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觉得有些莫名,不太明白为何要订做衣物,自己身上的衣服又为何不合适。
实际上,这蓝苍城的气候比较热,净念先前在南方穿的那些衣物的质地不适合这里……只是对于净念,他并没有多少体会。他的身体本就一直是寒性的,这里的高温反而让他觉得舒服。
非无见净念木然地站着不动,又说道:“王爷也嘱咐过了,让夫人们安排好你的吃穿用度。”
这句话,终是让净念决定跟着非无,去了那甚么凭风所。
还未进门,净念就听到一群女人的嬉笑声。
【二三】骨肉亲
很吵,气息让人不自在。这是净念此刻的感受。这些夫人们——听着别人话里的意思,他朦胧地知道,似乎是索翰华的妻子之类——说话都是很轻柔,不时娇笑着,倒不是真的聒噪。但净念只觉得气氛很奇怪,奇怪得让他想立刻离开。
“呵,先前听说净念公子你身体不适,我们也没好生招待你,”菁夫人在七位夫人中最年长,其他夫人也都以她为首,她和善地笑着,“你住的可还习惯?有甚么需要的,尽管和管家说。你是王爷带回来的,年纪又与王府里的几位小公子相仿,我们呀,也就不把你当外人,只看做晚辈,有甚么事,就只管直说。”
“之前我听王爷吩咐给你找老师,不若,你就和府里的公子们一起去书院。如何?”
净念没有表态……他未仔细听女人说的话语,而是在思索另一件事。他的直觉,总感觉这位菁夫人有些诡异。更奇怪的是,他似乎,曾经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女人。只是净念的记性不是很好,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人,之所以有熟悉感,还是因为他对气息异常地敏锐,再加上……
虽然不记得何时遇到过那女人,但似乎那时发生过甚么让自己非常不舒服的事情。只是,净念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来。
“我瞧这位小公子,长得可真标致。比先前在居州时,王爷身边的繁落那些人看起来好多了!”霏夫人是七位夫人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在索翰华面前最受宠的一位,平时说话没个轻重。她嘴里的繁落,是当时颇得索翰华欢心的宠儿,不过后来王府迁到蓝苍城,那人并没有跟来。
霏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净念不明白,其他人可是心知肚明……却也没人开口说什么,都是笑着附和赞着他俊俏温顺。
不想再待在这里,净念也不管这些女人到底是甚么意思,便要抬足离开,然后就闻到一阵香气扑鼻,就是刚才说话的霏夫人来到他身前。
净念感觉到她在自己眼前挥了挥手。
“霏妹妹,别戏弄净念公子,没大没小的,失了分寸!”菁夫人状似斥责,不过语气并不重。
“菁姐姐,我这不是好奇嘛!”霏夫人咯咯地笑,“之前不是听讲了,净念公子眼睛看不见东西,我瞧着他行动自如的很,就试探一下是不是真的看不到……”
净念没有理会这女人,却也没再继续走开……倒不是因为被挡住了路,而是他感觉到了索翰华正在靠近的气息。
菁夫人笑着说道:“我看你呀,就是瞧着净念老实,故意想欺负他吧!”这话语里,有一种长者无奈又包容的意味。
“何人这么胆大,要欺负本王的人呢?”
男人带着戏谑的笑语,忽然从门外传来,众女人俱是一惊,连忙满面喜色地起身迎上前。索翰华淡笑地免了女人们的礼,三两步走到净念身边,语气柔和地问:“不是说让你今天好好休息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看到索翰华手掌抚摸着少年的头发,众女想到刚才那声“本王的人”,俱是强笑着按捺着情绪。
菁夫人面上无异,款款走近:“爷,是奴家见净念公子都没有合适的衣物换洗,便请了裳衣局的大师傅为他量身裁制几件衣服,这不,裳衣局的人刚走,姐妹几个昨天也没来得及认识净念公子,便聊上了几句。”
少年沉默乖巧,任由自己摸着头发,索翰华感觉到手心上的柔软,听着菁夫人的话,淡声道:“做得不错,不过净念身体不太好,以后有甚么事就和本王先报备下,派人直接去清平居安排就行了,也免得让净念来回跑路。”
几位夫人神色一僵,随即连忙附和。
“菁儿,本王听说你让管家安排让净念去书院,可有此事?”
菁夫人连忙赔笑:“回爷的话,昨晚您让管家去找西席……奴家想,净念公子岁数差不多与几位公子一般大,便自作主张,让管家与书院联络。”
王府里的事情,包括索翰华几个孩子的读书这些,他都不曾插手。这些女人,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或文或武,各有才情。对于幼子的教育,索翰华只是冷眼任由她们自作安排……至于菁夫人没有孩子,索翰华就安排她抚养失去母亲的索临丞。
索翰华沉默了下,才缓声开口:“净念要留在本王身边,去书院不合适。关于请先生的事,你们就不必插手了,本王自有安排。”
扫了眼神色各异的女人们,索翰华心下冷然:这王府的规矩,真该整一整了。他常年东奔西走,府上的事不上心,对于这些女人的小动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想触及到自己身边的人……
“是,爷。”在索翰华面前,女人们所有的手段都不敢使出来。
不再看这几位夫人,索翰华又在少年的头上轻拍了下:“本王要出门,你既是这么有精神到处跑,便陪同本王一起罢!”
看着男人带着少年一起离开了视线,女人们都不再笑闹,彼此敷衍了一番,俱是回去自个儿的园子了。
砰!!
“主子!”侍女们慌忙地跑进屋子,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碎物,吓得都扑通跪地,“您息怒,小心气伤了身子……”
女人似乎冷静了不下来,已经忘记这是文华亲王府,忘记这里的一切其实都在男人的眼皮下,控制不住地冲着侍女们吼道:“给我滚出去!滚——”说着,她一脚踹上正瑟缩发抖的侍女身上。
几人被吓得不轻,从没看过自家主子如此恐怖的模样,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出了屋子,也不敢走远,就候在门外,不时听到里面传来嘈乱的响声。
屋内,女人摔完了所有的东西,可还是无法控制心里不断上涌的寒气……适才,她是用尽所有的气力才勉强在那个少年面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死了十五年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那个男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把他带回府上?
无数个假想,让女人内心的恐惧不断放大,她一想到刚才亲眼看见少年肘下的鲜红色胎记,就感觉浑身发冷、眼前不断地出现那如血般的胎记。
你怎么,还没有死?不对,你怎么会活到今天?女人死命地摇着头,想起自己亲眼看到当年那个婴儿被埋进了土里,就觉得整个人快要癫狂了……
砸完了所有的东西,女人浑身发软,终是撑不住,跌坐在地,手里抓起一块花瓶碎片,狠狠地攥在手心——鲜红的血,顿时涌出。
“你到底是人,是鬼……”我的儿子!
【二四】云天淡
十一月的蓝苍城是天高气爽,阳光和煦,这样的气候让净念觉得很自在。自离开静禅院的两年,他大多都是在南方生活,冬天里的寒冷让身体总不那么舒适。
来到蓝苍城也有近两个月了,净念的生活是鲜有地安宁,起居饮食都是有人打点服侍。虽说要贴身跟随索翰华,实际上由于要配合调节曲默调节被毒素侵蚀的身体,这些日子他多是待在清平居,上午听着西席先生讲书,下午则是由曲默进行所谓的“冲毒”治疗——服下秘制的毒汤,忍受着躯体爆裂的痛苦,然后曲默再用针刺大脉进行调节——每回事毕,以往都是少眠的净念,往往撑不到晚饭时间,就会倒头睡下。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冲毒之法,却是极为有效的。净念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身体在好转,原先有些不受控制的暴动的气息,也渐渐地平顺了。到这一天,曲默给他做完了针刺后,终于松了口气地说,他体内的毒素已经达到了冲横牵制的状态,明日起可以停止服毒了。
安静地趴在床上的少年,不再像最开始那样一结束便昏死过去,只是脸色依然煞白难看。收拾着金针,曲默看着这人,心里不得不赞叹对方的意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冲毒之法有多么地凶狠与难捱,而这个少年,亦是看得出一直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却始终安静如斯,没有出现他所担忧的那样激狂反抗。
“这几天的药,要继续吃。”曲默说道,“你的身体已经无大碍,至少这三五年里,病灾甚么找不上你……只是,这冲毒制毒之法,本算是邪术,所以天长日久,可能会出现一些遗症,如我先前说的,可能会折损你的寿命……不过我会帮你调养好身体。”
净念全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听了这人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现下,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但不行,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用膳时间,索翰华注重饮食,绝不会让他不吃晚餐。好多次,都是把沉睡之中的自己叫醒用餐。故而这几次,他的身体渐渐好转了后,每回治疗完,便干脆撑到用膳之后再休息。
“治你眼睛的药,我已经配好了。过两日,我再为你治眼。”说着,曲默瞄了瞄趴着不动的少年,想到前次这人的反应,补充了句,“下个月,主上要回京,应该会带上你。我会尽量在你走之前,把你眼睛治好。”
曲默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临走前犹豫地又说了句:“明天……有空的话,你去看看净明吧,他,很挂念你。”
净明?净念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他去看净明……说是挂念,其实他还是不太能够理解的。那位师兄,他虽记在心里,但实际上二人也不算亲近。只是净明给他的感觉很像前世那孩子……所以才会在两年间,真心保护着他的安全。
但净念,依然很少主动接近那人。在没有特别需要的情况下,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鲜少有什么接触别人的想法。哪怕是在前两年里,他因净明留在了严家,也很少主动去看望对方。在净念看来,只要净明安全无虞,便是足了。
用过了晚饭,索翰华看着少年有了些血色的脸庞:“先生讲的课,可是学得一二了?”
净念撑着犯困的眼皮,脑瓜有些迟钝,半晌才知道男人问的是什么,随即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对于不是很爱动脑子的人来说,听着老先生讲的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多半是一耳进一耳出,反正不能看不能说,先生也无法知道他到底听了多少……净念很不理解男人的行为,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有人要教他与杀人无关的知识。他其实并没有多深的学习欲望,却也无法拒绝,因为那也是前世时父亲的希望。
少年摇头,其实可以理解成多种意思。索翰华轻笑:“闵夫子讲的东西确实有些晦涩深奥了,不过一时也找不到适合的先生,你且随意听听罢了。”
净念没有异议,现下只是想着早点去睡觉。可惜男人似乎没察觉他的疲累:“净念,本王听曲默说你不愿治好嗓子,是为何?”
略有怔愣,净念的困意顿时散去。
索翰华凝视对方木然的神情,明明还是那般安静淡漠,他却察觉到少年的气息透着若有若无的苍凉与绝望。
“或者说,”索翰华已经走到了净念的身旁,俯身注视着少年幽黑的眼眸,手指抚上了对方的喉部,“你其实,根本就没哑?”
似是疑问,又是肯定的语气。
而答案,净念自然无法给出,只是那么地沉默着。对峙了片刻,男人忽然放弃了逼问,低低地笑出声:“罢了!本王就不为难你了,不过……”
“若是哪天愿意开口了,可要记住喊本王‘父亲’。”
【二五】前尘断
暮色降临,远处的黑山头森棱棱的,如夜幕下潜伏的鬼魈。
她看见一个婴儿,瘦小的身体抽搐着,似要死了一般。心跳如鼓槌般剧烈地敲打着,她小心地伸手探向婴儿的鼻下,却不料,婴儿陡然消失,惊得她腿脚发软,跌坐到地上。于是一抹影影绰绰的少年身形,渐渐地出现,她压下惊恐,目光落在那裸露着手肘处,一抹胎记似鲜血般刺眼。
血色胎记忽然迅速扩张,没一刻,眼前的人变成血淋淋的鬼妖。她惊恐地抬头,只看到少年的五官流出无数道血印,猛然长大了嘴吧,尺长的舌朝她卷来……
“啊——”
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骇人尖厉,传遍了小院的每个角落。侍女们慌张进了内室,巡逻的侍卫,也立即候在了外间待命。
“夫人!”侍女看着榻上散乱着头发的女人,瞄着对方惨白的脸,小心翼翼地走近,跪到榻旁,“您魇住了?”
女人呆滞了半天,都没有反应。在侍女开始焦急之时,她勉强地稳定着呼吸,浑身无力地靠坐着:“几时了?”
“回夫人,酉时末了。”
女人随即沉默了下来,目光涣散,怔怔地看着烛台上跳动的灯火。心跳有些急促,她想到了刚才的噩梦,梦里如影随形的恐惧自那个少年来到府中后一日一日地扩大。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过十天,或许自己真的就要疯了。
她惧怕着那个忽然出现的少年,更惧怕着……那个是她夫君的男人。或许是噩梦的影响,她这几天都不太敢在索翰华面前多待上片刻,总觉得男人的眼神透着了然与意味深长。她不以为男人能察觉出少年的身份,毕竟那孩子出世之后男人根本就没有看望过……直到出了那些事。
可是,她比谁都深刻地明白索翰华的厉害与手段,遂又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察觉到什么……绝不可以,若是当年的事被发现,她定会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更有可能会牵连到整个蓝苍族!
她现在是异常地害怕……与后悔。早年那些事情,不停地在脑海中涌现。
那时她还是蓝苍族的公主,被人誉为才情无双,故而心高气傲,一心想着有一日能够登上权势的最高点,光大蓝苍族。她年少时多居于皇宫,与当时聿国太子索韦昶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甚至彼此私下里许了终身。
彼时她亦知道那个开始崭露头角的九皇子,正渐渐地受到先皇帝的赏识。只是她打心眼里瞧不起那病怏怏的少年,论文德武功、论外形长相,都与索韦昶差距甚远。当忽然得知先皇帝将她赐给了这样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时,她觉得羞愧与折辱,心里暗恨不已,一度冲动想要请求父亲悔婚。
然后索韦昶偷偷将她约出,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告知她冷静,分析了眼下的情势。又对她说了关于九皇子那不为外人所知的预言,这位太子殿下对于他的同母兄弟已经开始有些忌惮了。
她终于顺从索韦昶的意思,年仅十三岁,便嫁给了索翰华。原本想着,忍耐一些时日,暗中替索韦昶解决掉这个隐患后,就能够重新恢复自由,自然,索韦昶亦是深情款款地对她许下了诺言。
大婚那天,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过那般屈辱——先皇帝很纵容索翰华,便应了他的请求,没有大办婚宴,甚至没有赐封品阶。这般的侮辱,加上索韦昶说的话,让她心中升起了杀意。她是蓝苍族的公主,一直骄横高傲,那时候的她太盲目自大了,以为这个书生气的夫君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仰仗着自己有着高贵的身份,竟想着暗地下毒手害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