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中左右看看,很快看到远处天空纸鸢飘摇,陶然在下面拽着线,正玩得开心,他小声道:“是那个纨!子弟做的。”沐燕非不置可否,姑且不论陶然居心何在,他都感激对方来祭拜母亲,将带来的几份点心也摆了上去,跪下拜了叁拜,等起来时脚步声传来,陶然已经看到了他们,把纸鸢扯绳塞给青瞳,自己跑了过来。
沐燕非见他一身玄衣,发丝只用一枚青色玉环束起,腰间别着那枚玉笛,全身上下并无太多修饰,却透尽了洒脱,难得的没有醉酒,看到自己,脸上浮起微笑,毫无被屡次拒之门外的恼怒,心里一动,心思转念间便有了计较。
不想扰了母亲的清静,沐燕非转身离开,陶然追上,笑嘻嘻道:“让我冒雨办事,拿到消息后却又借故不见,阿沐你好过分。”陶然眉间尽是笑意,让那埋怨多了份暧昧和轻佻,那是常年混迹风月无形中带出的风情,让人被埋怨后,不仅不会生气,反而心生惭愧,可惜在沐燕非看来,陶然这种做法完全是把他跟那些青楼女子一并对待,不由得恼火。
他心里不喜,脸上却丝毫不露,淡淡道:“我听下人说,你因为淋雨,犯了寒症,这几日一直卧床不起,故不便相邀。”“是吗?”“难道不是吗?”被反问,陶然剑眉一挑,却没做答,只是笑了笑,跟随着沐燕非的脚步,问:“你要走了吗?”沐燕非奇怪看他,陶然道:“你那么着急知道雨情,想必是要赶路,现在天晴了,一定会马上启程才是。”“明日便走。”“不知去向何方?”“南边,最南端的地方。”沐燕非脚步略微放慢,侧过头,眉间流露出淡淡笑意:“有兴趣同行吗?”沐燕非是个冷清的人,平时神情淡而疏离,此刻的微笑便如惊鸿一瞥,让他整个人多了层柔和气息,陶然看得一愣,在他的注视下竟然有些拘束,打了个哈哈,道:“你是指云贵之南?太远了,跋山涉水的,想想就很辛苦。”“看你洒脱无忌,还以为你喜欢游历,天下山水,尽在脚下,没想到你会有辛苦之词。”绵里针扎来,陶然不动声色,只笑道:“远是其次,其实去年我刚去过,该玩的该吃的该享受的都见识过了,实在提不起兴趣,而且我现在被迫闭关,就算想出门也没有盘缠。”“钱不是问题。”沐燕非漫步走着,“想要多少,你可以开个价。”“钱……”陶然眼睛眨眨,玉笛在掌间轻轻敲打着,半晌才微笑道:“其实钱也不是最重要的,人生苦短,若只为了金银奔波,岂不无聊之极?”那边青瞳见陶然跑去跟沐燕非搭话,生怕他又胡说八道惹人不快,手忙脚乱地收了纸鸢,跟了过来,当听到沐燕非邀请陶然同行,他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几天陶然一直吃闭门羹,他还偷笑,没想到沐燕非会突然改变想法。
青瞳对陶然个性很了解,听他口风松动,就知道他心里打的愚蠢念头,急得想阻止,却又不敢打断他们的对话,只好对阿中打手势,希望他去劝说,可惜阿中恪守本分,虽然对于主子的邀请也万分诧异,却面不改色,只当听不到。
沐燕非知陶然家世殷实,钱财打不动他,不过他并没一口否决,便表示事有转机,看他凤目轻佻,尽在自己身上打转,猜到他的猥琐心思,心里恨恨地啐了一口,脸上却不动声色,问:“我怎么样?”陶然敲打掌心的笛子突然一停,看着沐燕非,想品出他话里的深意,沐燕非轻笑道:“跟金钱相比,我这个筹码是不是比较有吸引力?”“有,有太多了!”陶然笑嘻嘻凑到他身旁,故意压低声音,调笑:“我只是想知道,我在阿沐心中是否真的这么重要……”“我要的不是重要的人,而是对我唯命是从的人!”沐燕非掩住心中厌恶,淡淡道:“我对云贵地形不熟,需要有个好的向导,而你时常在此之间来往,带你在身边比较方便。”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见陶然面露失望,又道:“不过放心,事后我会履行诺言。”陶然剑眉微挑,“听起来你好像有麻烦。”“不管麻烦解决与否,我许下的承诺不会变……”沐燕非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盯住陶然,“需要仔细想一想吗?”青瞳脸色白了,阿中的表情更难看,失声叫道:“公子!”沐燕非横了他一眼,不悦之气传来,阿中不敢再罗嗦,陶然也把不识时务的小厮拉到了一边,向沐燕非伸出掌来。
这便是许诺之意,沐燕非微微一笑,也伸出了手,两人对掌之后,陶然笑道:“今日一诺,愿效犬马之劳!”沐燕非满意点头,向前走出两步,陶然突然叫住他,“阿沐!”沐燕非对这个称呼十分不耐,停下步正要斥骂,手上一暖,陶然塞给他一个玉色酒瓶,笑道:“在寺里待这么久,一定忍得很难受吧?一点小意思,算我孝敬新主子的。”沐燕非很想拒绝,他不希望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可是东西已经塞了过来,随着酒瓶的递上,他闻到一股桃花芳香,常年沙场征战,他已经习惯了烈酒的相陪,这几日的确忍得难熬,犹豫间,陶然已经退开了,道:“我要去收拾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交给我来办就好。”等陶然离开,阿中急忙道:“公子!”沐燕非恍似未闻,阿中看到了他的不悦,但还是斗胆道:“此去云南,危机四伏,陶然品行不端,这种人带在身边,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请公子叁思!”“我喜欢。”因为这叁个字,所有理由都变得顺理成章,沐燕非做事不喜欢解释,也没必要去解释,至于麻烦,他冷笑想,难道自己现在的麻烦还少吗?沐燕非拔开瓶口,仰头喝了口桃花酒,酒香甘醇绵长,他习惯喝烈酒,但偶尔品尝这种酒,却觉得别有番味道,又重重呷了一口,对阿中道:“备上两坛桃花酒,路上用。”
第13章
陶然被青瞳唠叨了一路,无非是闭关时期出游会让老爷更生气,而且不晓得沐燕非的身分,跟他出行太危险,何况他们银两不多,坚持不到云南那么远,再有陶然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如果路上遭遇风寒,会很难办……青瞳叽叽呱呱说得起劲,陶然也收拾得干脆,他这次来寺庙匆忙,原本没什么行李可带,青瞳见他老神在在,更火大,问:“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有,不过你说得太复杂,有听没有懂。”陶然收拾完行装,随口道:“所以,我想还是不要去懂了。”青瞳气了个半死,等他回过神,人已经被推到了门外,陶然说要休息,让他不要吵,傍晚时分陶然起来,他想再劝,被陶然点了穴扔进卧室,交待他睡醒后回家告知老爷自己出游,青瞳又气又急,却苦于说不了话,只能看着陶然施施然扬长而去。
次日一早,陶然早早便在寺外等候,看着随从牵出马车,请沐燕非上车,马车不华丽,却颇宽大,赶车的男人长得膀大腰圆,看他挥鞭的气力就是个练家子的,阿中坐在车夫旁边,阿南阿北骑马跟在马车后,另外还有一些隐在暗处的随从,陶然不知沐燕非带了多少人,但听呼吸声人数应该不少。
他眼眸流转,微微一笑,跳上马车,掀开门帘便要进,阿中伸手拦住他,沈脸喝道:“你懂不懂做下人的规矩?”“下人?”陶然眼眸扫过端坐在车里的白色身影,微笑问:“我何时成了下人?”“你懂什么叫唯命是从?”“不就是你这种吗?”阿中脸色一变,刀疤颜色也随之深下来,放在门框上的手紧紧握起,若不是碍于沐燕非在,只怕已大打出手。
沐燕非闭目养神,听到二人喧哗,摆手让陶然进来,陶然朝阿中笑笑,示意他让开,阿中愤愤坐到了一边,阿南看到,哼道:“小人得志!”陶然像是没听到,笑嘻嘻进了马车,车里相当宽阔,布置得简约舒适,角落摆放着桌板,另一边还有个很大的靠枕,若是坐得累了,随便一躺,便是天然的软榻,床褥都是熏香过的,香气怡人,沐燕非盘腿坐在桌旁,他腰背挺得很直,刀削般的锋锐,身旁竖着一柄弯刀,刀身以黑锻裹住,只留刀柄,柄首睚眦盘桓狰狞,即便被封在黑锻之中,依然透出铮铮杀气。
陶然笑容微顿,看着那柄刀,不由自主伸手过去,中途手腕一紧,被沐燕非握住,冷冷道:“别碰它。”“我看这刀是名器,想见识一下。”“刀不是用来见识的。”沐燕非睁开眼,看向他的目光里溢出杀气,“是用来杀戮的。”“所以才用黑锻裹刀,想压住它的杀气吗?”不见回答,陶然眼眸轻转,又笑道:“这是上好的徽缎,针绣出自京城万针坊,那是往皇宫里呈送供品的绣庄,每幅绣品都价值连城,阿沐你居然拿来裹刀。”“你倒识货。”“我家便经营针绣绸缎,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也许很贵,”沐燕非道:“但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块布而已,不裹刀,它连抹布都不如。”陶然咳了一声,敢情珍品织绣在这位公子眼里连抹布都不如,要是这话让他老爹听到,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他不由苦笑:“看来你非皇亲便是贵族,只有这两种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沐燕非眼眸一冷,“如果你想套我的身分,这个念头最好打消。”“前路漫漫,彼此了解一下总不为过吧。”“记住你的身分,你出力,我付报酬,仅此而已。”沐燕非声音清冷,看过来的眼光不无鄙夷,那神情毫无掩饰地在告诉陶然,在他眼里,陶然只不过是自己豢养的狗而已,用与不用全凭一己之好。
人家是用过就丢,这位世家公子更爽快,还没用就已经厌弃了,陶然很无奈,“如果你要这样想,那的确是这样。”马车跑了起来,却跑得甚慢,陶然侧过身,用玉笛撩起了窗帘,和煦微风拂过,卷起几瓣散落的桃花,他伸手接入掌心,轻轻一吹,看着花瓣飘远了,凤眸扫向沐燕非,道:“叁月桃花天,正是骑马踏青的好时节,不知阿沐是否有兴趣同行?”“没。”真是根没趣的木头,陶然把窗帘挂起,看着外面风光,叹道:“这马车走得太慢了,照这速度,今晚连苏州城都出不去,阿沐,你准备龟爬去云南吗?”沐燕非神情冷淡,对陶然的疑问恍似未闻,陶然还要再说,他伸手出窗外,须臾阿南驾马跑过来,沐燕非道:“把他扔出去。”阿南领命,驾马逼近车门,探手向陶然抓来,陶然急忙跃身避到沐燕非身旁,可惜车篷不高,他跃身时没加注意,头砰地一声撞了个正着,痛得捂住额头嘶嘶地叫:“阿沐,你太狠心了。”沐燕非眼神一冷,陶然审时度势,急忙改口:“公子,我老实!”教训效果达到,沐燕非摆手让阿南离开,阿南冲陶然喝道:“你若再聒噪吵到公子,我就割了你的舌头!”门帘放下了,车里也静了下来,沐燕非将盘起的腿伸开,看向陶然,陶然不明所以,指指自己的鼻子,吃惊问:“你是让我……我长这么大,只被别人伺候,还没……”“或者,你比较更喜欢赶车?”直白又嚣张的威胁,陶然立刻转化为笑脸,“不过这种事我在桃花渡也是常做的,美人便该被服侍。”说着话殷勤上前,帮沐燕非捶起腿来,沐燕非一时没会意过来,半晌才想到陶然口中的桃花渡是指那种地方,登时大怒,却看他眉间含笑,凤眸不时瞥来,有种说不出的风情,沐燕非最是厌恶这种轻佻孟浪,没好气地想,这登徒子平时只怕没少用这招勾引人。
还好陶然捶腿捶得恰到好处,无形中缓解了沐燕非的怒气,便没跟他计较,云南之行的计划中他还需要这个人,要让他诚心帮忙,在一些地方上终是要忍的,免得他中途改了主意。
沐燕非默默凝神运功,内力循环了一周天,等再睁开眼时,陶然早放弃了帮他捶腿,而是靠在他脚旁,一手支着头,侧身躺在软榻上,鼾声正浓,竟然进入了梦乡,看着他背对自己酣然入梦,沐燕非突然有些羡慕,不管到何时,他都无法这样坦然背对他人。
第14章
凌乱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不是随从从京城带来的名驹,听踏蹄声,也不似普通赶路的马匹,沐燕非侧头看向窗外,阿南刚好奔过来,瞅到靠在沐燕非脚下的陶然,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小声道:“是他的小厮追上来了,要不要属下赶走?”沐燕非看看陶然,微一沉吟后摆摆手,须臾青瞳的马追来,就听他叫道:“少爷!少爷!”陶然身子动了动,似还在梦中,随口问:“谁啊?”“你的小厮。”这主仆二人一个急躁,一个悠闲,让沐燕非起了看戏的心思,踹向趴在自己脚下贪睡的家伙,道:“他放心不下,追你来了。”陶然被踢到一边,待他懒洋洋地坐起来,青瞳的马正好追到车旁,他看似很急,因为奔跑脸颊飞出淡红,在接近马车时突然身子一纵,跃了过来,不过他的功夫不是很好,只勉强搭住门框,眼见便要被甩出去,陶然急忙扯住他的腰带,将他拉进车里。
“陶然要随我去云南,你是跟还是留?劝回的话不必说。”青瞳早饭没吃,拼了口气一路骑马追过来,刚才差点被卷进马蹄下,还惊魂未定,正要劝说陶然回去,沐燕非已先冷冰冰抛过一段话来。
沐燕非气势冷峻,青瞳不敢反驳,转头看陶然,陶然刚从梦中醒来,没看懂他眼神的含意,道:“看来我的点穴功夫有待提高,我以为你会睡到午后呢,还特意留了信和早饭。”他就是看了信才这么匆忙跑出来追人的!青瞳气红了眼,咬紧下唇,不知是该骂沐燕非居心叵测,还是骂陶然不懂事,出游去云南这么大的事怎能寥寥几笔留言带过?!他连沐燕非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随他跑出来,只怕将来被卖了还替人数钱呢!“我……”青瞳的眼神在两人间转了一圈,狠狠心,道:“留!”“你留下来能做什么?还是回去吧,正好我离开,你就有借口回家了。”“回家被打吗?”青瞳看着沐燕非,故意道:“至少留下来不会被打,是不是,沐公子?”陶然还要再说,沐燕非先开了口:“你驾车去。”“我?”陶然吃惊之下笑起来,“你那么多随从,为什么……”对上沐燕非不悦的目光,他举起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去,我比较了解地形,走近路比较好,你是这个意思吧?”没有回答,陶然讨了个没趣,只好乖乖出了马车,跟车夫并肩驾车去了,门帘落下,沐燕非问青瞳,“你有话跟我说?”青瞳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道:“千万别喜欢我家少爷,别把他的话当真,他是出了名的风流大少,又生性懒惰,除非看上了谁,会竭尽全力弄到手,但到手后就随手扔掉,这些年来都是这样。”沐燕非轻声一笑,拿过旁边的利刃,轻轻抚摸着,随口道:“你紧赶慢赶地追来,就为了说这个?”“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青瞳看着那柄刀,认真道:“我是想说,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请你手下留情,别杀他。”看不出这小童平时跟陶然吵吵闹闹,关键时刻倒挺护主,沐燕非道:“我考虑。”见事有转机,青瞳又向前靠了靠,小声道:“最好考虑现在就踹掉他,我们家二少爷除了有个好皮囊外,什么都不行,你别指望他能帮上忙,更别指望他会喜欢你……”“那刑远心呢?”“欸?”突如其来的问话,青瞳吓到了,向后一晃,差点撞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