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下——陵小路
陵小路  发于:2014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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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吴馨毓弓起手指在书房的雕花红木门上敲了几下,她知道天赐听得出是她,等了等,推门而入。

室内的温度被调的很高,拉着窗帘开着灯,屋里安静的只有钟表滴答滴答的走时声。

吴馨毓走到书房里放着的贵妃椅旁,这张椅子本来是给周天赐看公文时休息用的,现在躺在上面的是鲍聿卿。

吴馨毓先没有和周天赐说话,只是站近了细细看着闭着眼睛的鲍聿卿。

和记忆中那个与自己共舞的司令形象差别很大,那一双透亮却不容易亲近的眼睛闭上,眼前这张缺少血色而使轮廓显得分外柔和的容颜就像个不经世事不染凡尘的孩子。

孩子?吴馨毓有点想笑,他怎么会是孩子!

心潮再怎样翻复,心中再如何委屈,吴馨毓却不得不承认,那张昏睡着的脸越是细看那夺人视线摄人心魄的俊美越是清晰的涌动,喷薄而出。

“有办法了?”

周天赐沙哑的声音,再不似从前温和宜耳,吴馨毓这才将视线看向这个她以为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他脸色灰败,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竟比真正的病人还要憔悴。

吴馨毓垂下脸,没有表情的把注射枪交给周天赐,当看到周天赐有一瞬间的犹豫,她终于无奈的笑了。她仍记得自己求他为父亲收尸时,他答应的是怎样干脆,你不是连死都不怕么?

“我在大学时认识米勒,他教的是医科,他处理过这样的临床案例,你放心吧。”

周天赐看了看手上这根钢笔形状的东西,两年的时间真的是不短,聿卿,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手紧紧攥住鲍聿卿因为打着点滴而冰凉的指尖,隔着绷带,这双手给他的感觉再不只是沾满他父亲鲜血时的触目惊心。

“他会不会再染上这个?”

“天赐,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着急,”察觉到叫他的名字还留有亲昵,但要强迫自己更加理智,“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不顾一切的救他么?壮士断腕以全质,想要活命从来都是有代价的。这个道理你比我懂,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周天赐眼光在吴馨毓秀丽的脸上停了停,确实是不着急,因为知道,他也累了!

周天赐握着鲍聿卿的手紧了紧,眼光骤然一深,跟着微微一笑,“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所以,我不着急。”

猛地倒退一步,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假的,而他跟自己说的第一句真话竟是这样伤人。

竭力忍住在眼里滚动的眼泪,吴馨毓扬起下巴,“周天赐,我不信你真想他死。米勒说这是冲门法子,他要是能挺过来就没事。”说着掏出一个小瓶,“哗啦”扔给周天赐,“一次一粒,记得打完针就吃,间隔两个小时一次。米勒已经过来了,他知道鲍聿卿是什么人,不想担这么大风险,我同意他只出主意,顺便试验!”

到最后,吴馨毓几乎是用仇恨的口气,一说完该说的,转身就走。

“吴馨毓,谢谢你。”

从背后追上来的这声音,真诚恳切,她微微驻足没有转身,“家父是生意人,我也一样,你利索点,我在客厅等你。”

等到吴馨毓黯然的身影消失在红木门后,周天赐眼前,就只剩下昏迷之中的鲍聿卿,救他性命的方法就握在自己手中,周天赐微微惊奇自己真的这么平静,他不急,一点都不急……

是两年的时间真的是太长了,还是那些拿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能解释的清的事情仍然会造成伤害,他承认,他恨过他。

两年来,那种恨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窜进心底,多少个夜晚抓挠着他的心让他不能入睡,或者噩梦不止。

他知道他,太知道了,他们了解到相互之间用不着解释,即使有了误会一时怨恨,只要平静下来就能想通,默契到根本用不着对方来告诉。

在奉天是他爹的死;在南京是鲍东铭一封来信引起的“分化东北军”。

因为知道,所以当看到父仇难报却还要跟日本人虚与委蛇的他戴着孝骑马阅兵的照片时,用不着看清他的脸也知道他坚持不住了。

犹记得那种潮水拍岸而来堤坝退无可退的忧伤和无能为力忍气吞声的痛恨。

深仇不得报,养子不如无!

这话,岂止是说他一个。

所以,写了信给他,故意不谈私情只讲公事。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一个人只带了副官就来了,出乎意料措手不及,他还是那么胆大妄为,自己仍然只能险险应对,如同在奉天一样的身不由己,心中的恨意从没这样汹涌!

欢迎的宴会,几句点到为止的交谈,一些必须要做的文章,原来他还是他的聿卿,可是,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天赐。

悔恨,到底是恨,还是悔?

不想花时间分辨,看他来的这么兴致勃勃估计也是毫无准备;其实更是因为根本没有时间来分辨,谷纵效率一流晚宴已经开始。

站在二楼的栏杆上,想看看他听到“周总司令夫人”那一刻会是什么反映,结果,却是两个人共舞的场景。

眸子几乎喷出火,虽然知道他身为九省司令又是来和南京合作,除了这样他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

可是……

什么风度,什么礼仪,聿卿,我最恨你为了东北自己怎样都能忍的样子!

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

那一次只有你我在房间是我伤你,我知道你会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就如同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你没那么脆弱不会碰碰就碎了,否则也不可能在鲍大帅走了之后挑起东北那么一个大烂摊子。

周天赐的眸光滞在鲍聿卿的脸上,那天跌坐在地上的鲍聿卿,脸色就如今天一样,太过苍白了,转过眸子,将手里的注射枪凑到眼前,你身体不对,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没有动你的东北军,在奉天,我看着你励精图治,知道那是你的心血,我敢扣住你,也就要想办法不让日本人趁虚而入动你的东北。

我想你去西郊的别墅休养身体,所以我问你住得惯么,你说多事之秋难修身养性,我知道,你要走了,谷衡的电报正好就是机会。

那一个电话是你在人前帮我演戏,你两年前就演过,你轻车熟路,你一句话就帮我搭好了台子,我不得不继续唱下去。

周天赐略微研究了一下手里的注射枪,吴馨毓已经把注射单位调好了,挽起鲍聿卿的袖子,那细瘦的胳膊和胳膊主人完全任由他摆弄的样子,周天赐心头突然狠狠一痛,就如同中央医院门前,他看见鲍聿卿空洞无物的眼神时一样。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可以让他离开南京,也许甚至能够接受他打日本人死在战场上,可是却看不得他像个木偶一样的眼神,没有灵魂。

生,你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死,我就和你一起。

将针头刺入,缓缓的推入药剂。

没有道理,就像他自己说,“他生我生,他死我死”一样,他掌握得了他的性命,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针头拔离的一刻,鲍聿卿本来安然恬静的脸上就好像浮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愁绪。

周天赐看见了。

将瓶子里的药含进嘴里,再伸手到他后颈,周天赐将昏迷不醒的鲍聿卿搂在怀中。一手拢了拢鲍聿卿身上的白色丝质睡衣的领口,另一只带着绷带的手扶着他打着点滴的腕子,调整坐姿,离开鲍聿卿胸口的手,拿过一旁温着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放下杯子,托起鲍聿卿的头,周天赐押上自己的唇,将嘴里化开的药汤喂给他。

拨开他微微张开的牙关,舌头帮着深度昏迷的他顺利的吞咽,直到感觉到他喉头上下一动。

周天赐将唇移到鲍聿卿唇边,那里留着药汤的苦涩。

再来是肉肉的人中,鼻尖,眉心,最后在额头上用力,泪水沿着周天赐消瘦的脸颊滴落,他的声音沉稳坚定,“聿卿,无论如何,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说了愿意永远做我的副司令,而我却没有留你,结果我差一点失去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是我来选,现在重新开始,我和你一起。是生是死,我喜欢的是你,只是你。”

然后,周天赐珍惜的将鲍聿卿紧紧搂在了怀里。

第四十章

客厅

吴馨毓一手握着电话,看到周天赐从楼梯上下来,加紧嘱咐,“荆湘原是谷家的地方,现在要余树生答应帮忙才行……你可以见他,关键他愿不愿意……好,就这样吧,偏劳你了。”

放下电话,吴馨毓理了理微皱的衣裙,抬头面对周天赐,“他怎么样了?”

周天赐微微诧异,随即一笑,“谢谢你。”

“不用,”吴馨毓平板的开口,“父亲留给我的南京,你不要我还想要。”

周天赐在吴馨毓示意下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倚靠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将额前凌乱的头发拂向脑后,“我还是叫你馨儿可以么?”

吴馨毓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偷偷握紧,周天赐坐在那里没有动,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她有一种被逼视的错觉,他的问话也让她心绪大乱,“怎么叫随便你。”

“好,馨儿,要我怎样,你说吧。”

吴馨毓看到周天赐将那一双深邃的眼睛调开了一点,刚才那种布满周身的压迫瞬间消散不少,她也开始敢把目光留在他两腮凹陷下巴瘦削的脸上,他憔悴了很多。

吴馨毓没有回话,低下了头。

自从接了鲍聿卿回来,他几乎没有出过书房一下,若她没有找到救鲍聿卿的法子,估计他再出来时,就是被抬出来了。

“还没有想好么?”周天赐彻底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建议一样的说,“实质一些的,最重要我给的起的。”

说完之后,仿佛自己也觉得由他来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合适,低低的笑了。

低沉笑声中不经意透露的放松引得吴馨毓抬头,这一看却让吴馨毓痴了神。这么真实生动的笑容,是她认识周天赐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周天赐常常对她笑,但她今天才知道那些笑容有多空泛。

敛住笑,周天赐曲起手臂拖着下巴,仍然不看吴馨毓,“想好了么,想要什么。”

已经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催促,吴馨毓看着周天赐的目光里有了恨意,才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就开始着急了么,即然这样你当初就不要招惹我!

“我想时间倒流。”

周天赐闻言皱了皱眉——这个任性的语气实在熟悉,然后没有办法的开口劝道,“馨儿,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管你要我怎样,我只能给你我能给的东西。你尚在守孝期间,这是全南京都知道的事情,那不是叫你周夫人,是叫你总司令夫人”

“哦?”吴馨毓冷笑一下,“周总司令这样说,父亲遭人加害横死,我因为害怕不敢一个人在房间休息,求着你哄我入睡,更是该好好谢谢你君子本色了!”铺天盖地的恨瞬间翻涌而来,想要什么,我想要你的命!

“从头到尾,你一直在骗我,”缓缓开口,细细斟酌,“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跟我说实话。”

这回周天赐抬起眼看吴馨毓了,“我答应不再骗你。馨儿,我认为你该要实质一点的东西,你要中原么?”

“那你要南京么!”吴馨毓迅速的反问,眼睛里开始有了泪水,周天赐语气里没有从前的温柔,但言语里的关心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关心,或者是同情,总之都不是她想要的,“好,周天赐,你答应我了,我问你,我要你的命你会给么!”

“原来是这样,”周天赐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将目光转向二楼书房的方向,“我欠你的还不尽,你要我的命我给你,不过现在……”

未尽的话,蕴含着担忧的目光和英俊的脸庞上凝固的不舍,即便没有那个说实话的要求,吴馨毓知道周天赐说得出就做得到,她心痛的是他嘴上毫不犹豫的交命,心心念念牵挂着的还是那个鲍聿卿!

即便到了现在,他根本就没有一丝悔意。

吴馨毓凄惶的笑笑,她当初简直是瞎了眼,可是瞎眼的不只是她!

猛地站起身,“你们早就认识,你们青梅竹马,你们彼此了解,你们想要在一起不是太容易了。是世俗观念,是伦情常理,你们离开呀!鲍梓麟不是只他一个儿子,可周将军却就你一个独子,结果怎么样,奔波亡命的只有你一个!”泪水沿着吴馨毓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滑落,视线模糊没关心,她的心是清清楚楚的,“他是给了你棋盘,可那也是灾祸!小余叔叔说,那天你没死是你命大,要是他晚到一步,你就让那群拦路劫盗的流氓砍死了,怎么还会遇到后来的我。”

那天防洪牵民的会议是余树生要她也一起参加,说是有东西让她看也有事情跟她说。要看的,其实谷衡之前的“先斩后奏”她已经算是看了个端倪,而之后,余树生跟她说,实在想不到当初那个拼着性命跟自己下棋的小子,从赤手空拳混到现在能翻云覆雨了,在他眼皮底下就把山东神不知鬼不觉的卖了。

而一如当年棋局的路数,终于也是同当年一样的结果,棋盘,他并不需要,输赢,也只是手段。

吴馨毓慢慢抹去泪水,了解,是这么痛苦,真相,也是同样伤人。

“对,我不是什么夫人不是谁的夫人,不论是谁,我永远是总司令夫人,可是天赐,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要这个,可是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你急急忙忙面子性命全不顾到底是要干什么,”好奇的探寻,当然也要有代价,凄凉一笑,纤纤细指遥指二楼书房那扇紧闭的红木门,“原来,是他的东北等不及了!”

大声的指责,却不知道是在指责执迷不悟的谁,在场的,不在场的;在南京的,或者不在南京的;身经百战的还是年纪轻轻的。

第四十一章

周天赐从鲍聿卿昏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开始,是搂着他,握着他的手,或是喂他吃药,每一下碰触他,心里都紧紧的不知溢满了什么,涨得他思绪纷繁,而吴馨毓的“指责”更是让他停不下来的想。

从鲍聿卿毫不犹豫地要了飞机准备回奉天,到他大发脾气因为误会自己动了他的东北军,再到承认看懂了自己的信,愿意用中原表明诚意只要能帮得了他的东北,还有晚宴……再之前他祝贺自己在南京就任总司令的贺电,甚至来南京之前的造反风波,他跟自己说一定会确保父亲安全的保证,以及他们在锦州的那个夜晚……

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他心里不是没有自己,却只能排在东北之后。

可是,那又怎么样!

慢慢站起来,“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他不会不管东北,可我并不需要南京。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料不到,但是我试过放弃……结果,如同他不能放弃东北,而我不能放弃他,从头到尾,我们要的就不是一样东西。”

真相就在眼前,伤人到能够刹那白头,可吴馨毓仍然不愿意认输,恍恍惚惚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有什么好?难道就因为,他是个男人么?”

“跟这个没有一点关系,”周天赐目光随之一锐,看到吴馨毓泪眼婆娑转而说,“但你不放弃的样子倒真像他。”而他和聿卿之间,怎容得外人置喙,语气一冷,“不过,他不会要我跟他说实话。”再想鲍聿卿那个倔样子,周天赐又不觉一笑,也还好,他们要的不是一样东西。

失力的滑坐在沙发上,吴馨毓真的不知能再说什么,像又怎么样,他说了她不是他,也说了他只要他!

眸子里的他在笑,他还笑,他喜欢的人并不能像他喜欢他一样喜欢他,他承认了这样的话还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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