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降临了。对于珊德拉来说,这早已不是离开魁北克后的她第一次孤守落寞,但今天的夜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它微凉如水,如网如丝,捕获了珊德拉那颗承受过千千百百个独自深夜的孤单心灵,而这一切都源于白天与塞西尔的那次短短的邂逅。在得知塞西尔与林恩的分手这件事后,她不知道是应该对他人报以同情,还是对自己给予宽慰,她深知,即便塞西尔不再属于林恩,他亦不可能归从于任何其他人,包括她珊德拉。在她心里,塞西尔是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存在,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独立自我。而珊德拉能做的,也只是在一个“生猛女”的外壳下,为这样一个“自我”跳动着一个女人最温柔最感性的暧昧之心。塞西尔叮嘱珊德拉不要对林恩提起他,她也确实希望将这次算不得约会的小小邂逅就此深埋心底,但辗转反侧之后,她还是拿起了电话,决定为了他和他做一位播撒爱心的圣母。
展会进程过半,但林恩的心却再也没有平定过,在接到塞西尔分手电话后的第二天上午,他便扔下工作准备开往伯灵顿,但就在到达高速路口的前一刻,他接到公司紧急电话,会场出现了状况。林恩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最后不得已又掉头回去,待所有问题处理完毕后,紧张而繁忙的一天又已经过去了。
后来他从珊德拉口中得知菲丽丝去世的消息,震惊之余,林恩更加确定塞西尔拨出那个分手电话的真正原因并非移情别恋,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他那颗悬着的心得到了些许宽慰。但随即林恩又有了疑问,他能够理解唯一的亲人意外去世对塞西尔来讲是何等的重创与打击,更何况这个亲人是从小与其相依为命甘苦与共的长姐。但让林恩不能够理解的是,菲丽丝发生意外后塞西尔为何对自己三缄其口,只字不提,还忍心提出分手,难道他不希望自己作为一方港湾,让他能在最困最乏最疲惫的时候予以安稳的停靠?难道他不希望自己成为终生伴侣,让他能在最伤最痛最迷茫的时候投入温暖的胸怀?
林恩多么想轻轻拥住这位坚强而又脆弱的情人,亲吻他纤长的睫毛,咸涩的泪水,粉润的柔唇,即便不能马上想见,至少能接通一个电话,传送一个相聚300英里的双城之间的思念与慰藉。但他偏偏就做不到,塞西尔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邮件,就连一声最平淡的问候都在此时成为了最奢侈的愿望,而这所有的一切又恰恰发生在公司最最需要他的展会开展期间。为了办好这场展会,全公司的所有员工都付出了辛勤的汗水,戴里克和靖一更是经常加班到深夜,他林恩怎么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对工作敷衍塞责,舍弃一个男人对整体与全局的责任感而像以前那样去追逐儿女情长?最后他终于决定坚持到展会结束,然后立即离开纽约,使出浑身解数让塞西尔回到自己身边。想到这,林恩又微笑着找回了以往的自信,他依然坚持每天给塞西尔发一封邮件,同时希望寻找一位可靠的人去伯灵顿替自己传句话。
终于,机会来了,按照预定安排,靖一会在这两天代表公司去伯灵顿市举行一次宣传活动,他简直是代替自己去见塞西尔的不二人选,林恩喜不自胜。但就在靖一临出发的前一刻,他突然被替换掉了。
当当当!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未等里面的人发出任何许可,林恩便破门而入,冲向落地窗前的苍劲背影。
“为什么?你又在搞什么鬼!”林恩冲着背影大喊。
戴里克并没有理会身后的质问,他依然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每当我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就喜欢站在这里,遥望窗外那层层密密的玻璃世界,你觉得它们像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不觉的它们就像一张张脸,在这个引领世界经济发展的最中心静默地诉说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些脸其实就是我对待不同人不同事所展现出的不同面孔,别看它们千变万化,左右逢源,却没有一张能够表达出我内心的真实感触,这难道不是最悲哀的事么?”
“为什么换掉靖一?”林恩根本没有兴趣研究那一栋栋桎梏着自由的万丈高楼。
“嗯?什么?”戴里克落定了思绪,淡漠地回过身。
“我问你为什么换掉靖一,为什么不让他去伯灵顿?”
“哦,公司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他做。”
“既然他不能去,那派我去好不好?”
“想都别想。”一声干脆的拒绝后,戴里克回到办公桌前抽出老板椅坐下,又恢复了他往日的沉稳与强势。“份内工作你都做完了吗?我知道你的那点心思,但展会结束之前你哪都不许去,看不见现在美国经济颓靡成这个样子,佐朗尼的生死存亡全靠这一搏,竞争者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巴不得我们在这次活动上栽跟头,前两天出的那点事就是最好的说明,所以你一定给我盯住了,不能再出半点岔子。”
“那伯灵顿的宣传活动由谁代表?”
“这个不由你费心,我亲自去。”
林恩顿时瞪大眼睛。“你?我反对!”
“哼哼,你是觉得我不够格还是大材小用?再说现在全公司运转还是我最能说了算吧,光你反对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谁知到你到了伯灵顿会不会又去找塞西尔的麻烦?”林恩心存不满地嘀咕着。“他的姐姐突然去世了,按理说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可他那天却跟我提出分手,现在他不接我的电话,邮件也不回,整个人就像失踪了一样,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是不是你又打电话跟他说了什么?”
“第一,我没有那个闲情逸致经常给他打电话;第二,既然他想明白了提出分手,你就应该尊重他的意愿,死缠烂打的让人笑话。”
“他不会无缘无故提出分手的,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好啦,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马上就要出发了,对于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我的立场依然明确,我不同意也绝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交往,但我会给你时间让你慢慢适应,在你在死心之前如果还是记挂那个人,希望有人能去给他带什么话的话……”戴里克慢慢地叹了口气。“我愿意效劳。”
“天知道我想说的话到你的嘴里会变成什么味?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那么讨厌塞西尔?是因为他的性取向还是因为他曾经在缅甸当过兵?”
戴里克猛然愣了一下“怎么,他当兵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塞西尔都告诉我了,你以为他是自愿的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不开枪打别人,别人就会开枪杀他,生死一线,换了谁都对这么做。难道那些参加过二战打死过法西斯的士兵,也都该下地狱?戴里克,看一个人要看本质,塞西尔他绝不是什么刽子手杀人狂,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渴望被爱甚至渴望被保护,我也只希望今后能和他在一起过普普通通的日子而已,这有什么不行的!反正不管他过去做过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可以不在乎,可是如果有人在乎呢?”
“有人在乎,是,是谁?你吗?”
“唉,是谁你就别管了。”戴里克困苦地用手掌撑着额头,双目紧闭,双眉紧锁。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里克紧闭着双唇,仅用沉默来阻抗林恩疑惑地追问。
林恩坐到戴里克面前,轻轻拿开他支撑着额头的手,就在戴里克睁开眼抬起头的那一刻,林恩突然发觉这位素日里雄姿英发,气宇轩昂的大哥老了很多,这时他才意识到在商海上势如破竹无往不胜的戴里克,原来也会青春易逝,容颜易老,34岁的他原来也有疲惫的那一天。那一刻,林恩的心突然有些酸,有些疼。
“戴里克,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找机会想和你谈谈,关于那天的事,我……我觉得应该跟你道歉,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把我当亲人一样看待,我从没想过和你们断绝什么关系,说出那样的气话只是因为我真的在乎塞西尔,真的。”
戴里克静静地沉默了几秒,露出了一个慈爱的微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那天说的话我已经不记得了,还提它做什么?”他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至于今后到底怎么办……等我回来再说。”说完,他起身从保险柜了拿出了一个不大的档案袋,放入了皮包内,林恩有些好奇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至于锁在保险柜里,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你真的能原话替我转告塞西尔吗?”戴里克临出门时,林恩突然朝他的背影大喊,蔚蓝的目光荡漾着无限期待。
“当然,不过前提是他愿意来见我。”
“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次。请告诉塞西尔,让他保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所有的事,还有,我永远爱他。”
戴里克的表情一瞬间僵滞,但他依然点了点头。“就这些?那好,我走了。”
“你可不许骗人!”
门开了,一股和煦的清风扑面而入,就在戴里克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他蓦然回眸,慈穆的笑容撒开在回眸的瞬间。
“呵呵,臭小子。”
林恩突然觉得这一幕是那么的熟知。
22.约见
这个世界一直倡导着人人平等,但其实所有人都生活在以金钱划分为不同等级的各个阶层,在每一个阶层中人们拼命维护着自己既得的利益,而实际上只是维持着生存所必需的吃穿住行。所不同的是,即便在同一个城市,有的人可以每天品尝与黄金等价的鱼子酱,居住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而有的人只能藏匿于脏乱地段的一家地下旅社,在一间不足五平米的黑屋内啃着两天前剩下的干面包。
塞西尔靠着满是油渍的枕头半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头顶上的那扇一尺见方的窗户使他与外面的世界维系着仅有的一丝感知。遭到暗杀后,塞西尔便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生存的环境早已在对方的掌控之内,只要有机会,杀手们便随时能够取走自己的性命。他想到过报警,但在911接线员拿起听筒的那一刻,他挂断了电话,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陌生的人,因为他预感到每一丝陌生中都暗涌着杀戮与危险。于是,在那天半夜,他乔装打扮悄悄离开了家,在Monroe’s Auto留下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后便躲入了这家隐蔽的地下旅店,为自己寻找事情的真相争取分分秒秒的时间。
塞西尔缓慢地翻了个身,床板隐隐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怪响,这声音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军营里睡的那张大通铺。
那是士兵们在一所简陋的竹棚内用发霉发涨了的木板拼接起来的唯一一个能睡觉的地方,木板上面铺着糟烂的草席,粘哒哒,湿漉漉,臭烘烘,但这丝毫不能阻止几十个士兵胸抵着胸背贴着背地团在一起酣眠。每到夜里,只要有一个人动一下,整个通铺便会从一头“嘎吱,嘎吱”地响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嘎吱,嘎吱”地响回去。塞西尔起初非常受不了这种挠心般的响声,而克鲁曼却戏谑地称其为“战地摇篮曲”。当然,说笑归说笑,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让塞西尔睡得安稳。
那段日子里,克鲁曼一直在床铺最里面为塞西尔留一个相对宽松的位置,但由于睡不惯潮湿的草席,塞西尔的背上起出了大片大片红色的疹子,克鲁曼发现后不惜违反军纪,偷偷跑到镇上为塞西尔买来一块干净的棉布被单,每晚为他铺在身下,并在塞西尔奇痒难忍的时候将自己苍劲的手指抚上对方玉瓷般光裸的背为他轻轻地抓挠。每到这时,塞西尔总是不由地呼吸加重,但不一会他便带着心底某个部位从未感触过的紧张与悸动在身后男人的指尖与自己身体反复摩挲的暧昧触感中,享受地入眠。
……
浅寐中,伤口不知不觉触到了冰冷的墙壁,塞西尔醒了过来。昏暗里他看了看表,刚过晚上七点而已,外面还大亮着,而屋里却黑得仿佛进了深夜。
地下室不适合养伤,即便换过了几次药,塞西尔的肩膀仍然在这阴暗潮湿的空间内细细的痛,细细的痒。只不过,和从军三年所受的伤比起来,他现在的擦伤算得了什么?和克鲁曼阵亡与菲丽丝惨死给自己带来凌迟般的心灵处刑相比,那三年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盼了那么多年的幸福日子,到头来只落得恩人遇难,亲人痛失,恋人诀别,这一道道无痕的伤,割断了自己每一根细密神经的触角,让他在大恸中,也只得无语凝噎。过去的再不会来了,克鲁曼、菲丽丝,还有……林恩。
低沉的蜂鸣惊扰了闷得出奇的宁静,塞西尔的手机响了,他已经屏蔽了林恩的电话,不知谁在这个时候还会想起自己,侧过头扫了一眼床脚闪亮着的屏幕,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显示在眼前,他知道那是谁,沉默了几秒后,塞西尔拿起手机他接通了那个人的来电。
塞西尔今天穿的依然十分保守,T恤的领口拉得很紧,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在以最后一抹以夕阳为序曲的纵情夜生活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些天除了去墓地看望过一次菲丽丝,他的行踪仅仅限于地下旅馆附近的那一两家便利店或快餐厅。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躲避着正在满城寻找着他的那些杀手,而实际上他心底似乎更暗藏着一种期盼,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亲眼见到真正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幕后操作者。他不怕被追杀,只是如果自己真的注定即将命归黄泉的话,他要死得明白。
目的地快要到了,人头攒动中塞西尔加快了步伐,走向自己即将赴约的奥尔本斯大街尽头,那里坐落着在伯灵顿生活了十年的塞西尔第一次踏足的希尔顿酒店。
“好久不见,莫雷先生。”塞西尔来到酒店内一个僻静的小型会客厅,门开以后,主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穿着一身高档黑色西装,并没有打领带,却依然英气逼人。然而双目幽蓝的塞西尔一眼就看出,对方如此傲世的英气却也无可奈何地沉淀了太多世俗的沧桑。
“仅仅一个月而已,佐朗尼先生。”
“哦?是么?”戴里克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秒。“不管怎样,很高兴你能够前来赴约。”
“恕我冒昧,我并没有把与您的见面当成一次值得期待的约会,我只是觉得见您一面会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几分。而且,佐朗尼先生如果还是为我和林恩的事而来的话,那您大可不必操劳了,我和林恩,已经分手了。”
戴里克轻舒了一口气。“看来莫雷先生终于想明白了?”
“是啊,事到如今,再愚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了。”
“你姐姐的事,我听说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惺惺作态,但对于你的姐姐,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愿意尽可能的提供帮助。”
“感谢您的好意,我并不需要什么。”
斟酌了片刻,戴里克开口说:“我这次约你出来,是想要告知你一件事,另外……林恩也有句话要我带给你。”见塞西尔缓缓抬起了眼睛,戴里克犹豫着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说:“林恩要你相信他会处理好所有事情,但他需要一些时间,还有……他永远爱你。”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我的立场和以前一样,你不要怪林恩,但可以尽情地恨我,因为为了林恩与我的整个家庭,也为了你,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说着,戴里克拿出了一个信封。“这里有一张三天后去旧金山的机票和一张支票,尽快离开伯灵顿吧,也许你会觉得我危言耸听莫名其妙,但是,再在这呆下去的话……恐怕会对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