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同归(生子)下——歌逝
歌逝  发于:2014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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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荷姨姨放心,我只教些死士练过,哪里需要惜他们的命。”这般说法几乎是不将人当做人看了,可是慕容成轩却说得轻巧,似是当成很好的解释,接着追问道,“那么,真的百花心法,可是在荷姨姨这里?”慕容成轩眯起眸子来,望向坐下那女子。

君如荷一双灵动的眸子转了转:“早便毁了,君家如今只剩我一人了,还留那本心法作甚。”

“可惜,可惜。”慕容成轩叹惋着,却全然看不出,他是真信了,还是根本不信君如荷的说辞。不过他未在此时上纠结过多,转而问道,“荷姨姨是怎么知道朕教人练了那本假心法的?”

被问及此时,君如荷笑道:“前些日子,我路过一个山头,瞅见几个大内侍卫打扮的人,围追一个独身男子,便出手把他救了下来。”

慕容成轩皱起了眉头,厉声呵道:“荷姨姨!那人是个贼!”

“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礼仪!”君如荷拍了桌子,见慕容成轩虽不满却垂下了眸子,才得意洋洋地又道,“贼又如何,能跟你一群大内侍卫纠缠这么久,那般功夫,我信他即便是做贼,也有他的理由,还不能救了?”

“但贼子毕竟是贼子!”慕容成轩又被激得差点拍了桌子。

君如荷见慕容成轩激动成这般模样笑得花枝乱颤:“怎么着,容许你那丞相老贼偷你无数的宝贝,这小贼是拿了什么了,能教你激动成这般模样?”

“……这便不劳荷姨姨费心了!”慕容成轩一张老脸诡异地泛着红,君如荷看着可笑,又大笑了两声。

笑够了之后,君如荷站起身来,轻盈地越过满地的残骸,跳到厅的正中央,道:“行了,得了你的保证,是荷姨姨错怪你了。——那么,你荷姨姨我,也该上路了。”

“请便吧。”慕容成轩指了指大门,示意让君如荷离开。

君如荷奇道:“你不怕我逃走?”

“酒中有毒。”慕容成轩只只这般解释。

听罢,君如荷愣了一下,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那少妇轻盈的身姿飘出禁宫之外,空留一句苍凉的话语:“时间变了,我没变,你们却都变了。”

慕容成轩一张脸板起来,待得君如荷走远,招来才刚被拖下去的,那个酷似何书华之人。

那人跪在地上,一声未出,却是无上的顺从。

“将这屋子里多余的人都处理了,然后跟上去。”慕容成轩吝惜给出那暗卫哪怕一眼,只吩咐道。

没有应答,暗卫的身影又消失在了皇宫阴冷的夜影中。

章 〇五九 鹤发

从皇宫中出来,原本还健步如飞,不多时便踉踉跄跄。

连路都走不稳当,君如荷扶着墙站了一会儿,喘息着,思考着下一步该去哪里好。

她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了。偌大梁京,偌大大闵,偌大天地,君如荷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她该往何处去才好。

忽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人之将死,总是难免去想些有的没的。君如荷站立不稳,干脆背倚着墙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闭起眼睛。地下的雪很冷,简直要冻坏了她,这时君如荷才后悔了一下,果然该把顾华念买的棉衣给穿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漂亮给谁看呢?夜幕下的梁京在君如荷麻木之后渐次光明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却是君如荷还小的时候。那时她还不是什么贤妃,还不是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被中原人称作南疆,但是他们自己都会叫自己临水。临水乃是雾瘴深山中一个水乡,临水人都不怕水,小如荷游在水中,折一枝荷花来把玩,人面如荷。

正是在那个地方她结识了一个姓韩的小子,那小子命大得很,贸贸然闯进临水,竟能留住一条小命。小如荷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乡人,不免好奇,凑上前去,同那少年聊天。说是聊天,更多的是少年在炫耀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行游。君如荷听得入迷。

少年冒死闯入临水,为的是寻一枚果子,唤作“五彩果”。饶是中原地大物博,这五彩果偏偏只长在临水。君如荷见他问这漫山遍野的果子,没当回事儿,帮他指了路。

这下可闯了大祸,在临水算不得稀罕的五彩果,却因为临水族人早有规矩不得让它流入中原,成了中原百求不得的宝。君如荷还小,又是随意的性子,哪里肯去记那些冗长的族规,教少年抱了一堆的果子回去,半途中被临水族人看见,少年得以成功脱逃,君家人却被赶出临水。

出了水乡便是弥漫天地的瘴气,君家人不敢在此处多留,向着中原的方向赶去。君家原先是中原人来着,只是住在临水的时间太久,都快忘记他们来自山林的另一边了,除却家传的《百花缭乱》还有“红颜”的配方是用中原的文字记载,这家人身上,早便是全然的临水人的模样。君如荷听着父亲说,说家里人这是要去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曾经居住的某处,心想,那个未曾见过的老爷爷,住的地方也到处都是水吗?

临水人都善蛊,君家却并不长于此。只有君如荷的母亲,一位美丽善良的临水女子,养了一只上好的蛊,能保人性命。母亲生怕君如荷小小的身子抵抗不住这肆虐的瘴气,将那只蛊渡入了她的身体里。正是这只蛊保住了君如荷的性命,这家人在步向山林那边的途中满满都倒下了,开始君如荷还会哭,后来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独身来到中原,这里与临水是那般千差万别。君如荷想起那少年描述中的中原,却提不起兴致游荡。她只想追寻到祖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父亲临终前曾经说过,如荷,那里是你的家。

带着一本书,一张配方和一只蛊,君如荷便这样踏上了前往故乡梁京的路。

后来被微服出游的皇帝看中,带入宫中,后来万千宠爱于一身,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君如荷以为她是寻觅到了她的爱情。直至皇帝有了新宠,直至她在心法配着红颜的功效下武功大成红颜不老,遭了人嫉妒,直到被逼着交出了红颜的方子和百花缭乱,君如荷这才明白,那清冷阴森的皇宫,根本不是她的家。

她学会了留个心眼,偷偷把心法换成了一本假的,学会了同后宫那些嫔妃明争暗斗,学着在这个残酷的宫中保护住她的儿子何书华。骤然间想起来,君如荷觉得浑身发冷,那个在宫里笑着毁去人性命的女子是谁?是自己吗?

慕容成轩想要揭竿起义,第一个来找的竟然是君如荷。被要求给老皇帝下毒,那时君如荷手中,已经不差这最后一条性命了。她累了乏了,不想再在这个不是家的地方孤老终身,便用今后的自由,同慕容成轩交换了嘉哀帝的命。

再后来是怎么遇到当初那个姓韩的小子的?那人竟是当阳韩家的家主,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能喊出自己的名字。君如荷都快忘记这个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家伙了,未等寻仇,却让他下了药,封锁了功力,甚至连最基本的行动能力都没有了。那人笑的得意,道是无奸不商,若能将自己留下,那便最好。

于是君如荷被他捆锁在了当阳山上别府下的密道里,看着他一年一年地老去,从得意的少年变成严肃的中年,又从严肃的中年变成了垂暮的老年。当那个老者再没上来过,当年下的药也早就失效了,君如荷却不愿离开那条密道了,甚至有时候在想,若那是她的家就好了。

后来是怎么遇到顾华念那小娃娃的?君如荷笑了笑,身子颤抖了一番。又是冷得不行,赶紧蜷抱住了自己。后来她想起了年少时那个飞着唾沫讲着中原河山的少年,便想亲自去看一看,看那些景象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美。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小贼,发现慕容成轩并未履行当年许下的诺言。

慕容成轩用嘉哀帝的一条命,同君如荷换了三个条件和她的自由。前嘉遗妃假死脱逃,慕容成轩道,荷姨姨,我只放你这一次。当年她听罢后笑了,许了这个她当做儿子一样养大的帝王,若是她此生再度踏上梁京,必将性命双手奉上。如今自己正站在梁京的土地上,祖先究竟住在这作城的哪一个角落,她还是无从得知。她冻得简直要发麻了,想要站起来,却又踉跄跌倒。

跌坐到地上时头发飞了起来,这时她愕然发现,自己的头发竟然白了。

不止头发白了,少妇那柔滑的肌肤此时也皱缩了起来。原来她老了,原来时间在君如荷身上也是会流动的,这一下子,君如荷便变得老态龙钟。

果真是大限将至,君如荷甚至能感觉得到,身体里的生机正在被一丝一丝地剥除,如同一枝蜡烛,已然流了满地斑驳的蜡油,正在燃烧着最后的一点生命。在这一点生命里,君如荷忽然想起来,原来自己的儿子并非死无葬处,而是同他的平君葬在了一起。他现在在哪里?想起了儿子的平君萧静慈,这个名字还是那个姓韩的死老头子告诉自己的。想起萧静慈的徒儿,那个叫顾华念的小娃娃,此时正在梁京,君如荷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韩府奔去。

韩府正在皇宫东旁,这梁京漫长的冬夜刚刚结束,此时一轮火红的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君如荷奔向这一轮太阳。

小夫夫两个起得早,顾华念这几日总被君如荷敦促着勤勉练功,习惯了之后,即便今早没有君如荷来吵嚷,也还是起来了。

庭中初雪未化,顾华念拿着剑舞了几下,将枯枝上的积雪震下了些许。簌簌落雪,绕在银剑刃上缠绵,煞是好看。

顾华念来了兴致,原本百花缭乱这功夫便是胜在精巧,又被他挑选出了最花哨的几招来,专向枯枝上的雪刺去。原本他功夫便不好,这些花样哪里那般容易驾驭,便被他舞得不伦不类。

差一点绊倒后,顾华念干脆丢下了剑。

身后韩子阳捧着杯暖茶坐着垫了厚厚软垫的躺椅,道:“易之,不要操之过急。”

“只今日觉着好玩罢了。”顾华念答道。

“那我便教你几招?”韩子阳想了想。百花剑法他并不熟悉,顾华念哪里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他还无法指点,反正只是玩玩,干脆从无字诗教的剑法中挑了几招。韩子阳现时不能动武,便依旧躺在躺椅上,讲解着顾华念该如此这般。

有人指点果真比自己参悟来得要快,不多时顾华念便舞得像模像样了。虽达不到该有的凌厉,花架子还能学个十成十。新鲜劲儿还没过,顾华念便在院子里飞来舞去,忽而却听到门口传来“咣当”一声。收势转身,向门口望去。原来是一位银发老者,穿了一身纯黑的夜行衣,不知是做些什么,怎么逃到了这里。

那老者却跌在了地上,一双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顾华念看,声音颤个不行。半晌,她问道:“你这功夫……是谁教的?”

章 〇六〇 送别

平白一个老妇昏厥在自家门口,韩子阳同顾华念对视一番后,顾华念忙去把人给搀扶起来。即便是这人再来路不明,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这位老者,看上去略有几分眼熟。

顾华念搭上脉搏诊视一番,愕然发觉这位老妇脉象微薄,竟是中毒已深,命不久矣的模样。

顾华念从小便对毒物兴致高涨,老妇所中之毒他并非不认得,只是这毒发作甚是迅疾,老妇能拖到此时已然不易了,早错过了能去毒根的最佳时机,绕是顾华念,也只能为之稍续上一段命罢了。等配好方子,嘱咐雁儿去煎药,心念着君如荷是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回老妇卧床处一看,只见那妇人已经睁开了眼。

“这位婆婆不知家在何处?您……”

顾华念见她醒了,便要开口问她姓名来处。还没等说完,便被打断了话语。那老妇气若悬丝,却异常固执地问道:“你那招数,是跟谁学的?”

又是这个问题,那老妇晕厥之前,最后一句便是在问这个。顾华念不想将这等私密之事告知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人,便拧着眉头,想着该怎么拒绝才有礼貌。还没等他想出答案来,那老人又问道:“你师父……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更加干涉了隐私,顾华念眉头拧得更紧,忽而间却意识到,讶异地问:“您认识我师父?”

“差点儿忘了,我变作这个模样,怕你认不出我了。”那老妇人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嘴角深刻的皱纹里却是那般落寞,“我是君如荷……”

全然未想到这个老妇竟是昨晚上分别时还是少妇模样的君如荷,顾华念整个人都怔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君如荷抬起那只皱缩着一张皮的胳膊,挥了挥手,招他过去:“小娃娃,你过来坐。”

“……前辈……”

“唤我声姥姥罢,毕竟,我是你师父平君的母亲。”不到几个月前君如荷也曾教顾华念叫她姥姥过,那时却是开玩笑的语气。此时又提起这档子事儿,君如荷不见了年轻的脸上的顽皮,尽是老人才能沉淀的慈爱。

“……姥姥……”当着当初君如荷那年轻的皮囊的面,一声姥姥确实别扭。此时君如荷已经这般模样了,顾华念拗了半晌,还是唤出了声,“您这是……怎么了?您还中了毒……”

那双扶着一张皮的枯瘦如柴的手在风中颤抖般摆了摆:“无事,我知道。”说罢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抓过顾华念的手来,道,“来,小娃娃,姥姥再给你点好东西。”

正待要婉拒,被那一双骨节分明的瘦得仿佛骨头一样的手抚摸过,顾华念只觉得有一阵诡异的酥麻,似乎是有一股什么东西沿着手臂蔓延到了身子里。顾华念一阵发抖,嘴唇白了又红,失声问道:“……怎?!”

君如荷收回了手来:“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个小东西,带着我六十多年的功力。小娃娃,我这具身子已经纳不下它了,便赠与你罢,毕竟百花缭乱也传给了你,它能助你大成。你这个年纪了才开始习武,晚太多了,只凭自己努力,不知要奋斗到什么时候呢。”眼见着顾华念似是要辩驳什么,老妇人狡黠一笑,又是摆了摆手道,“别跟我说什么你没打算练功,我老君家死光了,我也就剩了这最后一口气,家底可是都交在你手上了,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好好珍惜,是吧?——只可惜你师父是我儿平君,我不便收你为徒。”

也不知她是真可惜还是假可惜,顾华念总有种自己是被算计了的感觉,却也无可奈何。正想着说些什么,君如荷又开口问了,仍是那句话:“你今早舞的那一套剑,是跟谁学的?”

“是我平君的师父,无字诗大侠自创的剑法。”既然是对着君如荷,顾华念也便没再隐瞒什么了。如实回答之后,却见那张苍老的容颜上有着一丝怀念的怅惘。顾华念坐在床头上,尽量地不去打扰老人的失神,尽管他奇怪着,在韩家别府的地道里居住了这么多年的君如荷,为何会认识无字诗。

良久良久,君如荷轻笑出生,苍老的声音带着嘶哑:“无字诗这等故作风流的名字,倒的确是那混账小子起得出来的!”

“……姥姥您认识无大侠?”顾华念怪道。

“认识啊,那是我儿子。你早上舞的那套剑法啊,是我儿子他编来,在御花园里糟蹋那些桃花,非造什么‘花雨’的。”君如荷脸上的笑意不退,这般跟顾华念讲着话,却并没有看着他。似乎在看屋顶,实际上却是又回忆起了曾经。何书华那时还小,性情张扬,君如荷敦促他练剑,他哪里乐意那般勤奋,只舞着剑编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来,哄得一群漂亮的小宫女红了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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