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我有几句话要和琳晴单独说。”
“有什么话当我面儿不能说么?”
周天赐分毫不让鲍聿卿却是知情心切,“东铭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你要是早说了,我也用不着今天再问。”
周天赐料到西洋镜终有拆穿的一天,不过,终究是理亏不得不让,“好,半个钟头。”挥手吩咐,“都出去。”他经过鲍琳晴的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想知道你东铭哥哥最后说了什么就小心点说话。”也不避讳让鲍聿卿看到,甩袖而去。
人走光了,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鲍聿卿给自己搬了把椅子,看来东铭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而不是南京不知道,胃里猛一阵痉挛似的跳痛,鲍聿卿苦笑一下,天赐不马上告知自己的考虑也未尝没有道理。
“琳晴,那些话都是他吓唬你才故意说的,”琳晴怔怔地不回神,鲍聿卿柔声道,“有大哥在你怕什么。这么些年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一开口准得罪人。咱们家大院子大,小时候你哥哥可是没少为了你跟我打架。”
那个院子那些人,如今都是怎么样了呢?
眉间痛楚更甚,鲍聿卿语气诚迫,“琳晴,我也是你哥哥,沈变时我在积水潭住院,疏忽职守是我有错,但是你先告诉我,那晚,家里发生了什么。”
鲍琳晴听到这一个家字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大哥,那天晚上,奉天的天都红了……”
满城的火光,徒劳的抵抗,惨不忍睹和家破人亡。
鲍琳晴呜咽述说,家园沥血,乡客断肠,从沈变事发当晚说到山东会战之后,鲍东铭的殚精支撑和竭虑周旋。
“东铭哥哥一直按着大哥的命令,山东会战投入的是东北最精锐的部队,代价是十损九伤。国联会议,哥哥特别派了最了解当时家里状况的孙温赣前往,这一去,就再也音信全无。”
沈变前的鲍东铭每日不知道要问多少次:有没有南京的电报。
鲍琳晴亲见那种彷徨无策的穷途末路,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疼痛,那个无路的困兽就正是她的亲哥哥。
“我问哥哥为什么不直接给南京拍电报?哥哥说……”转眉竖目,一双水目满含着职责,“哥哥说南京有你在,家里的事情你知道,你都知道,你最知道,不用多说,南京如果能帮忙就一定会帮。”
琳晴一边说,鲍聿卿一边估算时间,彼时,东北在苦苦等待,而北平,却是何等的风光逍遥。
不用多说,南京能帮就一定会帮。
南京有哥哥。
仿佛一只锥子戳进了心里……
紫禁城、什刹海、大沽口、雁门关,曾经一幕一幕的欢颜现在想来触目到惊心,鲍聿卿呀鲍聿卿,山河无恙?扬眉吐气?你生日快乐的时候可还有一分心思记起东北那双迫切期待的眼睛,记得那个一心等着你依靠你的弟弟?
亏东铭,还那么相信你!
“我刚回到奉天就去看了爸爸,也代妈妈看了看舅舅,东铭哥哥说舅舅原本不会葬在将军林,是你出面才找了这么块好地方,他让我有机会要谢谢你。”
“大哥,谢谢你。”鲍琳晴鞠躬行礼,抬起的目光是冰冷的。
“琳晴……”
“大哥,舅舅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不必在意,真的不必。”
鲍聿卿知道琳晴从小在外国长大对于传统的忌讳礼数并不遵循,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况且琳晴小的时候与舅舅的感情是非常好的。
身体不适的反应频频提醒,这种情况下他真的判断不出琳晴到底是用什么心态在说这些话。
“琳晴,你不要这么说话,起码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也许到底是家人,也许正是在这家遭大变的关头,鲍聿卿商量的语气带着一分恳求,“也许你不觉得有什么,但你是我妹妹,你这样对我说话,我听了非常难受。”
示弱的语气,央求的态度,这是大哥会说的话?鲍琳晴简直难以置信!
她的大哥是个什么人物,骄子天纵睥睨笑傲,仗着父亲爱惜到头发尖儿的宠纵,真是要风得风唤雨来雨。身体不好母亲早逝,东北王帅府里的鲍聿卿是个不折不扣的玉质公子,无啄无饰秀雅天成还带着一分不可磕碰的娇贵。
正如那句家大院子大,鲍琳晴童年的记忆真是精彩绚烂。本来就不好相与再加上嫡庶之别,孩子脾气是沾火就着,哪里是“哥哥为了自己和他打架”,分明是“看不惯那个总被父亲偏袒的嚣张孩子。”
琳晴回过神,看见大哥鲍聿卿站起身,神情非常不对。
“当年你舅舅是因为杨雨霆的烟土案受到牵连,杨雨霆牺牲了他,你舅舅虽然有错,但也在我一味比追关东军,整军经武求好心切,用了最极端的方法,他安眠在将军林是应该的。至于你的母亲,当初我私炸日占铁路惹怒父帅,父亲雷霆愤怒和府上下无人敢与答言,是谁在为我周旋说话鲍聿卿识得好歹不敢忘记,知恩不报我欠她一个交代。”
鲍聿卿语速很快,情绪起伏,鲍琳晴不知他病况却也看得出这绝非善兆,想要阻拦却见鲍聿卿猛然看向自己,但那目光不知是失神涣散还是看着别处。
“以前的事情,或对或错,都是我为奉天计,为东北计。日人窥伺东北久矣,屠刀悬头怎可稍待,彼之残暴狡诈更胜豺狼,他意为刀俎,我绝不可为鱼肉。统编军政,俯拾人心,封疆守土,保境安民,鲍聿卿所作所为不求见谅于人只为无愧于心……”
讲及此,鲍琳晴发现大哥的眼光又落到了自己身上,那晶莹剔透的眸子一瞬间就颓然无光。
“请相信我确实做过了努力,”那声音弱了下来,那说话的人仿佛燃尽了光辉,“虽然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徒劳无用的。”
悄然熄灭。
鲍琳晴心中一紧,“大哥,你不要……”
话未径,却是周天赐在门外的叫喊打断,“聿卿,时间到了!”那急迫的拍着门,竟似有所觉。
“噗”
鲍琳晴闻声回头去看,鲜血已经淋漓一地。
“哥,你怎么了?”亲人才刚失去,鲍琳晴猛然再见这骇人的一幕,着实从心里恐惧,扶住
摇摇欲坠的鲍聿卿,她反射的就要喊“门没锁”,周天赐此刻就在外面!
“咳咳,琳晴。”看出她的打算,鲍聿卿赶忙阻止,同时扬声,“天赐,不要现在进来好么。”
十足的请求,甚至是哀求。鲍琳晴听了都掉出了泪水,何况门外的周天赐。
这样的一句话,付出的又是鲜血的代价。
“哥,你干什么,让他们进来,让他来看看你。”
鲍聿卿被妹妹扶着坐下来,摊开的掌心满是鲜血,“不用,没事……”
“什么没事,这叫没事。”
妹妹的眼泪掉在他染血的掌心,鲍聿卿抬了抬手,发现竟然毫无力气,只好用没沾血的另一支手握住她手腕,勉强笑道,“哭什么,吓着你了。”
鲍琳晴看出大哥想怎样,蹲下身来仰头哭道,“你还笑!怎么了,这都是怎么了!东铭哥哥怎么了,你又怎么了,舅舅、爸爸,奉天、东北,我们的国家这是怎么了!”
鲍聿卿黑眸中闪过一抹义无反顾的决绝,谁也没有怎么,这一切的元凶只有一个不是么!
“哥,你别硬撑了,你这个样子还想怎么样?”
被喊回注意力,鲍聿卿摸了摸妹妹的头安慰,“琳晴,有的事情你不知道,其实远没你看到的这么严重,”思忖着如何让妹妹安心,鲍聿卿斟酌着用词,“记得我跟你说我在积水潭住院?我只是病了,养一养就好了。”
鲍琳晴半信半疑,盯着那触目的鲜红不放,“什么病?”
“极性胃出血。你在国外念医科,这点常识有吧。”
鲍聿卿没有骗人,这种病确实只要静养就能痊愈,鲍琳晴闻言秀目松动,的确,极性胃出血的症状吓人但并非顽症。
然,这种病发病时一次比一次凶险,如果忽视调养不做休息,患者血气亏耗得不到补充很容易脱水进而产生深度昏迷,金石难进也是生死一线惊险万状。
“那你要好好休息。”
鲍聿卿无语,这什么语气,完全无视辈分年纪。
“好了琳晴,看看你这脸花的可不能看了,待会儿还有人进来,去拿水洗洗。”
顺着哥哥手势,鲍琳晴看到会议室一角的盥洗池,随即会意。
会议室一地狼籍,鲍聿卿满身狼狈,门外还等着周天赐和一群有的没的。
“好,我去,”才答应了就听鲍聿卿又说,“等会儿开了门,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真是不容商量的让人不悦,鲍琳晴暗暗道,“走这么多脑子,动这么多心思,早晚老了。”却没料到鲍聿卿略带沉怒的声音从背后追上,“你说谁老了?”
鲍琳晴头皮一麻,吐吐舌头再不敢多说。
还说不老,大哥你都跟爹一个架势了。
看着鲍琳晴秀气的缩背动作,鲍聿卿知道这个鬼灵精妹妹嘴上不讲心里不知道又说什么了。
她聪慧得很多话不用言明就能了悟,这一点,和东铭非常像。
东铭……
以手背狠狠蹭掉唇边的鲜血,鲍聿卿收起了对着妹妹才会有的宠溺笑容,眼底燃起一抹仇恨的炽焰。
第六十三章
周天赐总觉得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国务院会客厅的门一开一关,他也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仿佛看着不全的擒拿套路,他缺了一式。
偏头看了看同车的这个初来北平的鲍家玻璃小姑娘,不得不承认,真是很厉害。
“他说让我去拿什么?”
“配枪。”鲍琳晴将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过,“袖珍左轮,0.44英寸M1847式,我哥哥爱枪,他最喜欢‘六响子’你不知道么?周天赐,你要问我几遍才能记住。”
“呵,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周天赐不觉笑了,“琳晴是吧,你知不知道,当着外人你哥哥都得敬我一声周总座,你这个‘聿卿的妹妹’倒是对我呼来喝去。”
那是我大哥不跟你一般见识!
很想这样顶回去,鲍琳晴到了嘴边的话却生生顿住,周天赐磁沉的声音在隔音很好的车厢里低低地想起。
“配枪也好,看房子也好,怎么都好,只要他能好好休息。自从沈变发生,他从没睡得这样安稳”想起行政院休息室的床上,那个人沉沉睡着的样子,周天赐单是看到就满足到笑了,收回神思,继而说道,“还好你来了,到底你和他是一家人。”
那样深刻至骨的笑容,鲍琳晴有点移不开目光。
说实话,她不喜欢周天赐。童年的记忆容易模糊但她还是隐约知道周天赐的父亲和自己爹爹的不快,后来母亲来找在国外念书的自己,讲起整军经武也提到过这个借着和大哥的私交水涨船高的周将军。
这一次亲见,周天赐让人看不透的眼睛浓黑总是多过清明,这样的人绝非善类。何况,东铭哥哥说过,周天赐发迹的故事简直迅速的像个传说,能成为这种“奇迹”的人,绝非一条正路走到黑,必要时为达目的不计手段。
不过,他对大哥到真是极好的。尤其是想到这所谓的“观府”不过是大哥想要支开周天赐的托词而矣。
支开?为什么要只开呢?
行政院到顺承王府不远的距离一行即到,汽车一停,鲍琳晴停止疑惑。
“这里就是我和聿卿住的地方,既然是他特别提出来,这导游我很荣幸。请吧,琳晴小姐。”
顺承王府倒是不大,房子嘛,能出奇到哪里。但是周天赐一路指指讲讲,鲍琳晴也就跟着听着。哪里用餐,哪里会客,哪里品茶,哪里读报……开始还算中规中举,可是后面越来越不像话!
“诺,就是那个桌子,你哥哥跟我下棋我就从没赢过。”
“这儿,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应该多洗温泉,有好处的,有好处的。”
“床在这里,怎么样,大吧?一床被子,一个枕头。”
“啊啊,奇怪怎么只有一张椅子?你哥哥在我面前只有做椅子扶手的份儿!”
“周总座,”鲍琳晴忍无可忍的打断,“我再说一遍,你说的那是我大哥。还有,你到底在兴奋什么?”
鲍琳晴可算是在国外长大,说完了这句话,看着周天赐目光不耐中多了一分若有所思。
顺承王府对周天赐来说是个太好的地方,没有过去没有曾经,没有执令当家没有颠簸亡命,没有分歧冲突没有暗流汹涌,只有他和他,他叫周天赐,他叫鲍聿卿。那一个月朝夕相处的时光仿佛凝固在这里,安宁如缓弛细水,长流不绝的隽永。这一份淡泊宁静每每让他流连珍惜沉醉忘返。
于是心中计较顺承王府离行政院距离很近,聿卿也真是好不容易才能有个机会好好睡睡,不如就让他多歇一歇。
鲍琳晴走走观观觉得能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再看周天赐更是懒散,配枪的事情也不主动提,反倒扭开了广播自己在椅子上看报纸。大哥交代她的就是不让他回去,他不主动说回去她心里一百个乐意。
然而,这阳光午后未免太过静寂,周天赐一杯茶水就能一脸享受的样子她可做不到,秀美玉目看腻了书本报纸纤纤细指开始播调桌上的半导体。
悠缓的音乐被一阵兹啦兹啦的噪声取代,周天赐看鲍琳晴调台简直就像在给钟表上弦,开始还能忍后来就看不下去了,要知道这件古董级收音机聿卿可是宝贝得很的。
“你……”还没开口,收音机里好像突然传出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鲍琳晴播得甚快,周天赐没有听清,“停下,别再拨了,你刚才调的哪个台马上拨回去。”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脸色不善,鲍琳晴倒是能理解,周天赐官这么大,说一不二习惯了很难有副好脾气,山不转水转,我给你拨回去就是。
“自沈变发生至今,国土沦胥,民众丧生,损失之大,几难数计。本赖国联,冀以正义主张,公理实现,奈何彼穷寇豺狼,撕毁约书无视承诺,公然犯进凶焰日张。余守土无方,无颜国人,惟愿许身为国,勿计其他,倘一息尚存,誓必与之周旋。然大敌当前,愿与共勉,御辱决心,誓当不二,大义所在,绝不后人……”
没前没后的广播到底播的是什么内容周天赐不知道甚至不想知道,但是正说话的这个声音他怎么都不可能听错!
“守土无方,无颜国人”、“一息尚存,誓与周旋”、“大义所在,绝不后人”
鲍聿卿说得句句恳切,周天赐听得却是字字心惊,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收音机还在播放,一贯清澈好听此刻决心如铁的声音,周天赐眸子里漾起浓墨,“你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鲍琳晴听到这些“许身为国”,“勿计其他”的话也是震惊,站起身直直的走到一进门她就早已看好的抽屉前,伸手拉开。
然而,抽屉里又怎么会有那把“本该在此”的袖珍左轮。
“他告诉我在这儿的,言而无信,他堂堂一国副座,怎么能这样骗我!”
太轻信了,以至于鲍琳晴根本就没想过会有抽屉,没手枪。
然而又怎么会怀疑呢,要知道,说这话的人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