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雨新晴
“主子,您真要拿山河鼎?”彼时苍禾如是问。
净念没有犹豫地点头。拿到或毁去山河鼎只是目的之一,其二在于一旦皇宫混乱,乱易出错,自然博得机会与时间带走索翰华。
……只是净念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那位父亲武功不必他差,更是心机极深,怎可能真的甘为人鱼肉?
且不提。
再说流光殿内,主人靠着椅背,闲适地翻着书卷,半点也不见身陷困境的窘迫。只是他偶尔地咳嗽,引得一旁的人侧目。曲默忍不住低声开口:“主上,要不要让属下替您诊一下脉?”
索翰华眼也没抬,慢悠悠地回道:“不必了,本王的身体本王心中有数。”言罢,翻过一页书,他忽问,“太后的毒还是没法子解吗?”
曲默勾了勾嘴角,心下冷笑,道:“下毒的人费尽了心机,那毒的解药就是毒药本身……而毒药已经溶入了骨血里,除了下毒之人,任谁也猜不出精确的配方。”
“哦?”
曲默压下声,道:“主上,今已经初九日了。您还是赶紧出宫离开京城吧!”再不走,恐怕真会来不及了。
索翰华这才把视线从书中收回,似笑非笑地瞅着曲默:“本王的母后中毒未醒、生死堪忧,曲默你倒是好算计嘛,若本王真在这关头一走了之,恐怕正落实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罢!”
曲默没有被对方的话唬住:“太后的毒,只要下毒之人愿意,总不至于生命有忧。主上您已经尽了心力,即使此刻留在宫里也莫可奈何,反而只会受到牵制。”说到底,他并不在意太后的生死,说是冷漠无情也好,索翰华留在京中处境将变得越发地艰难,那么下毒之人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总而言之,索翰华虽然这几年偶尔没有刻意收敛,对于骨肉亲情也没有常人那般看重,到底是表面的功夫做得很足。对于先帝与太后,给予的尊敬与重视从来也不少。无论下毒之人是谁,都是极了解这一点的。
若今真的留待宫中等太后恢复,恐正中了对方的算计。
索翰华放下书卷,淡声驳了曲默的劝说:“本王不急。”这话不仅指此刻不着急离开,更借指了其他层面的涵义:他虽然对于那把龙椅有些兴趣,但一直以来其实真的没打算着急去抢过来自己坐一坐。
在某些事上,他的耐性还是极好的,如幼年时花个把月的功夫在小佛珠上雕刻万字经文——对于那皇位,他更不至于迫不及待。
即使这几年偶尔表露出的嚣张,实乃是受别人逼迫所为。
想到云厚宫那位至今昏睡不醒的女人——索翰华愿意称呼其为母后,无论如何他欠女人一条生命,在他过往艰辛成长的岁月里确实也曾偶尔受到过对方的荫庇——他并不像曲默那样想,以为是某些人真的大逆不道对太后下毒手。这一点上,他与皇帝倒真是兄弟,对于先帝与太后,他们都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想起了那日太后中毒前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有昨日他的七皇兄开诚布公的谈话,索翰华悠悠地叹息了一声:他也曾真的考虑过先帝对他的期许,做一个辅国良臣,然而时至今日,全局已定,再难挽回。他不过是冷眼旁观着这一盘江山棋局开始混乱甚至可能被颠覆。
“主上……”曲默冒着被训斥的可能,想要再次劝说。
“出宫时机尚未到。”索翰华只给了对方这么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曲默一头雾水。
走到回廊,听着雨声如鼓槌,索翰华淡笑地望向夜色里被狂风压垮的庭树。他只有些好奇,那个孩子这次会给自己怎样的惊喜——虽然根本不需要少年的接应,他却渐渐地喜好上了与少年一起进退的绝妙体验。反正还有几个时辰的工夫,足以让他等到结果,然后顺利地离宫。
曲默犹自迷惑不解时,忽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骚动。
“走水了……”隐约地,仿佛有人是这么喊着。曲默愕然地望向东南面,在这个大雨夜里,那边火势直蹿往天空。
索翰华低笑:“这孩子,莽莽撞撞的!”这下子,可真是给自己兜上了天大的麻烦。
“是……少主子?”
没有回答曲默的问题,索翰华微笑地望着东南向不语。
过了半晌,曲默忽地惊呼:“那里是五土九天宫?!”果然是太莽撞了。这个时候五土九天宫里的山河鼎出了事,一旦索翰华离宫,便定要背上了嫌疑乃至确凿的罪责。届时,皇帝要是发难,可谓名正言顺。何况山河鼎寄托的是谷粮丰收百姓安康,触伤山河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触怒了民意。
“少主子……”曲默无奈地叹。
索翰华倒没有多少忧虑,既然注定了背负大逆不道的罪名,总归是招惹种种非议,与事实的真相本就干系不大。即便哪日成了天下君主,他也不强求能在青史之上留下贤明美声。
“父亲……”
雨夜里,少年的身影如展翼的孤枭,一晃眼间就来到了索翰华面前。净念全身被雨水淋湿透,神色淡然地开口:“我们走吧!”
索翰华沉沉笑开,手臂伸进了雨水中:“礼物呢?”
净念眸眼微微一亮……这男人太厉害了,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他嘴上语气不变:“打碎了。”
“哈哈哈……”索翰华大笑。
曲默抚额。这对父子,能再嚣张一点吗?!就在这随时可能被皇帝的耳目发觉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说笑,这位小主子更是任意妄为,竟然把代表江山社稷的宝器毁掉了。
“等雨水小点再走不迟,”索翰华牵起少年的手,将人带进屋内,“再说,稍刻你的皇伯父会来这里。”
“嗯。”净念对于男人的说法从不质疑。
进屋换掉了衣物、擦拭掉雨水后,净念坐到男人的身边,听着对方的问话。
“那五足山河鼎,是聿国镇国之宝。你怎么想起去毁掉了它?”索翰华似是指责地问。
净念毫无愧意:“太重,我拿不走。”山河鼎到他的膝盖高度,原本以为能够拿走,待进去后才发现那鼎器实在太重了,两人之力皆无法撼动。
故在把鼎器内外琢磨了一遍后,他果断地毁了它。而闯进五土九天宫,又怎可能不惊动那些守护的侍卫,遂按照先前商定好的第二策略,一把火烧尽了事。
净念见索翰华沉默,难得多舌,补充了句:“以后再造一个。”他对于认真想要记忆的东西,可谓过目不忘,若想要再造一个山河鼎,凭着他的记忆完全能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即使鼎器用料略不同,恐怕除了皇帝外,也无人能够看得出。
索翰华闻言笑了,轻轻地拍了拍他还湿漉漉的头发:“你随曲默先一步走吧,在南阳门等为父。”至于山河鼎一事就此揭过,事到如今,他自然有自己的解决办法,这个思维简单的少年暂时还不必去烦恼那些事。
净念只看着他,没有动作。
“皇兄大概快来了……”
果然,净念随曲默离开不到一刻钟,皇帝就跟着踏进了流光殿。先前只是故意透露一些若有若无的山河鼎的消息,这次确实真的出了大事,即便是皇帝也犯了难,唯一能做的就是补救:灭火、追缉,或许还要尝试着“修复”山河鼎。
不管皇帝来流光殿的目的如何,索翰华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在得知山河鼎出事时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惊讶与愤怒。而皇帝即使以追缉凶犯的名义将流光殿里外搜寻了一番,也暂时查不出任何不妥。
雨水小了,原本漆黑的天幕已经泛起了淡蓝。
净念跟着曲默来到了南阳门外,看着备好的轩车,一时有些迷惑……再怎么无知,他也明白这里是皇宫,难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
……那这一夜,他所做的似乎都是多余的。
曲默明白净念的疑惑,只神秘地说道:“少主子还记得当日在舟镇发生的事情吗?”
“嗯。”
“那个假‘净信’的表现如何?”
净念不甚了解他的意思。
曲默也不吊胃口,只道:“那是‘控’的作用。控,是最好的一种控人蛊。”但这种蛊极是难得,更是难养,而且下蛊需要诸多地算计,代价巨大,而被下蛊之人只能活十天,一旦时辰到了,当即暴毙而亡。此“控”蛊,即使是蓝苍一族,也算是不得使用学习的禁术。
用蛊之道,在这皇宫里并不现实,一旦用了一二次极容易被人发觉。但在这关头,确实能够掩饰一下天他们的行迹。
净念望着那几个神色平常的禁卫,有些了然,便这时,男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南阳门前。
“吾儿,本王带你去各州看一看人土风情,如何?”
【五六】竹歌缓
这个新年,聿国上下过得尤其不安。
人们为尝翼一带的山匪被全数剿灭一事尚且还在欢庆时,先是名动全国的州府大将军抗旨不尊以至于有叛逆之嫌,全将军府百余口人被处死。
——一波刚起,又传来宵小之辈祸乱皇宫、太后因此中毒不醒的消息;随即,大雨之夜,天降“雷罚”,京城及其周边地区多处遭到了“天雷”与“天火”,不止是一些民居坍塌起火,甚至是供奉国之宝“社稷旋斗极日月五足山河鼎”的五土九天宫也遭到了“天斥”,大火烧了半夜,据说五足山河鼎在火中被倒塌的屋顶与墙壁砸毁。
有传言,此乃天怒。一时,人心惶惶,有担忧惊惧的、有心思不轨的、有凑热闹的、有不动声色的。
就在众人还在忧心被毁掉的山河鼎之际,西观海岸大批流寇登陆,分多路小股力量,躲避大军的正面攻击,沿路烧杀抢掠,扰得小半个落拓州的百姓都不得安心。
“主上,居州铁匠铺已经成功被毁,暗道皆以封住出口,绝不会被人发现。”
说话的人,此刻离居州千里之外了。
索翰华点头表示了解,继续低头看着书桌前认真写字的少年。倒是净念听到了这句话,抬头看了眼贺聪,遂望向索翰华:前几天一路走来,他自然也听到了许多的传闻,隐约感觉那夜毁了山河鼎一事引来了不少麻烦。
“这么久了,你的字怎么半点进步都没有?”索翰华似乎没有注意到净念的目光,只是拿起还未干的字,仔细看了片刻后说道,“手腕的力道用得不对,你是写字,不是练武。”
净念闻言沉默地垂下眼……比起看书,他不太喜欢练习毛笔字。
手指在少年的额前弹了下,索翰华噙着笑:“慢慢来吧,最近这段时日会很清闲,为父就手把手教你。”言罢,他放下纸张,“刚才你是在奇怪居州遭‘天斥’一事吗?”
净念微微点头。他没有多少好奇心,但似乎在不自觉中,渐渐地会关注起和男人有关的一切事。
“虽然山河鼎一事确实不在本王预料之中,但也恰是极好的机会,”索翰华坐到少年身边,解释道,“聿国建国之时,‘天将神火’得一五足山河鼎,祖皇帝也为此成为上天属意的真命天子,遂率师南下,拿下居州,与宿闫国祖皇帝各分了前朝一半的江山。”
尔今,他也恰好利用平民不甚熟悉的火药,在居州及周边连夜炸毁几处民房——其中部分是他手下的暗桩枢纽——使出先祖用过的伎俩。当年“天斥”,属意了新帝,进而推翻前朝;尔今五土九天宫一夜摧为平地,又是“天罚”,正隐喻了聿国的皇帝触了天怒。
所谓先发制人,皇帝已然在此一事上处于被动,仅是一个皇城,或可以由禁卫军严加控制,防民之口;但当夜及其后连续两晚的“天罚”,惊动了整个居州府,进而传遍全国。
即便是九五之尊,可堵一人之言,却奈何天下悠悠之口?!在皇权面前,这样的人言算不上实质伤害,但至少,一旦与皇帝决裂,在口舌之争上不至于完全地被人讨伐。不义不忠不仁不孝,对于上位者,亦可能是致命之伤。
净念静静地听着男人闲适的话语,半晌后,轻声道:“以后不会了。”前世他习惯了听从命令,这世又本无顾忌,故行事之时多不会深思熟虑。只这一两年,在男人的教导与培养下,才慢慢地学习去思考与决定。
索翰华满不在意,淡然地回道:“不必强求。”勾起少年的下颌,贴近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如寻常人家的慈父,用略调笑的语气说,“本王的净念,可不就是任性直白,想什么就做什么吗?”
净念没有争执,乖乖地让男人啄了几口,心里渐渐却有了主意。虽然察觉此次行事不妥,他自然不会有甚么懊恼自责,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此世间种种事情,却有可为或不可为、能为与不能为。前事有了过错,以后自然不可再犯,何至于强求不可为不能为,平添了许多麻烦。
“净念……”
索翰华轻轻地描画着少年已然完全长开的面容——比之前两年添了刚毅与坚韧,让原本的秀气多了凛然——手指落到了他的嘴角,姣好的唇形、适中的厚度,不经意地就勾起了心下被压制的一种冲动。
轻吻,落到柔软微凉的唇上。
净念眨了下眼,感觉到流连嘴上的温暖。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隐约记得,亲人间似乎不该有这样的亲吻,倒也没大惊小怪。实际上,嘴唇被人轻轻吮吸的感觉,虽然新奇,其实还挺不错的,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其间蕴含的温柔,让他无法抗拒。
“吾儿,”索翰华稍稍退开点距离,望着睁大眼直盯着自己的净念,勾起一个深意的笑,“你今年十七岁了,有些东西也该了解了。”
净念疑惑。
索翰华只是笑意深沉:“晚些时候,为父给你几本书,你可得好生研习。有甚么不懂的,就来请教为父。”
“嗯。”净念爽快地回答,心下略感父亲的态度有些诡秘——莫非,与对方要他了解的甚么东西有关?
对于净念的温驯很满意,索翰华起身道:“走吧,今日春阳正暖,不必整个白天耗在屋内。趁这些时日还能有些清闲,本王带你把几座重镇走一遍。”
流寇的侵袭,来得有些出人意料,也为此,皇帝这几日才没有立即发难吧!这几日,或可是短期内最后一段的闲暇了。
只不过二人还没出庭院,非莫就传来消息,道是几位公子即将来到别院。索翰华倒不意外,他们本是接了圣旨要进京的,在他离京后自然只能转而来到这边。
索翰华不着急见他们,只吩咐声:“让他们晚膳前来本王书房。”说罢,他忽然问向净念,“可想与你的兄弟们叙一叙?”
净念毫不犹豫地摇头……那些人,他不认识,也没有打算结识,实际上,他都几乎忘了索翰华的几个儿子,只对那个与他切磋过几回武功的索临牧有些许印象。
“那便随本王出门,见一些人。还有……”索翰华抬起他的下颌,“用嘴说话。”
“好。”
【五七】卷珠帘
作为较富庶的聿中州东南小城,弛岸是一较重要的交通枢纽,亦算得上相当的繁华。虽然年头发生了太多事情,但这里到底不是矛盾中心的京城,刚过年节又逢上元,集市依然是热闹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