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卿,来吧。”
车门打开,闪光不止欢声雷动,车门外的官员记者蜂拥上前,围住了一同走下车来的周鲍二人。北平从前是北洋首府,北洋内讧导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权力巅峰那走马灯似地倾轧叠换让人希望尽失心灰意冷,最终便由内祸引来战争。
与此相比,周鲍南京ZF无疑更让人倾心,胜利之功的风光一扫昔日北洋的灰头土脸。正装打扮的周鲍二人,意外的年轻却是相匹的出色。顾盼风流,举投逸秀,旷世双璧,无与其争。
最可贵,即便是初见周鲍的人也看得出,相携登堂的他们言语行动都默契十足,并非刻意的场面文章,而是真的深谙彼此,知音对手。
在经历过内讧不止的北洋时代之后,周报二人此番的印象,足以打动整个北平。辉煌伊始,希望孕育,正所谓春意盎然万象更新。
北平国务院
繁复盛大的接风宴,同法国一样的宴会,周天赐承认自己就是偏心,再看那个家伙,果然也不再是巴黎国联宴会上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
鲍聿卿其实对于应付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社交圈子,他不会明确的拒绝什么,遇到心烦不耐就眉目一冷兴淡语寡,仍然诚心,却是诚心应付。宴会上能跟他接触到的人,哪个不是触觉敏锐八面玲珑,一见他如此态度,就都识趣的乖乖收起“逾越”了的话题和要求,和声和气地躲开。
而今天,同样的场合,一群男女中间的他戎装笔挺更是心情很好,问话答话,敬酒喝酒,那合作的程度让周天赐都有点惊讶,再看越围越拢的莺燕禽猛,各个也像得着了什么无尚恩典一样,满脸光芒心花怒放。
周天赐不怪,鲍聿卿性格倔强天生桀骜,也许年纪和经历改得了外在,但内里那颗不服管教自作主张的心永远也不会改变,于是他凤毛麟角的服从和配合就有了种让人心神动摇如同上瘾的力量。
端杯上前,周天赐不想自己的东西让他人占了便宜。
“聿卿。”
周天赐极轻的一唤,鲍聿卿却是立刻反应,回以的正是一张极致的笑颜,他萧然一笑,万物无光。
宴会上的说笑仿佛都暂停了一下,所有的嘈杂都安静下来,只等那笑容的主人这一声“天赐”以为回应。
几天后国务院
北平从明清起便是政治中心,自然比奉天或者南京多了一份触觉敏锐和朱笔论策。理顺渊源,文人政客竟找到了南周北鲍这一点文章大作。“南北同心共保清平,中枢明主中华之幸”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总之是将周鲍的关系“如胶似漆”到了极致。
看着才拿到手等待审批以便出闸的报纸,头版的大字标题下竟然是一张周鲍二人的大幅照片。周天赐嘴上调侃,“聿卿,你看看,大家都知道我要和你在一起。”眼睛却是一直盯着照片上穿着军装礼服英气逼人的鲍聿卿,两个人照在一张照片上难免会比较,显然那个摄影师是偏爱他身边的这个家伙的。
照片上的鲍聿卿面朝着镜头却没有看,笑容很深,心里的喜悦从眼睛里流溢出来,那是真正的开怀,万古如春。照片上的这张面孔所散发的光彩,周天赐看得心口一窒——小小的镜头当不起这样深厚的热爱,周天赐记得照相时他们面对的是一幅为了胜利特别绘制的中国地图。
微笑着丢掉手里的报纸,周天赐走到鲍聿卿身边紧贴着他坐下,自然的搂着那副消瘦肩膀,“聿卿,段少文说他明天就回来了,论交情他跟北洋这些人比你我深。”正埋首公文的鲍聿卿闻言不解抬眸,周天赐就借着良机占他便宜,顺便拿过他手里的文件,“聿卿,这里是北平。”
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周鲍二人在段少文领兵还都之后,从国务院整整“失踪”了将近一个月。
鸟语花香春意盎然,正值帝都最绚烂的时节。
古语云:先入关中者为王。
周鲍在日本战败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北平,已然宣告:周鲍之总副座乃是众家司令之首,全国实权之冠!
如此,权力更叠冗沉繁琐的交接事宜扔给段少文这面大旗“执政”,周鲍两个人轻装简从,一辆车逛遍了这座千年皇都乃至整个直隶晋中。
紫禁城三大殿上,周天赐突然说,要不要咱们来扮君臣,鲍聿卿觉得不妥却敌不过软磨硬泡,只得答应演一回遵旨忠君的良臣。然而几个回合,龙椅上的周天赐才发现,他仍然拿那个一身傲骨不卑不亢的家伙莫可奈何。
碧波荡漾的什刹海,胧月之下,周鲍二人登船饮酒,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快意逍遥。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的鲍聿卿,朦胧着眼睛,一整晚都看到周天赐离他很近很近。
雁门关北望塞外,大漠黄沙,周天赐沉声感叹,“北宋兵马尚算精良,奈何晋朝儿皇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中原以北自此再无屏障。靖康之变,遗恨千年!”
大沽口炮台,鲍聿卿遥望着这万顷波涛,“北洋水师并非孱弱,如非私念离心,陈枪陋炮,以何至于代价惨重,全军覆没!”
昔日的屈辱无可改变,然……
“聿卿,日本败了。”
甲午之耻,今日得雪!
国联公约,书定日本认罪赔款永世不得来犯!那一刻的吐气扬眉是他和自己一同努力。
寻川经海,感叹中华泱泱大国江山壮美妖娆!这一刻的山河无恙是他和自己一道见证。
胸中鼓动着相同的气血,眼中都是彼此相似的得意,那是中华男儿共同的认定,是乱世当权必须的职责。
回头握住那双伸过来的手,“天赐,这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头一次,鲍聿卿主动抱住了那个总是笑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他爱他,如何能不爱;头一次,周天赐意外的搂紧了那个激动得都微微颤抖了的身体,退这一步,是为了一抬头他永远在自己视线里。
他们,久久拥抱在了一起。
第五十九章
北平,这里既不是小鲍司令的东北也不是周总司令的南京。
然而,再怎样,这里终究是中国。
烽火乱世,伐战不止,无论是吐气扬眉亦或者山河无恙,那代价就是满目疮痍家破人亡。
周鲍二人在北平郊区宛平遇到了盼来盼去终于只有ZF唁电的花甲老妪,眼花耳聋的年迈母亲认不得军衔看不清人,只是抓着面孔秀气年纪显小的鲍聿卿一遍遍嘱咐,“孩子,听我老婆子一句话,仗打完了就快回家去吧,别再扛枪了,你妈妈肯定盼着你呢,盼着你呢……”
那老人白发送黑发的辛酸痛楚,浑浊的目光无尽凄楚,鲍聿卿眉心一震,反射的喊了声,“天赐。”
一向从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异样,周天赐来到鲍聿卿身旁,看到眼前痛失亲人的老母亲立时一怔,他了然鲍聿卿目光中的悲悯。
“啊,这位是你长官吧?”老妇激动起来,谈话的对象换成了周天赐,“这位长官,别怪孩子,都赖我老婆子,都赖我……谁家的妈妈不盼儿归,我送他去参军打日本人时是个完完好好的大活人,怎么您就还我这么一张冰凉冰凉的纸呀!能活着够不易了,放了孩子吧,放了孩子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言语未尽,哽咽声长。
周天赐道:“老人家,我答应你。”言出如诺的独断,令出必行的威严,若隐若现的王者风范。
然而,周天赐倏然转眸,不看老人只望着离他最近的鲍聿卿,突然道:“放手吧,我跟你一起走。如果你死了,知道有人会多伤心么?”
触人心肠的话,老妇闻言,忍不住放声痛哭,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同时也是一句突兀的话,突兀到满怀深情,面对着他的周天赐,鲍聿卿实在太明白这话中深意,然而,他只是眼眸微变,一瞬间的犹豫后,很快便转身离开,留下周天赐在这痛彻心扉的哭声中,默立无言。
决绝离去的这一抹背影一如主人那颗百死不悔的心,正确,却伤人。
他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视线中,却这样丢下所有的痛楚无奈,任源源不绝的哭声将自己包围。有那么一瞬间,周天赐的心沉到了底,他微挣开老人还拽着自己的手,抬步去追鲍聿卿,耳边的哭声渐渐遥远,门外车里坐着的不就正是他。
打开车门坐进去,周天赐目不斜视,不看鲍聿卿眼眸中的犹豫,径自替他说了,“开车,回国务院。”
一个月的假期,到此结束了。
鲍聿卿以为周天赐想通了,刚想开口,周天赐脸也不用转却是十足把握的堵了他的话,“开收音机,南京人民广播电台。”
原来,在裕仁宣布投降的同时,国民ZF统战部长谷衡在南京向国内外全体中国人民发表了胜利广播。
“我国军民同胞们,全世界爱好和平的朋友们,今天,我们胜利了……”
汽车行到路口红灯的间歇,明明是胜利的消息,收音机里传出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却模糊而隐忍,平静的时候更能明显的听出语尾换气时的哽咽。
“谷衡的声音……”鲍聿卿细听了两句觉得不对,看向身边同车的周天赐,只见周天赐一个手势,坐在前排副驾的侍卫长就会意的调小了广播音量,这不经意间的默契,电光火石般的令鲍聿卿想起了国联会议晚宴。
鲍聿卿问:“那天在露台上,除了山东胜利的消息,你还知道了什么?”
闻言,侍卫长恐及池鱼的赶忙转过脸去,周天赐曼声道:“我无意瞒你,只是巴黎毕竟不是自己地方,很多话不方便说。山东会战,谷家也是主战的,谷纵去了济南前线,没有回来。”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打仗本来就是死人,谷衡带兵日子也不短了,竟然会让他弟弟去了前线。现在死了,也没话讲。”
没有感慨甚至不带感情,周天赐从不否认自己的薄凉,以前在奉天是这样,后来到南京也是如此,而此时此刻的他冷酷更甚。他并不信什么“永以为好”却遵从着前半句的“投以木瓜,报之琼琚”身体力行的是人予我一尺我必还一丈。
显然,对于这是予是取的衡量,谷家兄弟的分量远不如孙广义。
“谷纵今年多大?”
“他们双胞,下个月25岁生日。”
北平的轿车性能优秀行驶平稳,安静无声的车房内只有周天赐淡然的声音,“这是录播,消息是一个月前的。”
北平执政府
段少文扫一眼近一个月来的报纸,谷家死了当家,操办的可谓极其隆重,各省的报纸都争相报道,陆陆续续的消息持续了近一个月。按着规矩仪式尚未结束,可是今天上午竟然就在国务院看到了谷衡,按着礼数谷衡喊了他一声伯伯。
念着这点情分,段少文觉得谷家出了这种事,他得问问那个从前的哥们才对得起这声“伯伯”,而莫适和谷正伦在一起,牵牵搭搭,就连起了余树生。
“怎么样,联络上莫适了么?”
“恩,谷正伦知道了。”余树生不抬头,回答的却肯定,一只手夹着烟,书写不停。
段少文皱皱眉,“他不回来看看?”
“不回。”话音刚落,桌脚的电话猝然而响,余树生顺手接起,眼睛一面看着正起草的“约法”,一面点头不止。
段少文看了看一心三用的余树生,走到他桌边,拿起为余树生预备的水,喝了个精光。
挂下电话,余树生皱眉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一阵,偏头不计较的把手里的纸往段少文眼前一甩,“起草好了,看没问题了就签字。”
没有接那份代表着无尚权力的“约法”,段少文伸手夺下了余树生正叼着的烟,“写完就别抽了,十个小时起草法案?你简直是个疯子!”
余树生愣了一下随即笑笑,“所以你更不能浪费了我这番心血,快点签字生效。”端着空杯,余树生认命的自己倒水。
“小余子……”
这一声“小余子”,背身倒水的余树生脸色黯然,段少文真的不是从前的段少文了。
“我知道。刚才顺承王府来的电话,鲍聿卿现在王府路协和医院,周天赐跟他一起,草案的选举会不开了,你签了就生效。”仿佛怕段少文听不懂,又或者是余树生根本就心有怨恨,恨恨的加上一句,“你别怕也别多想,不过是代签而已,出了事儿别人自会追究周天赐周总座,不会怪罪你段少文段执政的!”
头皮发麻,段少文知道余树生话讲的再难听,其实还是退步的依了自己,走过去往余树生跟前一站,无比诚恳,“一开始都是放不了的,可是过去就好了,你看谷正伦。我们一起,必比他与莫适逍遥。”
余树生心中怀疑,谷正伦亲生骨肉置之不理,这样的日子,真的能逍遥么?
“总好过三天两头去医院吧。”段少文开口提醒,“山东会战,鲍聿卿化境自保为不义,出兵抗击为不智,终至思虑过甚,忧心害命。你当时在南京,别和我说不知道,山东其实仅仅是个前哨,结果报纸游行沸沸扬扬争论不休,保存实力拒不抗日的骂名,我在天津都听见了。”
“总座也罢执政也罢,冠冕堂皇的我不和你扯。乱世不抚恤功臣,国贫难敌悍寇。心里话,这烂摊子,我不想看不想管。民国十余年,我、鲍梓麟、吴川舫、冯子玉和谷正伦,混到今天,你不觉得真像场戏么?我们除非唱死在台上,否则终于免不了军阀祸国的罪名。”
余树生不语,当年袁页城怀恨而死,从此民国成一局乱世。段少文说的是不想管,只是国境如此怕是他想管也难管。
乱世不抚恤功臣,果真是一语中的。袁页城、段少文、鲍梓麟、吴川舫、冯子玉、谷正伦,能在这乱世混得叱咤一方,哪个能够只凭运气没有本事。然而时至今日,勉强有个好名声的鲍梓麟和冯子玉都是下场凄惨,付出的代价恐怕是旁人难以想象。
“好,我跟你走,趁着山东会战的胜利,我们也算急流勇退。但是有件事我得先办,前敌总指挥的好名声是周天赐的南京ZF给的;山东会战打胜了是鲍聿卿的东北奉军帮的。你也说山东只是前哨了,东北军还留在北平不行。”
“行,东北军动身出关那天,便是你我一同离开之时。”
国难当头,纵然种种缘由,离开,终究是逃避。
余树生想要有所补偿,段少文亦觉得合情合理。
余树生保证的是去去就回,段少文也觉得他离开自己视线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天半日而已,然,世事难料,几天后,余树生横尸郊外,这房中的同行一诺,终成永诀。
第六十章
余树生横死,段少文等来等去,等到的不是相携白首而是阴阳永隔。
“行,东北军动身出关那天,便是你我一同离开之时。”
此一诺,再无兑现之日。
十天后,日本不顾国际舆论公然撕毁联盟公约,野蛮退出巴黎协议出兵东北,仅仅一个昼夜,奉天省城办公室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旗,便落了。
日本作为一个孤悬大洋之中的岛国,接受的一直是大一统的大陆文明教化,偏其对中华的渔猎之心,虽逾千年未尝稍变,几千年的邻居却原来一直存着这样的企图,这处心积虑简直匪夷所思到了脊背生寒的地步。
噩耗传进关内,进而弥漫全国,还沉浸在山东会战胜利喜悦中的人们一时回不过神,震惊诧异之余不禁怨恨纵生。
这件事,被称为沈变。
北平行政院的高端会议,段少文列席在坐却如同行尸走肉,漠然的眼睛看着那推卸责任的争论不止和心怀不轨的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