在接受手术之后,打算追究是谁签署了手术同意书的话,只要给他看看自己老婆的签名,必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是。我这就去进行。」
「还有一件事,康叔。」潘辛叫住了转头要走的中年绅士。「我和沛可,不是朋友。这点,请你不要搞错了。」
「……是。我记住了。还有其他吩咐吗?潘辛少爷。」康厄安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神情,笑问。
摇摇头,潘辛挥个手让他去忙。
是的。他和沛可、吉翁认识很久了。不止是沛可,沛可所出生的国度,整个大英帝国的社交圈内,有许多潘辛家族熟悉的政商名流,大家都像「朋友」一样。
这是因为潘辛的母国,一度曾为日不落国的殖民地,在那段交织着金钱、血泪的历史里面,也缔结了两国社交圈紧密结合的因缘。
说好听一点是西方潮流的新颖风气,替他们传统停滞的上流阶级注入了新元素,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一种文化入侵——过去思想保守、僵化的贵族阶层,曾几何时不再拘泥于家庭教师与私塾的教育方式,为了让孩子摆脱野蛮、没教养的乡下贵族形象,纷纷将孩子送往欧洲求学,拓展视野与人脉,更重要的是打入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在潘辛祖父、曾祖父的年代,光是想要「打入社交圈」,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纵使在国内他们家族地位崇高,但是当时仰欧美鼻息而活的社交圈,几乎没有异色人种活跃的空间。
尽管艰辛、困难,物换星移、时光流转,石油、资源战争下的世界,再度有了转变,现在肤色已不再是问题。
如今他们家族出入任何社交圈都毫无障碍,且深受欢迎。但是潘辛觉得自己和祖父、曾祖父的距离并不遥远,纵使自己身边环绕着一堆人,他在那堆人里面依然是「一个人」。
潘辛一直没有忘记,五年前,十二岁的自己即将出发到英国求学的时候,父亲曾经告诉他的话。
「你要作大家的朋友,可是不要认为大家都是你的朋友,潘辛。」
这句乍听很矛盾的话,在潘辛求学的过程中渐渐显现出它的真理。潘辛相信不止是自己,许多他的同学……甚至是F基金会里面的同侪,大家也一定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利益一致的时候,大家都是朋友。一旦利益不一致的话……
手机响了,打断了潘辛的思绪。他接起电话,听见彼端报告着总理即将抵达的情报,说声「辛苦了。」便挂断电话。
他没有向康厄安打招呼,自行走出了耗室F的大门。
他必须在总理到达前,先一步离开。因为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成年人,会容忍一群「无法无天的混蛋青少年」躲在幕后对他的病情指指点点——即使这些指点能够救他们的命,他们的自尊也不会允许。
这逻辑很奇怪,对吧?
「真相」又不是成年人发明的,谁规定未成年人无法发现「真相」?可是许多年长者总有偏见,认为自己懂得最多,自己的判断最是正确。
不过潘辛一点都不想挑战,或推翻这个奇怪的逻辑。因为,换成哪一天自己年老了,潘辛也不会想被未成年的自己骑在头上。
当事情牵扯到情感的时候,逻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
潘辛早熟地叹口气,这也是等一下他必须先安抚好沛可,才能对他晓以大义,请他先回基金会总部休息,而不是直接开口叫沛可滚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