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不是没有的,但是鲍琳晴是非常出色的医生,职业敏锐的马上想到,“我也让他好好休息,看他这作为估计也是白说。”
“你肯定是白说,但他未必是无信。”调虎离山的计策周天赐暗赞高杆,攥紧的拳头一瞬间青筋暴起,只要,这计策不是用来对付自己!
眼底的黑暗仿佛要将一切吞噬,但终究不愿任何人批评那个人,更何况凭他自己的经验,这批评最可能根本就是毫无道理,“你跟他在行政院会客厅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不用听也敢肯定他绝对不会言而无信,你说你让他好好休息,我问你,你说这话的时候,他可是明明白白的答应你了?”观察着鲍琳晴每一个细节的反应,心理战,周天赐绝对是行家中的行家,“他可有明确的说过会好好休息这样的话?从来没有,对吧。”
确实没有,鲍琳晴仔细回忆着鲍聿卿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周天赐的猜测,分毫不差。
“琳晴,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这儿离行政院就五分钟的路,我现在就回去你要一起来么?”
周天赐面无不悦邀请寻常,鲍琳晴却止步不前。此刻身为医生的她比谁都更要担心大哥随时都可能倒下的身体,然而,她不敢,真的不敢,不敢和眼前的周天赐一道前往。
行政院会议室
谷纵靠在窗边,临着风才能透过口气。行政院的大会议室设在顶楼,临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行政院正门口。哨兵威严站立,门庭宽阔气派,谷纵极目所至都是空空荡荡,视线里多了一分隐蔽的焦急。
会议室虚掩着的红木门掩不住一方忧心虚弱另一方无心无力。
“鲍副座,您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是现在敌我实力悬殊,副座您丢失东北在先,若是再出差错,只怕人言抨击更甚呀。”
“汪院长这是什么说法,时论抨击是为言者一片爱国赤诚,鲍聿卿领兵出关夺回失地,国民只会欣喜支持绝没有反对的道理。”
“这个,鲍副座呀,当初是你和周总座一道去国联书议,那既然这样,现在的局面,我们理当先同国联讲理……”
“曾次长,跟日本人也要讲道理?鲍聿卿眼拙,真没认出您这尊在世菩萨。”
会议室里的双方还在争论不休,谷纵眉头皱的更紧,离开会议室更远。
鲍聿卿生病住院的事情院府里人人皆知,但是就算核心人物如他却也没想到他竟然病成这样。
主持会议的鲍聿卿脸色极差,话虽然还能说得连贯但是明显已经非常吃力。锦州战事燃眉急需中央支援,然,派兵事宜触及各方利益,谷纵自己就不会答应当然不反对别人“冷眼袖手”,但是,不帮忙就不帮忙,干干脆脆的跟他说清楚,何必用一些无关痛痒的东拉西扯消耗鲍聿卿那点所剩无几的体力。
从南京到北平,谷纵自认开过的大小会议绝不是少数,坐在身边左右同会的面孔没有几张是不熟悉的,这些人从来就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有默契!有默契的阻止一个病人!
口径一致,有志同一,多么好笑!
走廊里远远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步伐很快但极端镇定。谷纵蔑笑,毫不回避的看着周天赐走到自己眼前,“周总座,你满意了?”
“谷纵,我的辞职申请你也是签了名的。”
丝毫不在谷纵面前停留的周天赐推开门,他的动作非常轻,几乎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任何人。会议仍在继续,屋子里的情形周天赐不觉止步,他决定要做的事情绝不可能更改,但是却猛然想起了一个词:困兽犹斗。
“鲍副座,您请息怒,我们并不是这个意思,沈变发生我们都很痛心,债我们是一定要讨的……”说话的人恰好抬头,正看见站在门口的周天赐,鲍聿卿因为背对门口,正好看不见。
将视线从缓缓走近的周天赐身上拉回,眼前的鲍聿卿毫无所觉的等着下文,双手撑着桌沿,艰难的看着自己。周天赐已经走得很近,说话的人这下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了,牙关一咬,“但是,不管干什么,终究是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总不能让您堂堂鲍副座亲自前往,您留在北平做着您现在的位置,坐镇指挥不是还能弹药补给增调支援么?”
鲍聿卿反应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听明白了之后心沉到了底:说了这么久,还是这些不沾边的话。
“梅部长这话,鲍聿卿听不懂,什么叫我留在北平能够支援,前线的将士们流血牺牲,难道你梅部长留在这里,就会坐视不管么?”
仍然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鲍聿卿环视这一桌子僵硬冷酷的脸,也许,从谷纵离开的时候,就不该再说了。长长的出过一口气,道理再累,终于是讲完了。没有效果也怨不了他,求人帮忙他向来不会。
鲍聿卿转身想要离开,却看到了周天赐。
这一眼,就突然明白了一切,硬撑在身体了的那一口气消失无踪,仅仅是站着,都已经太费力。
周天赐稳稳地接住鲍聿卿无力至极的身体,这样沉稳,连贯流畅的就像早已经准备好。
抱住了他周天赐才发现,鲍聿卿身上里外两层军装竟然都湿透了,他整个人就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瑟瑟发抖,贴在颈窝处的头滚烫滚烫。
鲍聿卿想要说话却没有力气,只能听到周天赐不容抗拒的命令:散会。
散会?他说散会?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鲍聿卿从周天赐怀里抬头,这张熟悉至极的脸,现在看来却越来越遥远,慢慢的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六十四章
北平别馆
“……我保证,保证……”
怀里的鲍聿卿又开始呓语,周天赐低头吻了吻他脸颊让他安静下来头一偏又在自己怀里昏睡过去。鲍聿卿高烧不退无法休息,周天赐通知自己的侍卫长去积水潭找言研,注射镇静剂的计量一加再加,直到连言研都摇头阻止:不行,不能再加了。
言研和鲍琳晴都是医生,他特意没有找关系明显更近的鲍家玻璃小姑娘。在顺承王府问她要不要和自己同道她没有答应,不同道即为殊途,她可以慧黠敏锐有鲍家人的特质,那他也能在权力范围内避免不必要的隐患,吴馨毓出面替自己疏通,鲍琳晴愿不愿意都只能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爹,爹爹……”
软软糯糯的声音又在怀里想起,这个称呼让周天赐突然笑了,这回总不能再去亲他这么着占他便宜,正在不知所措,鲍聿卿眉头一动醒了过来。
醒了,就要面对了。
不用看也不用问他正被谁搂住,还能有谁?鲍聿卿挣了挣没有挣脱,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脑袋昏沉的厉害。
角柜上的座钟一秒一秒的走着,时间再这单调到极点的声响中成为拉锯。
“黑龙江省正规军1.5万,准军事部队1.8万,吉林军5.5万配合锦州的辽宁军2.5万,四十九军、五十七军和六十七军以及五十七军一百十一师和新一百十一师一共十万九千五百七十二人。集结出发的时间是夜六时正,路线是分两路经热河至锦州以及由山海关出关。你自己带领的八万余人走的是山海关……”
周天赐看看在他双臂之间的鲍聿卿,“我说的对么?”
鲍聿卿闻言放下了揉着太阳穴的手,背靠着周天赐,缓缓点了点头。
“山东会战是怎么打的为什么打的?用了全盘的力量才演足了这场戏,再往下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好来了。来行政院开会的各个都是‘老戏迷’不用听就知道这戏还唱不唱得下去。该说的你都说了,要救锦州他们是什么态度还用我多说么。”周天赐依然是平缓的语气,“不过你本来也不会求人,行政院的会议是走个形式为了安心。”
鲍聿卿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于也只是再点了点头。
“还有你的身体,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支撑指挥给你的部下信心,” 周天赐伸手拨了拨鲍聿卿额前汗湿的刘海,指间触到的额头还是滚烫的,“你这样的身体能不能走到锦州都成问题还谈何指挥军队,不说你的部下看到你病成这样作何感想,就是我都不会相信你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能打得赢。风吹草动兵随将走,到时候打起仗来,你的部下是上前线拼命还是分过神来考虑你。”
鲍聿卿仍不说话。
“聿卿,你说实话,救锦州,你有信心么?”
没有回答,鲍聿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周天赐已经明白。方方面面的分析,为了说服鲍聿卿周天赐早想好了这一套说辞。本以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但他说到现在鲍聿卿只是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周天赐轻抿了抿唇,“山海关,你又要去山海关。”
曾经在山海关,他一个没留神鲍聿卿上了前线,等到再看见就是他满身是血一动不动。打仗,确实会有人像段少文一样风风光光名利双收,但是山东会战和沈阳事变谷衡和鲍东铭哪个肩膀上没扛着颗星星。子弹不长眼睛,周天赐不觉搂紧了怀里的鲍聿卿,“聿卿,不要再去山海关,你不会总那么幸运。”
说到这里周天赐一直平缓的语气突然变换了,低沉的声音里揉进了浓厚复杂的感情,极低极低的全压抑在喉咙里。
“我不能失去你。”
非常低微的声音,低到几乎没有,极轻的音量就像承受不住话语里承载的感情,坠落到了尘埃里去。
“天赐……”一直沉默的鲍聿卿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喊完却又停下了。他背靠着周天赐,眼神里犹豫、矛盾、挣扎、不舍、无助凝成的脆弱一滑而过,夜空一样的眸子在这抹流光滑过后就彻底暗了下来,表情再无波澜。
这些变换即便是将他搂在怀里的周天赐,即便他们离得是这样近,也看不见。
“山海关,我绝不会忘。”
怀里的声音信誓旦旦,周天赐听得眼眸一亮。
“直奉之战奉军败势,冯子玉对山海关势在必得,大军压境我挡不住他,你当时没有走而是和我一起留在前线面对。”
周天赐知道鲍聿卿此刻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于是笑了,但语气仍然是沉的“你在前线我走去哪里。”
鲍聿卿眸子一颤,周天赐一讲完就缓缓收起笑容,“山海关,那时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上校旅长,我让你回去你不会听我的。聿卿,其实我周天赐是什么性格你知道,当初就算不是你来,换了任何人来前线替我都不会走。”周天赐声音慢慢降调目光慢慢变冷,“同样的道理,山东会战的前敌总指挥,余树生说谁我都会同意。”
鲍聿卿一震,当年周天赐在奉天造反失败逃到南京,最先接触的人就是余树生。
“我不是君子圣人他也并非真心知遇,不过我能有今天终于也少不了他,我不想欠他的。顺水人情我还给他,只可惜他命薄消受不起。”
鲍聿卿听着,自从他转醒,周天赐跟他讲的每句话隐隐绰绰都意有所指,现在他又提起余树生,这分明是让他追问,“余树生怎么死的?”
“以前的债。”周天赐说到这里伸手抚了抚鲍聿卿右臂,那里有个很淡的枪伤痕迹,“他从前为人跋扈攒下的怨恨不计其数,直皖之战皖系失势,段少文是有意保他才让他离开北平这个是非之地,拜将令我可以写,但他要让段少文做得了前敌总指挥就必须回北平。”
“余树生在南京跟我请命,未必不知北平有人磨好了刀专等着他,呵,这么一门心思,余树生心里只有段少文永远也看不见我这个周总座……”鲍聿卿心头一寒,想回头看周天赐说这话时的表情是不是也和他的语气一样冷,然而身后的周天赐只是一味的搂紧他,“他从前打伤你并非真跟你有仇,他这次回北平也不是我强迫,我有恩报恩他有债还债,是非对错,我并不在意。”
看到鲍聿卿还是摇头,周天赐眸中滑过一抹厉色,“聿卿,我和你不一样,在山海关时是,现在也是。不过,以前私下里我是周天赐,现在当面你得叫我周总座。”
“天赐……”
“来人。”
门外的人进来,周天赐面无表情,“言医生,有劳。”
鲍聿卿看着周天赐解开自己袖口,挽起袖子,一时失神。
静脉上当初注射巴文耐鲁的痕迹早就消失,但眼前拿着注射器的陌生姑娘总是和另一个影子重合。
而曾经一心只希望永远不要在他眼前如此,现在却是他特意安排了一切。
冰冷的针头刺入,鲍聿卿觉得很疼,很疼。
“言医生是么?你的手法比我弟弟差太多了。”
言研淡看鲍聿卿一眼,并不反映。对待这个失职失败的东北最高长官,比起内外舆论的指责谩骂她的一言不发实属客气至极。然而,针头拔离,年仅29岁已经升任内科主任,她对自己的注射技术绝对没有丝毫怀疑,可是,为什么心她里莫名的愧疚歉意,像做错了一样迫不及待的逃离。
开门关门牵扯到的人来来回回,能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从头到尾都只是周鲍二人。
“天赐,你知道么?”言研出去之后,鲍聿卿静静开口。
“什么?”周天赐回应的极端谨慎,自己这样对他,他会说什么。
等了等,怀里的他只是动了动好像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在奉天,我第一次开飞机,” 觉察到周天赐的紧绷唇边漾起一抹笑意,鲍聿卿觉得说话有点费力只得慢慢说,“我爹最反对我开飞机,怕我从天上掉下来,用爹的话说,这些西洋玩意儿信不得。可是爹不想,要是不开,我还学它干什么?我当时的飞行教练得了我爹的命令,坚决不准我飞,我一生气就用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瞒着爹自己开上了天。天赐,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周天赐摇了摇头,他没心思想这些,他也怕,锦州丢东北失,鲍聿卿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不是么。
“是大兴安岭长白山,我第一次从飞机上看到天池,很不一样。天赐,你该和我一起看看。”
鲍聿卿的声音很和缓,镇静剂在他身体里慢慢发挥作用,周天赐也慢慢安心,慢慢的想起了深幽清澈面容秀丽的天池,那块三江源头群山环绕的瑰丽碧玉。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我开飞机去的看不到阴蒙时的风雨雾霭缥缈仙境,那天天晴日好,她清澈无波宁静柔和,在一片雪白之中有一抹平静的蓝色。”鲍聿卿皱了皱眉,眼前的事物渐渐看不清了,不影响,天池他记在心里,“我看到了,原来长白山万年不化的雪峰保护的是如此静静望着天空的蓝色眼睛。”
周天赐心头猛烈的刺痛,鲍聿卿的声音里带着遗憾,是替他遗憾没能看见天池,周天赐看着怀里的鲍聿卿一双透彻无波的眼睛。这遗憾他不同意,什么眼睛?怎么没看见?他现在不就正在看着!
“我的眼睛,我的天池,我的大兴安岭,我的长白山!”意识开始流失,鲍聿卿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我的东北,我的奉天,我的家,我的家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
周天赐吻住鲍聿卿激动的唇瓣,阻止他再说下去。
聿卿,忍耐一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你相信我。
鲍聿卿的唇此刻有些微凉,周天赐知道原因,理亏却仍贪婪的描摹,然而仅只是一磨一蹭却又远远不够,周天赐张嘴含住那双丰盈有致的唇瓣,柔软的触感周天赐禁不住用牙尖轻咬细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克制,却怎么也不舍得真的放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