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燕非将刀环抱在胸前,裹刀的黑锻昨晚在激战中失落了,黝黑刀鞘此刻完全展现在阳光下,狰狞怪异的图纹包容了整柄刀身,刀柄雕镂着睚眦鬼相,正面嵌了颗红色玉石,陶然跟随了他一路,这还是初次这么近的见识到这柄刀,他自恃有些眼光,却看不出玉石品种,只觉得它的色彩过于鲜艳,已超出了红色的范围,或许该叫血色,在一次次杀戮中,吞噬无数鲜血后养成的颜色。
有些明白沐燕非为何要以黑锻裹刀了,这刀太过霸气,不掩藏它的杀气,只怕祸事不断,就像他此刻明明感觉刀的杀气,却又心动于它的妖艳,舍不得移开目光,半晌才恍惚回神,想劝沐燕非内力受损,现在放弃这刀,改用剑更好,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眼眸转向沐燕非,沐燕非似乎倦了,阖眼躺在草垛上,像已进了梦乡。
于是陶然也重新躺下,双臂搭在脑后为枕,看着湛蓝天空,眼眸里若有所思。
“山道悠悠那个十八弯,紧走慢走走不到边,妹妹陪着哥哥走,一路走到路通天呦……”嘹亮的俚曲拉回陶然的思绪,却是前面赶车老人的歌声,陶然兴致上来,掏出了玉笛,在指间转了个花,对着唇,伴歌吹了起来。
沐燕非睡得正香,一阵刺耳声音突然传来,把他惊醒,好半天才知那是陶然的笛声,沐燕非略通音律,只觉此曲糟糕程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忍不住堵住耳,压制住想踹陶然下马车的冲动。
第20章
晌午时分,板车终于来到了县城里,沐燕非下了车,看着陶然去跟赶车的老人道了谢,又塞了几两碎银过去,待老人走后,他跑回来,笑嘻嘻道:“我打听到一条偏路,别说你那些随从,就是杀手都追踪不到,先去吃饭,然后赶路。”“换衣。”冷梆梆的两个字砸过来,陶然愣了一下,眼神落到沐燕非身上,虽然黑衣看不出脏污,但满是褶皱,不用看沐燕非的表情,也知道很难看,他反应过来,拽拽自己身上连斗篷都算不上的破布,道:“也是,先买件新衣吧。”两人往前走不多远,便看到一家店铺,不大,不过货物齐全,陶然道:“就这里吧,你有多少钱,此去滇南路途遥远,要省着花才行。”沐燕非停下脚步,盯住他,半晌,“我从来不带钱,你买。”“欸?我也没钱啊。”对上沐燕非不悦的目光,陶然道:“昨晚水流太急,我怕带不动你,把能扔的东西都扔掉了,刚才就那点碎银,也给老伯了,我以为你有。”就是说,他们现在根本两袖清风,这个风流子还把唯一的一点钱全都送人了!沐燕非冷静的心绪难得的燃起怒火,道:“卖东西,卖人,你选。”陶然仿佛完全不晓得他们目前处于何种处境,眉间笑意盈盈,道:“我不值钱的。”“做小倌的话,你岁数的确大了。”沐燕非上下打量他,语气刻薄,“不过男扮女装的话,还是可
第21章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身赶路,出了客栈,微风吹来,片片花瓣随风飞旋,有几瓣落到沐燕非肩上,陶然伸手帮他拂落了,极平常的动作,仿佛透着关怀,却因为过于刻意,而让殷勤流于表面,沐燕非眉头轻皱,突然道:“我字飞花。”“好名字。”陶然剑眉轻挑,看向沐燕非,经过几日休养,男子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干练,一袭玄衣立于风中,掩去了平日的飘逸,多了份压迫性的气场,陶然不明白沐燕非为何突然提及自己的字号,但仍然从善如流,笑眯眯道:“我记得令堂喜花,不晓得这飞花二字出自于桃花?还是冬月的雪花?”“飞的是血花,敌人的血!”沐燕非看着他,眼眸冷如寒冰,“对敌人,我从不手软,我不讨厌你,所以,别给我成为你敌人的机会!”陶然笑容微僵,不明白沐燕非为何突然这样说,心思电转,极力揣想他是否疑心到这几日自己对他的戏弄,思忖间,沐燕非已经离开了,温风中就听他道:“牵坐骑,上路。”所谓坐骑,只是两匹老马,先前陶然的玉笛当了叁十两银子,这几日住客栈加买马,已经所剩无几,启程之前,他把腰带上的嵌玉也当了,外加沐燕非束发的玉簪,凑了几十两,再往前走,有陶家的店铺,只要坚持到那里就好办了。
两人照陶然选的偏路一路走下去,果然未曾遇到沐燕非的随从,那些杀手也不见了踪影,沐燕非从京城出来后,曾数次被偷袭,所以他曾跟阿南阿中说过如果中途走散,大家在云南会合,那时说这话时半是试探,没想到居然真会变成这样。
偏路难走,马匹脚力也跟不上,好在皇上交待他的事也不急,行路慢些,总好过总被人截杀,如此这样走了两日,中途歇息时陶然开始教沐燕非凫水,路上遇到河流,便让他下河练习,沐燕非有武功底子,学凫水比平常人快很多,又有名师指点,不几日便已能熟练游水了。
这日两人来到蒲城临近的小城,陶然看城郊有河经过,便邀沐燕非下水,正午时分,水温正适中,两人在水里游了半个时辰,在陶然的细心传授下,沐燕非的凫水技巧增长不少,最后陶然先上了岸,靠在一棵柳树下喝酒,看到沐燕非上来,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沐燕非身上的伤都痊愈了,胸口最重的那道剑伤也只不过留下淡淡疤痕,除了伤药珍奇外,他自身强悍的恢复能力也令人咋舌,陶然收起了最初的小觑之心,眼睛微微眯起,上下打量,嘴角游离着玩味的笑,像古玩家欣赏自己中意的名贵玉器。
“进城后就有店留宿了,我们可以多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再启程。”他喝着酒道。
蒲城县里有陶家的分铺,这一路行来,两人身上的银两所剩无几,饮食住宿都在将就,又疲于奔命,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想到好久未曾沾足的勾栏花馆,陶然露出舒心的笑。
沐燕非知陶然在想什么,懒得看他的猥琐表情,养过头,穿着衣服,问:“你还要喝多少酒,才准备戒?”与沐燕非练习泳技相反,陶然戒酒没那么顺利,尤其是内息混乱时,更需酒的热气调息,沐燕非每每看他忍得痛苦,便索性把酒还给他,反正戒酒的做法治标不治本,若内息无恙,便不需酒来调和,所以归根结底是修行内力,将走岔的内息导入正途,但现在看来,陶然似乎根本没有戒酒的打算,那好像只是他的随口之言,过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他根本是没事干,来消遣自己的吧,沐燕非没好气地想。
陶然叹了口气,“调息这种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我的内功心法至阴,原就与普通修炼不同,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已是万幸,你自己也内力受损,该知道一旦内息出差,很难修整好。”沐燕非原本对失去内力的事极为忌讳,但此刻同病相怜,对陶然的话也就没太多抵触,道:“既知阴毒路子的武功难练,当初又为何学它?”“少年人心高气傲,想一步登天,等发现错了,却已回不了头。”“教你心法的师父,对,好像叫王二的那个,他传授这样的武功给你,只怕一开始也没存着好心。”听出沐燕非言下的揶揄,陶然苦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你倒是能想开。”“想不开,难道病就能好了吗?”陶然喝着酒,随口问:“那你呢?身为叁军统帅,你的内力又怎么会出差子?”沐燕非脸色微变,冷冷道:“与你无关。”“说来听听,说不定我们聊一下,能找出对应的办法呢。”沐燕非穿好衣服,转过头,陶然正斜靠树干,养头微笑看他,眉间流淌着晌午初醒后的慵懒风情,沐燕非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路行来,足够他了解这个男人的懒散,能坐他绝不会站,能躺,他也绝不会坐,这斜倚栏杆的小动作在别人看来也许透满了风情,但沐燕非行军多年,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如此散漫的举止,若非陶然还用得着,早被他一脚踹出去了。
“我跟你不同。”他淡淡道:“我是自毁内力的。”“为什么?”陶然一怔,身子不由自主地略微前倾,神情间充满了好奇。
沐燕非没答,走上前踢了他一脚,示意上路。
陶然了解沐燕非的脾气,见他不答,便知多问也无用,道:“天气正好,不如多休憩一下,反正铺子就在城里,又跑不了。”冷峻目光射来,感受到冷冰冰的气息,陶然打消了休息的念头,乖乖爬起来跟了上去,还想再喝酒,酒瓶已被沐燕非夺了过去,拔开酒盖,手擎起,酒水溅下,他仰头连喝几口。
“其实,你可以对着瓶嘴喝的,我不介意。”看着沐燕非如此豪气饮酒,陶然笑嘻嘻道。
酒瓶抛了回来,沐燕非跨上马扬长而去。
真是个任性的人啊。
掂掂所剩无几的酒壶,看着沐燕非疾驰而去的背影,陶然无奈地摇摇头,也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第22章
县城不大,不过颇繁华富足,又因位于连接南北的主要通道上,商贾车队很多,逃命期间他们其实不该停留这种繁华地带,不过陶家店铺就建在城中,此去云南,还有迢迢长路,为了盘缠问题,不得不转来这里。
陶然曾来过分铺,进了城便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去,走到一半,他发觉跟在身后的脚步声渐远,转头看去,却见沐燕非脚步放缓,神情若有所思,他转回去,笑问:“马上就到家了,快点,难道你不想在大房子里美美泡上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住客栈。”沐燕非脚步停下,微一沉吟,拨马去了别的方向,陶然急忙追上,问:“为什么?”“我们想到来这里借钱,杀手们也会想到。”阳光在沐燕非的眼眸里泛出一丝冷冽颜色,“所以住客栈。”“那是我家,那不叫借钱。”沐燕非置若罔闻,陶然只好追着道:“你疑心病太重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的。”沐燕非还是不答,脚下却走得飞快,陶然实在无法,只好跟了上去,无奈自语道:“既然不去绸缎庄,不晓得我们巴巴来城里做什么?”沐燕非也不知道,他只感觉到有种很不祥的预兆,离绸缎庄愈近,那份感觉便愈强烈,多次生死交战,他对自己直觉的信任程度超过对其他任何人,钱没了可以另想办法,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不怕死,不过绝不能容忍把自己的生命交与宵小手上。
两人在城中选了间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来,陶然交了钱,让店小二把饭菜茶水送去房间,自己牵着马去了后面的马厩。
等他整理完回到房间,沐燕非已开始吃饭,菜式简单,但在饥饿时仍可让人食指大动,陶然坐下,看了闷头吃饭的沐燕非半晌,突然叹道:“马是喂饱了,我却还饥肠辘辘,长这么大,我头一次体会到做畜生比人好命。”沐燕非动作一滞,横眼扫过来,陶然只当看不到,拿起碗拨饭,都囔道:“我没钱了,吃了这顿,你有没有想过下顿怎么办?”“有。”陶然立刻抬满怀期待地看向沐燕非,沐燕非却仍在低头吃饭,仿佛那个回答跟他毫无关系。
饭后,天色尚早,沐燕非上床调动内息,见陶然起身出去,他问:“去哪?”“我不会为了贪图一时享受去绸缎庄的,只是在附近随便走走。”陶然斜靠门口,答:“不放心的话,你可以跟着我。”“莫走远。”“我的钱全付账了,现在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想走远也不可能。”对上沐燕非投来的诧异目光,陶然面不改色地道:“我以为来到这,就可以随意花销,所以全都花掉了。”沐燕非无话可说,想也知道让一个浪荡子管钱,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能把那点钱留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陶然离开后,沐燕非练完功,去了客栈前面的茶馆,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待夜色沈下,陶然晃晃悠悠转回,看到他很惊奇,走过来低声问:“你有钱喝茶?”就是没钱,才等他到现在,沐燕非起身走开,陶然只听到轻飘飘的话声传来。
“付账。”陶然付了帐,追上去,随沐燕非一起进了房间,凑过去笑道:“若我也没有钱,你怎么办?”“抵押你。”回到房间,陶然身上的酒气和脂粉香愈发浓重,沐燕非眉头皱起,陶然察言观色,问:“需要我去洗个澡吗?”“地上。”比平时更清冷的声音,显示出主人此刻的不悦,陶然看看他表情,什么都没说,摇晃着走到旁边桌上,翻身上桌。
一路行来,这已不是头一次了,陶然早就习以为常,可惜这里桌子太窄,他只好蜷起腿,看着沐燕非挥手弄熄了灯,黑暗中上了床,忍不住道:“王爷,天寒地冻的,请赐床被子吧。”回应他的是床帏落下的声音,陶然自嘲地笑笑:“阿沐,你就算养只狗,偶尔也要给点甜头的,否则怎么笼络人心?”还是没回应,须臾一床被子凌空扔出来,陶然伸手扯住,盖到了身上,笑道:“谢了。”夜色渐沈,陶然却毫无睡意,桌板太硬,硌得他很不舒服,翻了几个身,想吹上一曲打发时光,手摸到腰间,才想起笛子早被当掉了,他叹口气,随口道:“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才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在这里给你做牛做马。”叹息从帏帐外传来,带了几分自嘲,但更多的是对于这种处境的无可奈何,沐燕非嘴角略微上翘,没睁眼,只冷冷道:“睡觉。”陶然在桌上翻了几下,过了好久才有了睡意,谁知被窝还没捂暖,冷风传来,被子已被掀到了一边,沐燕非站在桌旁看他。
神智有些迷糊,陶然随口问:“你要自荐枕席吗?”“打劫。”看到沐燕非难得的一身翩翩白衫,月光下真有几分桃仙的轻灵,陶然眼眸不自禁地眯起,微笑上下打量,“这个借口真不错,不管你是劫财还是劫色,我都心甘情愿。”“可惜这两样你都没有。”冷清声音打破了陶然的幻想,沐燕非道:“我要出门弄点盘缠,你是继续睡,还是随我一起?”“我没听错吧?你是兵败胡虏的大将军,皇上亲封的鸿照王爷,你要去打劫?还……穿白衣?”眼神扫过沐燕非手中的墨色弯刀,陶然终于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急忙坐了起来,眼睛直直盯着他身上白衣,这男人好像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大晚上穿得这么招眼,把打劫当赏月,丝毫不考虑被人看到了会发生什么后果。
“白衣不错,若有人看到,会以为自己见鬼。”“也许人家会以为见到了桃仙?”无比认真的表情,让沐燕非想起了初见时陶然的白痴反应,嘴角不自禁地勾起,难得看到他的笑脸,陶然微微一愣,见沐燕非转身离开,他犹豫了一下,跳下桌子追了上去。
“好吧,我欠你的我欠你的。”认命的都囔声随风传来,沐燕非只当听不到,提气纵身几下轻点,跃过客栈矮墙,向前奔去。
第23章
陶然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疾速,不多会儿便来到一家高门大院前,略微端量后纵身跃进去,毫无犹豫,也跟着跃入。
里面院落很大,夜已深了,四下静得很,沐燕非在看清房屋布局后,很快找到账房,拧开了门锁,对陶然使了个眼色。
陶然明白他的意思,苦笑:“我这辈子没做过偷钱的勾当。”“你现在可以亲身体会一下。”沐燕非出身世家,虽是庶出,却也没有衣食之忧,这种事他也是初次,抽刀,将柜子锁头削掉,富户很谨慎,锁头都是钢制的,可惜在他的妖刀前毫无用武之地,轻松便被削开了,几个抽屉里都放着账本和银票,在沐燕非的示意下,陶然全拿了,揣好后要走,却见沐燕非挥刀在对面墙上划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