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要继续找下去。他毫不怀疑穆青山伤愈之后会去落魂谷解救自己,但谷中地形复杂,高手又多,若只身前往,必定凶多吉少。他必须在那之前便找到穆青山,阻止他以身犯险。
这时,一辆马车从街中驶过,由于行人过多,马车速度又比较快,当下造成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
顾兰舟内力受制,躲避不及,在身后几名路人的推挤下猛地向前踉跄了一大步,不偏不倚重重踩到了路边一人的脚。
那人哎哟一声痛呼,抱着脚跳起来,呲牙咧嘴道:“我说兄弟,你轻一点儿行不?我脚趾头都差点被你踩断了!”
顾兰舟稳住身形,蹙了蹙眉,想发作却又忍住了。这种情况哪里能怪他,他也是受害人好不好。
那人旁边还有一人,低声道:“阿平,别抱怨了,这位小兄弟又不是故意的。”
顾兰舟心中一动,抬头望去,便见那个被他踩了一脚、叫作阿平的男子年近三旬,生着一张微圆的娃娃脸,鼻梁稍有些扁平,由于疼痛一双浓眉皱成一团。
他下意识脱口问道:“朱平?”
娃娃脸的男子也下意识应了一声:“哎!”
应了之后他才奇道:“阁下是哪一派的弟子,如何认得在下?”
顾兰舟将头上戴的斗笠缓缓摘了下来。
朱平一见他的相貌眉头便是一跳,紧接着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随即瞠目结舌道:“你你你,你不是——”
后面的名字没敢说出来,心里打了个突,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旁边的魏良同样吃惊不小,接替朱平说出了那个名字,“顾兰舟?”
顾兰舟淡淡应道:“不错。”
好在头一天已经被穆青山告知此人还活着,否则朱平真要以为自己大白天的活见鬼了。虽然如此,事隔时年再见顾兰舟,仍然令他与魏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与十年前相比,顾兰舟变化不算太大,只是身量拔高了许多,容貌退却青涩稚嫩后更为出众,神情倒与少年时相差无几,一般的清冷如雪,生人勿近。
朱平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尤为精彩,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干巴巴道:“抱,抱歉,刚才,刚才是我把脚伸得太长了……”
“……”魏良扶额。
就算顾兰舟性情再冷清,与故人重逢表现得再淡漠,此际也绷不住侧头唇角微微上扬。
朱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立时窘迫懊恼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太丢人了啊!
顾兰舟过去在悬湖山庄时,对朱魏两人感觉平平,只是因为这二人与穆青山关系比较亲近而印象稍微深刻一些。
或许是爱屋及乌,也或许是朱平刚才主动道歉,而非仇人相见般恶言相向让人十分受用,顾兰舟重新戴上斗笠,随口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魏良毕竟沉稳持重,不答反问道:“你呢,又怎么会来太平镇?青山昨天还说你被困落魂谷了。”
顾兰舟闻言一惊,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你们昨天见过我爹爹?”
朱平一向有点没心没肺,很快就摆脱了先前的难堪,抢先接道:“是啊,昨天我们也是在街上和青山大哥遇到了,晚上还一起喝了酒呢!”
顾兰舟激动不已,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朱平自告奋勇,“没问题!我们正准备去找青山大哥呢,昨晚他喝醉了酒,现在应该醒了吧。”
顾兰舟知道穆青山酒量平平,想着肯定是他与朱魏两人久别重逢,高兴之余就多喝了几杯,当下也没在意,只催着朱平赶紧带路。
不一时,三人便来到了蓬莱客栈对面,正要过马路时,朱平眼尖,忽然兴奋道:“看,青山大哥出来了!”
顾兰舟抬眼一瞧,果然见到穆青山从客栈大门里走了出来。
他霎时满心欢喜,正想抬脚从街上冲过去,紧接着却停了下来,眉间深深蹙起。
因为,他看到了白玉生,亲亲热热地挽着穆青山的手,与之并肩走出了蓬莱人家。
怎么回事,白玉生怎的也在这里,还与穆青山关系如此亲密?
“诶,怎么不走了?”朱平已经往街中走了几步,发现顾兰舟没跟上来,不由回头诧异地问道。
这一回头他便吓了一跳,顾兰舟的表情困惑中夹着冷厉,目中寒光凛凛,仿佛见到什么仇人一般,看得他头皮发麻。
连魏良都觉得很不对劲。
朱平顺着顾兰舟的视线再往前看,不禁心下了然,这小子肯定是看白如兰不顺眼了。
十年前朱平就领教过顾兰舟对穆青山的独占欲有多强烈,无论是谁跟穆青山比较亲密,顾兰舟都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排斥与反感,弄得他有时候都有些放不开手脚,不敢跟穆青山勾肩搭背过于亲热。只是此刻顾兰舟眼中的冷意更加明显,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怀着和事佬的心情,加上对白如兰颇有好感,朱平便殷勤地介绍道:“青山大哥旁边那个小兄弟叫白如兰,好象是他前阵子结识的朋友,人挺不错的,很懂事,出手也大方。蓬莱人家一间上房住一晚就要八两银子,他眼都不眨就订了,还让我和魏大哥一起搬过去住……”
后面朱平絮叨了什么顾兰舟根本没听进去,只是死死地盯着穆青山与旁边少年交握在一起的手。
什么白如兰,分明就是白玉生那个小贱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这时,白如兰似乎被旁边一名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撞了一下,看上去力量并不大,白玉生却惊叫一声就往另一边倒去。
穆青山适时伸手扶住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白如兰弱不禁风般顺势往他怀里一靠,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回了一句。穆青山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伸手揽住了白如兰的腰。
刹那间,顾兰舟血液冲头,怒冲霄汉,再也忍不住,抬脚大步奔了过去。
朱平与魏良同时心中一凛,赶忙跟了上去。
67.
顾兰舟虽然内力被制难以动武,本身的力气还是不小的,横穿街道时把几名路人推得东倒西歪。那几人本欲开口骂人,甚至撸起袖子打算与他干上一架,然而转眼看到他的脸时都是既惊且吓,不由自主退让开来——惊的是顾兰舟俊美无俦的容貌,吓的是他脸上凌厉如剑的腾腾杀气。
顾兰舟一阵风般冲到近前,也不理会穆青山,抬手便朝白如兰脸上重重掴了一掌,“贱人!”
他动作太快,又是出奇不意,仓促间便连穆青山都来不及阻止。
“啪”的一声脆响,白如兰半边脸霎时红了一片,肿得老高。
白如兰惨叫一声,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几乎吐血,若不是被穆青山扶着,真要栽到地上去了。
跟在后面的朱平与魏良不自觉地同时脸上一抽,十年不见,这小子的脾气越发暴戾了,下手真够狠的!朱平更是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刚才没有得罪顾兰舟,不然自己肯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朱魏二人觉得顾兰舟下手狠,顾兰舟自己却犹不解恨,抬脚便朝白如兰心口踢去。若未中毒,刚才那一掌已经要了白如兰的性命,哪里需要他再补上一脚。
穆青山赶忙护着白如兰迅速向侧边滑开一步,让他免受了这一记窝心脚,接着右掌挥出,击向突袭白如兰的青衣男子,以防他再次发难。
说时迟那时快,顾兰舟猛地掀掉斗笠,叫道:“爹爹!”
穆青山又惊又喜,急忙收回掌来,“兰舟,怎么是你?你从落魂谷里逃出来了?”
顾兰舟此时哪里顾得上回答,只死死盯着白如兰,“贱人,你缠着我爹爹做什么?”
白如兰缓过来后,已经看清出手打人者是谁,当即吓得魂不附体,缩在穆青山怀里浑身直抖,“穆大哥,救我!”
他这回可不是作戏,实在是怕了顾兰舟。但是,此人不是被韦一寒软禁起来,不准出谷半步么,怎地会突然跑到太平镇来?
穆青山拍拍他肩头安慰道:“不用怕,他便是我和你说过的兰舟,不是什么恶人。”
白如兰吓得快哭了,眼里泪光闪闪,“不,不是恶人,那为,为什么要打我?”
顾兰舟厉声道:“无耻贱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白如兰这个时候只觉吾命休矣,哪里答得上来。
穆青山乍见顾兰舟当然喜出望外,可又实在无法理解他对白如兰的所作所为,当下沉了脸道:“兰舟,不得放肆!你为何要对如兰下如此重手,还口口声声辱骂于他?”
顾兰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对白如兰的满腔怒火顿时化作委屈与难过,眼睛霎时就红了,“爹爹,你凶我?你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下贱的东西凶我?”
穆青山心中猛地一下抽痛,只觉百口莫辩,“兰舟,我不是要凶你,只是,你对如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兰舟满心酸涩,愤然道:“我才没有误会他!如兰,如兰,叫得还真亲热,你有了他,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朱平与魏良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只觉眼前情形十分怪异,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而且,顾兰舟这是孩子式的发脾气,还是……吃醋了?
有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那就是这三人的纠纷外人谁都插不上手,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否则一定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穆青山想笑,笑容却有些发苦,“兰舟,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和如兰……是不一样的。”
顾兰舟寸步不让,“不一样是么?那好,你马上把这个贱人放开,我看了恶心!”
穆青山为难不已,从本心来讲,他必定是偏向顾兰舟的,可是这孩子一上来便对白如兰拳脚相向肆意辱骂,怎么看后者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他再偏心也不能真的把白如兰推出去——更何况,他昨晚刚对白如兰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白如兰一听更是把穆青山的胳膊抱得紧紧的,满脸楚楚可怜的惶恐表情,生怕自己会被他遗弃了的模样。
顾兰舟见穆青山没有动作,再看白如兰靠在他身边小鸟依人的模样,心里不由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白玉生媚惑人的手段他再清楚也不过,便连拥美无数的韦一寒也曾经一度专宠于此人。最近一年那老混蛋虽然对白玉生的兴趣淡了,但召他侍寝的次数仍然多于离魂宫里其他美人。
难道,穆青山也经不住诱惑,被白玉生迷住了么?
霎时间,顾兰舟只觉天旋地转,几乎难以自持。
然而,下一刻他便告诉自己,不,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他想错了!穆青山一向宅心仁厚侠义为怀,应该只是被白玉生编造的谎言给蒙蔽了,所以才会如此善待于他,定然不是被他的皮囊迷惑了!
他定了定神,朝白如兰怒目而斥:“白玉生,是我小瞧了你,没早些将你杀了!”
白如兰脚都软了,仍旧硬着头皮道:“顾大哥,你认错人了吧?我,我叫白如兰,不叫白玉生。”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把戏演下去了。反正这里不是落魂谷,没人认得他是谁,只要他咬死自己叫白如兰不松口,他就不信以穆青山刚直不阿的性情为人,会坐视顾兰舟再次对自己动手!
穆青山也道:“是啊,兰舟,你是不是看错了?他叫白如兰,半个月前在临仙河上,便是他舅舅救了我。”
顾兰舟急道:“爹爹,他骗你的!他真名叫白玉生,是韦一寒的一名男宠。上次在临仙河上我们被落魂谷杀手围攻时,他当时便在旁边的画舫上煽风点火看热闹,难道你不记得了么?”
穆青山一怔,他记得那晚自己的确瞥见一名白衣人坐在旁边画舫的二楼上幸灾乐祸地观战,但由于当时他正与十来名杀手力拼,根本无暇抬头去看那白衣人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后来顾兰舟落水,情势危急,他入水去救,结果被一名杀手在水下偷袭,重伤之下昏迷过去,对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一概不知。
白如兰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当初他冒充姚德江的外甥去见穆青山时,其实存着几分侥幸心理,结果穆青山除了一开始把他错认为顾兰舟以外,并未对他产生任何怀疑,他才放下心来住进姚家。此时顾兰舟旧事重提,会不会让穆青山想起什么来?
怎么办,他要不要现在马上逃走?只是,以顾兰舟的功夫,只怕自己刚迈出一步,就被他一掌拍死了!
在他胆战心惊几乎撑不下去之际,穆青山缓缓摇头,“我不是不记得,只是当时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模样。”
白如兰松了一口气,只觉满背都是冷汗,连里衣都浸湿了。
他随即满脸无辜道:“顾大哥,我真的不叫白玉生,更不是那个什么魔头的男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为难我?”
顾兰舟面寒如霜,“我为难你?你算什么东西,看到你就污了我的眼睛!”
白如兰扁了扁嘴,眼中泪光闪烁,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穆青山头痛不已,正要劝解,魏良忽然道:“青山,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发生在蓬莱人家大门外的争执打斗吸引了许多路人在一边围观看热闹,若再引来落魂谷的杀手破坏了几大门派的攻打计划,那就大大不妙了。
穆青山立时省悟他言下之意,不由满心惭愧,低声道:“魏大哥,是青山疏忽了。麻烦你和阿平先带如兰去你们现在的落脚地安置下来并代为照顾,我会尽快与你们会合。”
魏良点头应下。
穆青山又对白如兰道:“如兰,你先跟魏大哥他们走,若兰舟冤枉了你,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白如兰虽不想与他分开,却更怕顾兰舟发起狂来杀了自己,遂哀哀切切答应下来。
接着,穆青山将顾兰舟的手腕一拉,“你跟我来!”
就此放过白如兰顾兰舟更是不甘,奈何此时穆青山神情严厉,根本不容他再对白如兰出手,只得被他拉着快步进了蓬莱人家旁边一条小巷。
朱魏二人也带着白如兰往另一个方向迅速离开。
围观人群见再无热闹可看,顿时哄一声作鸟兽散。
穆青山还是头一次来太平镇,对镇上的地形尚不熟悉,拉着顾兰舟在七弯八绕的巷子里兜了半天圈子,最后居然出了太平镇来到郊外。
眼看四下无人,他这才松了顾兰舟的手。
顾兰舟蹙了蹙眉,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抓了半天的手腕。
穆青山见他皓白如玉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圈红痕,顿时心疼不已,“让我瞧瞧,痛不痛?刚才路上怎么不作声?”
顾兰舟丝毫不领情,侧身一把拂开他的手,冷冷道:“我痛不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在乎我了,你去找你那个如兰小兄弟好了!”
穆青山心中一紧,哑声道:“兰舟……”
半晌听不到下文,顾兰舟忍不住转过身来,便见穆青山神情沉郁,深遂的眼眸中盛载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压抑。
68.
他心中当即软了下来,穆青山如此难受,他又能比他好过到哪里去。只是一想到白玉生,想到穆青山与他神情那般亲密,他就戾气徒生,愤怒如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与神经,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爆发。
他闭了闭眼睛,勉强把语气放缓了些,“爹爹,我说你那位小兄弟真名叫白玉生,是韦一寒的男宠,你究竟信是不信?”
穆青山沉声道:“兰舟,我自然信你,只是,天底下的确有虽非双生,容貌却十分相似之人,你如何能肯定他是落魂谷的人?”
顾兰舟断然道:“我当然能肯定!白玉生此人毫无廉耻,惯会做戏,他在落魂谷里呆了四年,对我因嫉生恨,总是当着我的面与韦一寒做些不堪入目的勾当,想借此打击羞辱我,我便是瞧不起他也不得不注意到他。而白玉生之所以化名接近你,必定是借机报复我,离间你我之间的感情。他说自己叫白如兰,又有谁能替他证明?爹爹,难道你结识他以来,就没对他产生过半点怀疑么?我就不信他的所作所为毫无破绽无懈可击!”